黄纪云,1961年出生,浙江乐清人。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写诗。出版诗集《黄纪云短诗选》《岁月名章》《宠物时代》。现居杭州。
黄纪云是一位富有开拓精神的诗人,他的写作向度较为丰富,在同一首诗中,也经常出现多声部多层次的结构。这里选取他诗歌写作的一个侧面,作品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主,围绕着自己的亲友与记忆展开。诗作技艺娴熟,情感充沛饱满,文字深沉温暖,内中又有着强劲的张力,从中可以管窥他写作的诉求:“为人心/ 与星光,穿针引线”。
——江离
黄纪云
星空
你的布局如此奇妙
无边的扩张,多么温柔
恒星怀抱行星组成家族
暗弱的小星星特别逍遥
离开森林,城市诞生
这是谁的奇思妙想
万家灯火如洪水猛兽
上帝把图纸锁进保险箱
踯躅保险箱前
我不想用高科技剽窃智慧
只想——为人心
与星光,穿针引线
初恋
第一次见她,在细雨中的
河埠头。竹笠,遮住了她的脸
只见她不停地捣着、搓着
背后的脏衣物高过她蹲着的身子
她母亲挑着一担盐
先下了船。接着是我的母亲
还未到贩私盐、卖海鲜的年龄
我跟在后面
她连忙回屋为我们倒茶
没说什么,朝我笑笑
转身,到院子里
把鸡赶进鸡棚,随后,不见了……
一会儿,领着两个弟弟进来
又朝我笑笑
很快,冒着雨,去洗衣服了
而当时不知为什么,我竟想哭
或许因为——
她颀长的脖子上带着她父亲的孝
只是版本不同
夜风吹过防风林,如小偷爬墙
黄昏的脚印里
留下被海浪吻过的笑声
白衬衣、草绿裤子
你不许我太靠近
哦,幻灭的,是煤油灯
和用旧报纸装修的房间
你在灯下复习迎考
让我坐在你的
旁边辅导。突然
遭到一只蛾子的袭击,灯熄了
蛾子也被烧得剌剌响……
直到你母亲的
脚步,从梯子上响起
最奢侈的回忆,是去海边看
露天电影。在人群里
疾走,我用手电筒
照你的脚尖
当经过一片墓地时,你的双脚
如上紧的发条
双手紧挽我的胳膊
我像电影里的英雄,昂首挺胸
现在想起来
我们好像就在银幕里,一直
等着卸妆、谢幕、哭泣
记一次海难
出事的船,如死螃蟹,歪斜在海滩上
夜潮到来之前,将死者入殓
将他们的遗物烧成灰
——这是规矩
谁也不说话。谁也没闲着
但棺材店里,没有计划外的棺材
父亲急得满头大汗
又从家里搬来四副门板
临时打了两具棺材
顿时,海滩上火光冲天
世界浓缩了
浓缩成父亲那张被火光映红的脸
奶奶
奶奶坐在门槛上
等爷爷和大伯回来,从潮涨到潮落
从民国三十六年到公元一九七六年
大伯母早已带着两个女儿
改嫁到山后一户有三个光棍的人家
——直到父亲病故
我把榔头、斧头、刨、凿
这些祖传的修船工具,统统扔进大海
拎着一条蛇皮袋,登上开往温州的船
两年后的一天,奶奶到了弥留之际
母亲催我回家见她最后一面
想不到,她竟蓦然
从病榻上爬起,一头扎进我的怀里
边哭边喊着爷爷的名字:希全啊,希全
我惊呆了。母亲也不知所措
奶奶病容全消,眼睛放出锐利的光
第二天凌晨,我刚睡下
就被母亲的哭声惊醒……奶奶走了
瘦马
轻一些,滚滚的波涛
停一停,日月星辰
一匹瘦马
在尘土飞扬的道路旁打盹
它的眼皮
如弹簧松弛的自动门
它需要歇一会儿
需要安静
而它的眼珠,这浑浊的晶体
需要清洗
必须找到泉水
必须找到泉水
在日落之前
在大风雪到来之前
遗产
——兼纪念波德莱尔
父亲躺在殓床上
身上盖着蓝面的被子
我轻轻掀开被角
端详他的脸庞,他双目紧闭
嘴微微张着,好像睡着了
只是有些不自然
牙齿依然洁白整齐
妹妹又在啜泣
我和大哥二哥商议父亲的后事
而脑子却被另外的问题缠着
我知道明天将鞭炮不断
鼓号喧天,送葬的队伍
将从村口一直排到墓地
最后,墓门封上
过不了多久,蛆虫
将爬满父亲的身体
我想起波德莱尔的《腐尸》
以及那些可怕的蛆虫
它们与父亲有什么关系吗
明年清明,我请父亲回家
吃炒面,喝啤酒
诗人,你能光临吗
带着你不朽的诗句——
“旧爱虽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
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
橡树
认识这么久了,很少听见它说什么。
譬如,在中国常听见的
“萧萧”“沙沙”之类,
它从没。我不知道
风是怎么从它身上带走情感的。
也不知道,它
与春夏秋冬有什么“盟约”。
它长在院子西头,像一把巨大的伞。
有无数枝丫。然而,
从树干到那么多大小不等的
枝条,却没一根是直的。
那模样,真可谓“虎踞龙盘”。
美国人把它当“财产”
卖给我,而我总认为我和我的家人
都是它的臣民与负债。
当然,它的臣民
还有松鼠、鹪鹩、昆虫和乌鸦。早晨,
站在石阶上,呼吸着它的呼吸。
阳光穿过枝叶落在脸上,
如聆听长者教诲。这时,
往往有成双成对的尾巴比身子还长的
松鼠,在树枝上玩耍。
这些小家伙,
即便你走到它的跟前,也不怕。只是
尾巴蓬松的毛会警觉地竖起,
眼睛大而圆,睨视你。
然而,只要听到乌鸦叫,立即跑掉,
消失于母亲的怀抱。
好在这饱经风雨的母亲,虽皮肤粗糙
却郁郁葱葱,四季常青。
就这样,它总是静静掉着叶子、花
与果。园工每周都能
从它周围吹扫成堆的绿色垃圾。
我感叹它的生命力。
可有一天,当园工告诉我,
有一枝杈长得这么快,将触到瓦背,
必须锯掉。真不知咋办?
金福哥
生下来算过命的人,有谱。“这孩子,
最好,不到十五就发‘颠痫’,变傻,
否则准是贼。”——老和尚如此说。
祖母转告母亲,并不许我叫她“奶奶”,
叫“阿婆”。儿子不孝,对不起祖宗。
母亲含泪将我送给表姨妈养,将她
的大儿子金福哥领回家。三岁,贪玩,
从丈许高的楝树上摔下来,砸死一只
正在树下觅食的老母鸡。除右额角
磕在旁边的锄头上受了伤,安然无恙。
母亲且惊且喜,催祖母再问问老和尚。
老和尚慈悲:孩子转运,可抱回养。
五岁,跟金福哥捉鱼摸虾,不管严冬
酷夏——除非刮台风或下大雪。后来,
上学。寒暑假,照样如此。滩涂上
最难学的活,是捉“跳跳鱼”。无论
钓、踏、挖,金福哥都是能手。可我
一天也捉不到几条。傍晚回家,他
总从他的篓里抓一把,装入我的篓里。
我知道他是要靠这些小海鲜为家里换
柴米油盐的。他身材魁梧,力气大,
胃口也大,午饭,却常只带两只糠饼
充饥。有时,我给他一只或半只麦饼。
他先一把夺过去,然后抱着我的头,
又强塞进我的嘴里。上大学后,只要
回家,总去看他。但,始终不见他的
日子,有所好转。有一回,对我说,
靠讨“小海”,过不下去,有人约他
去上海捕“河鳗苗”,想试试。不久,
即传来跌入水深流急的陡闸的噩耗。
这一片海
那时候,觉得它很大,现在看,很小。
因此,装在心里,就好像自己的孩子,
尽管我喝它的奶长大。有时也被它的
爪子抓得遍体鳞伤。最可怕,有一次,
从它肩头滑落,一落千丈。是饥饿救
了我,因为饿而不停咽水,结果,如
瓜瓢浮起海面。一位老艄公将我拎上
船,用反扣的锅,顶住我如十月怀胎
的肚皮,然后,拼命压我的背,让我
不停地吐。三天三夜,活过来了。又
回到了它的怀抱。它照样伸出软软的
舌头舔我的脑袋、腰、屁股。乖乖地,
我交出缰绳。不过,我的确不是什么
好马,几十年,并未实现驮着它消失
在地平线的诺言。天,依然这么高远。
我依然这么忙碌劳累。至于它怎么样,
我不想知道。今年春天,有幸造访了
著名的加州17哩海湾。站在岸边,被
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倒真想仔细听听,
这太平洋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怎么听,
我听到的还是它的声音(那么清晰)。
而除了哭泣,它又似乎没说任何别的。
重阳
重阳节很贵族。它
优雅地走在山道上
如果忘掉老杜的浊酒杯
忘掉碧云天黄花地
在夕阳下站着,站成
石头。就会发现
这季节,很容易
被飞鸟清晰的投影迷惑
哦,完美的天空
水与火的子宫。归去时
别忘了将出生证带上
秋天是走进洞房
花烛的金色的新娘
一草一木一石,气息
是你,生死是你
秋风啊,为登高者击鼓
看月
月光透过树丛落在院子里。一阵风过,
台阶上,爬满注射了兴奋剂似的
螃蟹。
黑压压朝我爬来。(好像认出我是谁了)
打开门……它们并没理我。它们正专注地分享寂 静——
那永远结实无比的尸体。
而
在烤焦的黑色的地面上,有一个赤热发光的熔岩的
铸型。
——这分明是基拉韦厄火山爆发吞噬夏威夷岛的森 林前,
一棵优雅的桃金娘生长的地方。有必要告诉你此刻 发生了什么,
或接着又将发生什么吗?然而——
在我的血褪色之前,
必须还我一片正在为你怀孕的大海。
白箬岭
从冬至日看去,如同刀痕对于母腹,
那被废弃的蜿蜒并不多余。
(其实,日子并不孕育什么。就是
这些椎骨似的穿越阴阳的好日子,
也并没让攀爬的影子发福。)
被风靠近的事物,再次冰释。
白衬衣,草绿色裤子,流水一般在暮色里发亮。
尽管她那刚红过的眼眶总是遭到疲劳疯狂的挤兑。
尽管良心早已被爱情认领。而两只堕落的
蝴蝶战斗机似的从那著名的城楼上空呼啸而过。
啊,我爱你,白箬岭!
“白箬岭头乘凉。”——在老家,
是一句口头禅。意思是,不要想得太美。
可想见,当年,这条用光滑的溪石砌成的山岭
是如何琴索似的拨动着村野鄙夫们的柴米油盐衣食 住行。
当我再一次抬头仰望,瞩视的目光
终于被祖宗接纳。唯有她,
还坐在岭上那破败的路廊里(风将她的手吹得很白),
教她心爱的教书先生怎么卷衬衣的袖子。
(“头条诗人”总第375期,内容选自《江南诗》2020年第5期)
风中的辨认
黄纪云
几千年来,中国遗世而独立,并因此发展和巩固了自己的独特文明。然而近代中国,不堪回首,老大的帝国,就像一只精美的瓷瓶,被强势文明击得支离破碎。一部近现代史,既是一部血的历史,也是一部弱势文明依附和模仿强势文明的历史;百年新诗,不能例外,也是仿写与寻根纠缠交错的历史,至今犹然。与此同时,汉语新诗以其不可抗拒的发展,从陶渊明、杜甫、黄庭坚的阴影下解救了我们,带来了全新的可能;未来的汉诗该是怎样的一种面貌,今天的我们该怎样书写?这是我多年来一直苦求而不得其解的难题。
如同阿拉伯文明是西方文明的乳母,当代现汉新诗也不得不认西方现代诗这个“养父”。因为新诗与传统确实存在一种断裂。但我的体会是,对世界的看法、命名的能力,技术的创新,要向西方学习,要深入地学,但意象、内容、意趣、与生俱来的中国音色、以及诗与时代的关系,非得从老祖宗那里问个究竟不可。
在这样的时代,学习西方文化仍然是必要和必须的,这是前提。而同时,作为诗人,我们敏感的心灵,应该听得到陶渊明、李白、杜甫、曹雪芹的召唤。要写下去,我们必须自觉意识到,一个民族的文学,不应长久处于“仿写”的状态,而沦为西方现代文学的“东方亚种”。我们必须开凿另一条运河,以保证现代汉诗与中国古典诗歌的伟大传统血脉相连;必须坚守和发展民族精神、民族文化和民族语言的审美性格。正如诗人、评论家陈超所说,我们必须“探寻属于本土经验的话语‘装载单’”。“在中外文化碰撞和对话的写作语境中”,完成“对自己所属的‘中国情感经验、中国话语场域’的深入辨认和挖掘,对扎根于本土的人民、历史、文化和文学系谱的自觉承继和创造性的变构”。
语言和山河一样古老。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如果从诗歌角度来看,就是要复兴伟大的汉语(古典诗人运用它取得了举世罕见的成就)。在当今这样一个后现代的世界舞台上,把古老的汉语真正转型为富有活力的现代汉语,同时更要带有很深沉的中国文化基因,这是我们这些写作者不可推卸的使命,也是对我们写作的巨大考验。
我很想作一些新的探索,特别在如何继承发展古典诗歌传统方面。此前,受钱钟书《宋诗选》影响,黄庭坚的诗读得不多,印象不深。而今,我越来越发现他诗歌里有丰富的“现代性”。他的诗精雕细刻,痩硬拗峭。不仅体现他在学习前代诗人特别杜甫时,所体现的创新精神,他的语言确比“阅世老松”还奥妙,还苍劲有力,而且,他所展现的诗的内核,即他的“思”,更让我惊讶:如此精准深刻,且跳跃转换,含蓄隐晦,丰富多彩,富有魅力。从这点讲,我认为对现代汉诗写作,更有学习借鉴的意义。杜甫当然伟大,然而,“文学憎恶重复,诗人依赖语言”。这方面,黄诗更值得我们注意和深入学习。
在这样的时代,诗人必须具备一种超常的诚实和勇气,面对岁月和世界的变迁,介入时代生存和生命的内部,忠诚地记录下我们的声音和我们的经历。在文学中,优秀的独特性不是别的,正是记录心灵语言的完美的真实,而心灵的真实,同时也正是时代的真实。当代诗人要对现实足够关注,对现实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对自己生活的时代有更深更广的思考和准确的判断,这也是文学的基本功。
我时常想着这句话:诗人何为?晚间行路时,灌木丛里有时会突然窜出来一只野猫,它看着你,你也看着它,就这样彼此对望了一眼,随后它消失了,你也继续走你的路。这野猫的形象,总是让我想起当今诗人的境遇,那对望的一刻让我想起李白的诗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辩。浪漫主义诗歌往往在诗中美化自我,表现想象中的理想化的自我人格或人生形象,而一旦将之滥情化,反而伤害诗歌本身。因此,现代主义诗人有一个重要的创作理念,即“非个人化”,“逃避抒情”,反对自我陶醉,反对滥情,坚持写作的深度模式,以表现对“本质”的沉思。至于后现代主义诗人,由于思想来源和写作技艺的差异,对上述这些均缺少兴趣。他们既反对浪漫主义的“自我陶醉”,又悬置现代主义对“本质”的沉思,体现一种对语言本身的“耽乐”或“游戏”的精神模式,用语言搭置“另一个空间”,通过更纯粹的“谎言”创造词语的奇观。对照当下与自己的写作,我觉得有些诗人的作品往往失之声音“太响”“太重”或“太沉”,包括我自己的一些诗。而另外一些写作,又常常显得有些“轻飘”,“根基”不稳实。结合生存的现实状况,我将坚持以现代主义的角度直面生存,剖析社会。但在技术上,开始注意对后现代主义诗人的学习吸引,尽量让自己的东西,更接近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的本质。
何谓真实,何谓诗?在很多著名的诗里,我只读到虚假的东西。“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而在曹操的《观沧海》这首诗里,那种浑厚,那种苍茫,那种天人合一的状态,多么的壮观,多么的真实,多么的可怕,多么的可敬!我又想起陈寅恪“以诗证史”(《柳如是别传》可谓典范),拿“唐诗证唐史”(《元白诗笺证稿》),这也是我们写诗应有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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