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 熊焱:中年的修辞

2020年10月第7期

作者:熊焱   2020年10月26日 09:51  中国诗歌网    2955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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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焱,1980 年生,贵州瓮安人,现居成都。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四川文学奖、尹珍诗歌奖、天津诗歌奖等各种奖项。著有诗集《爱无尽》《闪电的回音》,长篇小说《白水谣》《血路》。


主编荐语

熊焱的这组《中年的修辞》,呈现的是中年人所有的焦虑、艰辛、奋斗和挣扎,这些可能是大多过了而立之年的人共同际遇的情感波折和现状,有的人这个时期的写作,文本充斥多为灰、冷之基调,而熊焱没有,在他所有的诗行里流淌的还是对生活、对未来和现在的真挚之爱和灼热之暖。他在写给女儿和家人的诗里更是诸多爱意表达。把诗写得很冰点、很灰色不易,把诗写出有亮色和有燃点更是很难得,他的这组诗写亲情和日常发现,但他没有简单地描绘世相,而是揭示生活万象的负面及所包含的深刻哲理,这样,他的诗品质就远远地高于他人的一般性表达。

此外,他还有意识地在诗性表达中,找到自己的系统性和独特性的展示技能,这让我想起诗人郑小琼的一句诗论:“让诗歌保持像岛屿或山峰一样的独立性。”以及“对成熟的事物保持警惕,喜欢青涩事物带给我们未知的可能性”。他的诗看似是我们熟悉且平常的,其实,却是他独特感受后创造出的另一种事物及具象的第二次诗阐述。

—— 李云

中年的修辞 (组诗)

熊焱


某时某刻


与五岁的女儿互道晚安,我轻吻她脸颊的时候

母亲劳碌一天,困得靠在椅子上打盹

父亲给她盖上一条薄毯的时候

妻子从菜市场回来,鬓边斜插一抹朝晖的时候

我在深夜写诗,从中摸到我的孤独的时候


我的心,是刚刚脱壳的稻子

有着一粒白米的晶莹



重读


一本书多年来束之高阁,再次取出时

它满页的斑点、偶尔的虫洞

都是岁月苍老的锈迹

是隐藏在纸背后的天机,终于跳到了文字的面前

生命正在逐渐衰老,我第一次读它时才十八岁

蟋蟀的叫声低于露水,萤虫的微光高过天空

当我再读它时,却已岁至四旬

“日月窗间过马”,鬓边霜雪无声

我身体内的江河与大海、灵魂里的高山与平原

也终究会向时间举起苍茫的白旗

在这本书里,我重新读出青春一去千里

溃退的中年一败涂地。而在主角性命攸关的瞬间

书页上却只留下了空荡荡的虫洞

那是事件的另一个出口,仿佛是在等着我补充一笔

为人世中未知的命运铺垫一次转机



抚琴


有一次我在房间里写作,楼上突然传来琴声

那么悠扬和明净,就像林间的山瀑

从高处落下,在低处汇集成一潭翡翠

数粒水珠坠在我的心尖,亮晶晶地

一直悬而未滴。我不通音律

却久久地听得入神。我仿佛是从远方赶来

越过青春和少年,穿过晚霞与晨曦

抵达我鬓染霜雪的中年

飞瀑白如月光,水滴大于星辰

余音高过林间滚动的松涛声

我愿意在这一池深潭中潜水

抓住那些浮在水滴上的闪光的鱼鳞

在我抬起头来,露出水面呼吸的间隙

我要加快写作的速度,与楼上的琴声和鸣

我也是纸上的琴师呀,一枚枚文字

都是跳动的音符,滑过岁月在星空上寂静的倒影

从我的指尖下,从力气穿透的纸背间

发出空蒙的回音



中年的修辞


我找不到精确的词语来描绘四十岁

这原本是一个深度意象的年纪

一个充满隐喻和象征的年纪


四十岁时,杜甫是万籁俱寂的月色中天

时代忍受着他的寂寂无名,但满天的星辰

正在为他修订着人类的历史

四十岁时,博尔赫斯是夏日的黄昏缓缓到来的宁静

是小径分岔的花园里那一抹永恒的时间

四十岁时,米沃什是颠沛中无尽延伸的长路

一列火车载着他从欧洲的风暴中抵达世界的黎明


今年我四十岁了,却还在穿越平庸的岁月

穿越人群中共同的、碌碌无为的命运

尘世拥挤,我的背影只是一行蹩脚的比喻



泥泞


我的母亲已年过古稀,脆弱的膝盖

越来越承不住岁月的磨损。她老迈、多病

想用尽黄昏的光热来爱我们

却越来越力不从心


我的岳父才五十七岁,帕金森病的中晚期

就像暴风中的枯枝,颤抖着不听使唤的宿命

而胃部汹涌的哗变,如寒霜覆盖着大雪

从检查到住院手术,我一直都陪着他

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独自踩着死亡的钢丝


我的妻子忙碌于琐碎的家务、孩子的教育

又忧心于眼角渐深的细纹、日益臃肿的腰身

有时我们为一件小事争吵,打翻一地鸡毛

——多少爱情终将栽倒于婚姻平庸的陷阱


我的女儿还不到六岁,她的睡梦

是一颗大大的棒棒糖,是玩具花花绿绿的幻变

偶尔她发脾气,使着小性子

一块巧克力,就让她的世界融化成一片蜜

而我惭愧于,还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好父亲


我的儿子还在襁褓之中,流着口水

挥舞着双手,仿佛是想要抓住天空的白云

那是生命中向上的引力。我羡慕他

一个婴儿的梦想,是星辰闪耀着银河之巅

但作为父亲,我又怜悯于四十年后

他将重复我的命运,在这中年的泥泞中

生活给予我们漫长的教育



自省书


我有过亲人离世时撕裂心扉的疼痛

我有过女儿出生时如电闪般眩晕的幸福


我有过作为人子却未能尽孝的羞愧

我有过年少轻狂中铸成大错的懊悔


我为人世汹涌的喧嚣而倍感孤独

我为炮火中难民的挣扎而潸然落泪


我为人类禽兽般的暴行而怀揣愤怒

我为风雪中贩夫走卒的奔波而无限哀愁


今年我四十岁,命运让我经历了这一切

就是为了让我要学会好好地怜悯自己



夜行


我曾看见环卫工天不亮就出门了。夜里风很大

吹落满树黄叶。他要赶在天明前

递上一条干干净净的长街

我曾看见送奶工也是天不亮就出门了。雨水淅沥

他穿着雨披辗转在城市的楼梯间

为别人搬运着加钙的岁月

我曾看见晚归的父母,一次次地

从夜色中带回月光的霜迹

我曾看见街边守着夜宵的摊主,皱巴巴的脸

被霓虹挤压在低处的长夜

而世界无际无边,那么多夜里卑微的劳动者

就像蚯蚓在地下滚动着泥土的潮汐

有时我守着一张白纸写作,向着更深的孤独夜行

一粒粒汉字匍匐向前,正如命运

不会轻易宽恕这人生漫长的疲倦

远方是黎明在汹涌着晨曦。而头顶苍穹辽阔

点点繁星闪烁,那是天上的劳工

正打着手电在银河中取水



月亮


我最初的月亮是记忆中一轮晶莹的琥珀

那时我住在乡下,每个月光的夜晚

我都在庭院嬉闹,在村庄寂静的怀抱中

童年一晃就过去了。月明如水

有着母亲笑而不语的温柔


后来,我的月亮变成了书中的意象

那是我寄愁心的月亮、千里共婵娟的月亮

那是照松间清泉的月亮、与潮水共生的月亮

那是故乡最明的月亮、边关上胡笳声咽的月亮

那是人约黄昏后的月亮、故国不堪回首的月亮

那是如钩似弓的月亮、照了古人又照今人的月亮


再后来我漂泊异乡,月亮的圆缺

就像我人生中起起伏伏的命运

而在长夜中,月亮总会怜悯我的孤独

有时它是虫子咬过我的心头

有时它是我乡愁的伤口上那把最咸的盐粒


有一夜它在梦中安慰了我。当我醒来

它已匆匆远去,却在我的鬓边留下了霜雪

那是劳碌的生命在岁月中结晶

是月光在镜子中倒影着时间


如今,我的月亮是晴空中天的月亮

我与它隔着四十年的距离,一片白茫茫的人间



我们在梦中离别

                   ——仿博尔赫斯


我梦见她在做梦。空气中

风涌动着彼此的鼻息


她的梦境里,我正在梦见她做梦

时间正在远去,拐弯处全是星辉和夜晚的阴影


我们在世界的尽头离别。她递给我

一枚戒指和一滴泪水


我醒来时,戒指正戴在指间

泪水正躺在掌心。门帘轻颤

仿佛梦里的她,刚刚离去


天下那么大,却也只是一个梦境

有时一次离别,却让我们用去了整个人间



致女儿


那一年飞机故障,剧烈颠簸着下沉的时候

我以为此生休矣,生命将在自由落体中

获得永恒的寂静


天下一片空白,死神的宴席是一段张皇的艰辛之旅

我暂时忘记了其他,只是想起你的脸

一张露水和月光消融的脸

那是众生沉寂,你独自站在全世界的中心



在山间听杜鹃夜啼


它撕心裂肺的嗓音里,悬着

一把明晃晃的刀刃


童年时我经常听到它的鸣叫,一声,一声

哀婉、悲切,像泪水跌宕于眼睑

像月光送来了隔夜的霜雪

那时麦地渐黄,山色渐青

我乡下的亲人们,正疲倦地穿越生活的艰辛


后来我离乡的岁月,成为人生漫长的苦役

那记忆中杜鹃的啼叫,已成为遥远的乡音

中间隔着乡民们起起伏伏的命运


我已人到中年。今夜在异乡的山谷中

斜月如钩,夜风似水

杜鹃的叫声哀婉、悲切,就像风尘仆仆的游子

一直在夜间赶路,经过茫茫人海

在与亲人重逢时发出令人心碎的哽咽



傍晚的彩虹


我刚从泥泞中拐弯,抬头就看到西天的彩虹——

那是梦境在向上弯曲,从七彩的拱门中

顶高了天空。那是阳光和雨水的拥抱

从臂弯里拉曲了银河的弧度

行人在回家,倦鸟在归巢

我的人生匆匆忙忙,生活偶尔以温馨的馈赠

抚慰我的辛苦。正如这傍晚绚丽的彩虹

让大地变得松弛,让时间延伸着长度

一座座楼宇隔街相望,阳台上刚刚成婚的女子

还在回味着婚礼上那抹胭脂的羞红



求医记


他已是帕金森病的中晚期,恍若人生的夕阳

已经落至山巅。走在门诊大楼的通道上

他颤巍巍的样子,像老树顶着暮晚的风雪

站在候诊的人群中,他孤独的样子

像一叶小舟承接着巨浪的袭击

终于轮到他了。他哀声讲诉着病情:

行动倍加迟缓,半年暴瘦了三十斤

时隐时现的胃疼,总在夜晚折磨他的睡眠

神经科医生安排他做无痛胃镜检查

他去排队登记。漫长的等候

就像激流的漩涡卷起轰鸣

终于轮到他了。导诊的护士拒绝了他的申请

叫他先去做心电图检查,再去麻醉科

评估无痛胃镜的可能性。时值中午

之前给他诊断的神经科医生已经下班

今日将不复坐诊。他在午后重新挂号

又是漫长的候诊,而医生给他开列处方

不过才一分钟的时间。在心电图的检查室外

等了许久,终于轮到他了

他躺在床上,裸露着上身

黯淡的老年斑泛着时间的锈迹

松弛的肌肤有着苦瓜似的纹理

有时为了活着,生命在挣扎中

早已失去了尊严,也忘记了羞耻

机器读出他的心跳,起起伏伏的曲线

为他描述出坎坷不平的人生轨迹

他拐进隔壁的麻醉科,医生告诫他

不能做无痛胃镜。又是一番折腾

终于轮到他了,细长的管子顺食道而下

为他一一清点,这一生中

他咽下的酸辣与苦甜、泪水与鲜血

而在胃部淤积了数十年的痛苦,明显有哗变的痕迹

报告将在一周后出炉,生命也终将在不堪折磨中

等来死神的请柬。而黑夜降临

却要忍受黄昏时喧嚣的疲倦

正如有时生命远逝,却无处安置仓皇的暮年



我已顺从于时间


十岁时,我幻想十八岁的样子:

鲜衣怒马,金榜题名

整个天下都是我的前程

而我十八岁时,正孤独地躲在教室的角落里

窗外,青春的天空有着坍塌的危险


二十岁时,我幻想着三十岁的样子:

青袍似春草,风华正青年

岁月春风得意,宛若星辰带电的飞行

而我三十岁时,每天双手空空地回到家里

灯光照着孤影,长夜抚慰着无眠


三十岁时,我幻想着四十岁的样子:

于大江中流击水,于山顶尽览风云

晨昏里闲庭信步,谈笑间云舒云卷

而我四十岁时,正为五斗米疲于奔命

泥沙落进额前的沟壑,秋风吹凉鬓边的霜雪


我已人至中年,偏西的日头

慢慢滑向黄昏的地平线

成败自有常理,生死已是天命

我不再幻想未知的命运,只是顺从于时间

唯有诗,是我血液中的那勺盐

唯有大地,终将会原谅我庸庸碌碌的生命



人间鹑衣百结


裁缝缝合衣服上的破洞

鞋匠矫正鞋帮处的豁口

时间,则慢慢地修复心灵的伤痛


夜里我在一张白纸上修修补补:

人心早已千疮百孔

灵魂的小屋早已四处漏风


天明后我走上大街,行人那么多

就像密密麻麻的针脚

光阴正无声地拉着细线


人间鹑衣百结,恰如命运的那块补丁



作为一个诗人

                ——向 W · H. 奥登致敬


我愿意站在字里行间的被审席上

接受良心的询问


我愿意熬尽血液中的最后一粒盐

只为尝到人生的一丝咸味


我愿意在冰雪中抱薪生火

只为温暖穷人们在寒风中哆嗦的灵魂


我愿意向真理低头,向善与美

献上字典中全部的花朵与星辉


我写诗二十二年了,却一直辜负着汉语的馈赠

辜负着岁月给予我的深情的抚慰

而我作为诗人,我愿意忍受永恒的孤独

忍受人世漫长的嘲讽与误会



年关


父亲很早就起床了。霜落了一地

风提着逡巡的刀子

他埋锅烧水,釜底的木柴

在烈焰中噼噼啪啪地爆出火星

母亲满面虔诚,在院子边点着香烛祭祀

我和八岁的哥哥充当下手,快活地跑来跑去

这是一年中盼望已久的时刻

新鲜的肥肉将会抚慰我们饥馑的胃

屠夫提着刀来了,明晃晃的刃

比白霜还要清冷。两个帮忙的壮汉也来了

挽着袖子,就要去圈里抓猪

这时群山后太阳初升,汹涌的霞光

宛若人世浩大的悲悯

而那头待宰的黑猪一直探着头,伸着身子

前爪搭在猪圈的门栏上,静静地望着这一切


(“头条诗人”总第374期,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20年第10期)


随    笔


我写诗,是为了抵达孤独

熊焱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常常游离于人群之外。我开始在纸上信笔涂鸦,我随手记下的,是一个少年在成长中的孤独:那是渴望着获得人群的注目!

当我开始投稿,在一次次石沉大海的挫折中,家人的阻止、同学的嘲讽,让我陷入漫长的迷茫和无助。那是一种惝恍迷离的孤独。

我记得初进大学的时候,同学间彼此还不太熟悉,我们在成都郊区的军营中进行军训。在军训的间歇,我们举行随机抽取的节目表演,我被抽中了,便起身朗诵诗歌。我郑重地告诉大家,那是我自己创作的诗歌作品,我原以为我会听到赞赏,怎料引来的却是一阵响亮的哄笑。后来有一段时间,社会大众对诗人有极大的误解,甚至以段子进行恶搞和嘲讽。造成这种原因是多方面的,但诗人群体中有部分人的不自重加剧了这种误解。写诗,是一项孤独的事业,你越是敬畏它,你越能获得它的青睐与眷顾。

而孤独,并不等于独处,也不等于处在无人理解的痛苦和空虚中。恰恰相反,很多时候我认为孤独是在热闹的人群中独享灵魂的静谧和心灵的富足。我就常常在飞机的轰鸣下,在高铁穿过千山万水的呼啸中,在公交车摇摇晃晃的颠簸里,在地铁向着幽暗的奔跑中,我用手机断断续续地写下诗篇。四周都是人群杂乱的喧嚣,我独享那文字赐予我幸福的美好时刻。我认为,那也是一种孤独,一种不苟同于大众的精神的孤独。

后来,我在我喜欢的诗人们那里,也读到了一种我要努力向他们靠近的孤独。在那浩瀚的星空中,有杜甫“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的孤独,有李白“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孤独,有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孤独,有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独,有苏东坡“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孤独,有马致远“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孤独,有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孤独,有布罗茨基“我坐在黑暗里。难以分辨 / 内心的黑暗,与外面的黑暗,哪个更深”的孤独, 有博尔赫斯 “我们的爱里面有一种痛苦 / 与灵魂相仿佛”的孤独,有米沃什“我整个一生都在谎称这属于他们的世界是我的 / 并深知如此佯装并不光彩” 的孤独, 有奥登“而在他自己脆弱的一生中,他必须 / 尽可能隐受人类所有的委屈”的孤独,有特朗斯特罗姆“人在拥挤中 / 出生,活着,死去”的孤独,有沃尔科特“我们受苦,年华老去, / 我们卸下货物,但舍不下 / 生命之累”的孤独……每一颗伟大的灵魂,都是穿过世界的喧闹,在孤独中发出深远的回声。

弗洛姆认为,孤独是恐惧的根源,要摆脱孤独,其中有一种方式便是进行创造性的活动,包括艺术创作和手工制作。正如我最初的写作,就是从孤独开始的,为的是排遣内心的寂寞。然而,这仅仅是世俗的、大众层面上的孤独。尼采说:“那些了解孤独的人已经永远地超越了寂寞。不论他们是孤独还是与人们在一起,他们都归于自己的中心。”对真正的写作者而言,孤独不再是一种心境,而是一种能力,能够在精神上怀疑、否定、反叛这个世界,与世俗的庸俗和腐朽格格不入,拒绝与世俗的庸俗和腐朽同流合污,而葆有精神的独立与自由。尤其是诗坛上千篇一律、面目模糊的同质化写作异常严峻的当下,太多的诗人把诗歌弄成了生活加糖的温开水、中产阶级的下午茶、肤浅的心灵鸡汤、浮光掠影的山水见闻,甚至是低俗、恶俗、媚俗的生活段子。因而,一个诗人葆有孤独就显得很有必要:远离热闹,不人云亦云,不邯郸学步,不随波逐流,而是站在精神的孤峰上,迎着风雨,独自走向茫茫长夜里的黎明与星光。我想,真正的写作者,是要通过写作抵达孤独。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要离群索居,茕茕孑立,而是在精神上,让孤独成为一种本真, 成为不与世俗的庸俗和腐朽相同谋的加速器,从一大堆吵吵闹闹、 面目相似的写作中呈现出独一无二的自我。一如哈罗德·布鲁姆所说:“渴望写出伟大的作品就是渴望置身他处,置身于自己的时空之中,获得一种必然与历史传承和影响的焦虑相结合的原创性。”

写作者只有抵达孤独, 才会持续地花费时间去认真阅读、思考和打磨技艺。只有一个置身于精神的孤独中的写作者, 才是一个能从伟大的作品中聆听到作者深远的回声,并从中获得陌生的经验与认知的人。好书浩如烟海、汗牛充栋,穷尽一生也无法读尽,所以阅读也是披沙沥金,那些妄图从几本经典中就能得窥文学门径, 顺利抵达文学塔顶的人,只是急功近利的写作投机者。同时,置身于精神的孤独中的写作者,也是一个愿意冒险、敢于挑战,走出惯性的阴影、写作的舒适区的人;是一个具备自我反省意识、一次次尝试着穿越困境的人。这看似老生常谈、众人皆知的话题,却在这个碎片化、信息五光十色的时代里,被诸多诗人弃如敝屐。

写作是一门技艺。写作技艺是一个写作者走向成熟所必经的门槛, 也是一个成熟诗人保持创作活力的催化剂。一个初学者没有经过写作技艺的日积月累的磨练,是无法掌握写作内部的逻辑和肌理的;一个成熟的写作者在随着写作实践的不断深入, 其写作技艺也是需要不断完善、不断突破的,否则写作就会自我复制、滞足不前。对技艺精益求精的孜孜追求, 才有可能真正体现鬼斧神工般的独运匠心,反之则是墨守成规的匠气。不过一个不容乐观的事实是,我们在谈论诗歌的技艺时,很多诗人已将诗歌写作中最基本的、规范化的元素置之不理,而对奇崛的形式、聱牙的语言、荒诞的审美情有独钟,并视之为技艺。而对那些朴素中显智慧、平常中见崎岖的作品,视之无技艺,这是多么肤浅而狭隘的认识。技艺并不是对光怪陆离、出其不意、陌生化的形式追求和修辞实验,而是对千丝万缕的写作逻辑和文本肌理的综合处理, 并加以创新变化,无限可能地拓宽文学性的边界。

这其实意味着,对待诗歌,我们必须有一种持续不断的、献出毕生精力的内在热情。这是一种抵达精神孤独的过程,是生命渴求地向着崇高、独特的价值追求,并在这过程中曲径通幽地相遇自己。略萨说:“作家从内心深处感到写作是他经历和可能经历的最美好事情, 因为对作家来说,写作意味着最好的生活方式,作家并不十分在意其作品可能产生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后果。”我赞同这种说法,当读诗、写诗成为一种生命的本真,便像吃饭、穿衣、睡觉一样,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但在很多时候,一首诗的创作过程却是一种焦灼的煎熬,是福克纳所说的“一种人类精神烦恼中的劳动”, 是一种绞尽脑汁也无能为力的挫败和沮丧之旅,可是作品一旦完成,并伴随有意料之外的佳句,内心中那种山穷水尽后重逢柳暗花明的微妙的愉悦真是难以言表,仿佛一种梦幻般的瞬息。写作所带来的世俗的满足就在于此, 而不是赢得镁光灯下的鲜花与掌声。假如作品能够广为传诵,甚至流芳百世,那则是命运的眷顾和人生的奇遇。而每一次写作并不是为了寻找读者,而是在寻找那个真实的自己。

诗,是灵魂深处的绵延的回响,是人类的精神世界在幽暗的空间中电光石火的闪耀, 是发现这个世界带给我们心灵的幽微的颤栗, 是一条道路通向过往岁月的记忆和走向未来的想象以及对神秘的探知。帕斯曾写下:“我写作不是为了消磨时光 / 也不是为了使时光再生 / 而是为了我自己活着和再生。” 希尼曾写下:“我写诗 / 只为凝神自照,只为使黑暗发出回音。”当我经过二十年的诗歌历程,抵达疲倦的中年时, 我终于明白:“十八岁时我开始写诗,仅仅是灵光乍现的偶然 / 后来却成为我永恒的命运。我将为此耗尽一生 / 我确信诗人的声名不是来自于认同与赞美 / 而是从这世界获得的孤独,比岁月还深。”

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阐释成就事业的人生三境界,分别是“昨夜西风凋碧树 , 独上西楼 , 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世人对此已有诸多论述,我则认为王国维的言外之意,是在阐释一层又一层的孤独的境界,自我在纷纷扰扰的俗世中处于孤独的中心。很多人因为孤独而写作,然后慢慢地习惯了写作的孤独,甚至享受这种写作的孤独。然而相对悲哀的是,不少人在这种孤独的写作中却在精神上与这个世界的庸俗和常规同谋。因此,每一个有抱负的诗人,必须要对自己发出追问:诗人何为?这个由来已有的命题,是注定找不到统一答案的。但每一个诗歌写作者,都应该是自己所处时代与现实的实践者和参与者,并对时代与现实做出诗意的回应。而这种回应,不应该只是简单的社会责任的担当,而是对更广阔的外在世界以及人类心灵世界的真实认识、记录和洞悉。正如米沃什所定义的那样,诗歌是对“真实的热情追求”。我写诗,是为了抵达孤独,为了在蓦然回首中找到那个灯火阑珊处的自己,找到那颗诚实而滚烫的良心。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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