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未

我看着这场被秋风吹拂的雪下起来

我看着这场被秋风吹拂的雪下起来  

那些无缘落地的雪花，它们  

在尚有暖意的深秋消失  

人间拒绝了天空传来的关于冬天的  

消息，所以我们的日子  

没有被涂白，我们的日子还是  

金黄的，五颜六色的，丰收的庄稼  

还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  

岸边的树上，还有那么多  

坚守夏天的绿叶，而江水更加清澈  

当然也有无数落叶如舟  

它们正试图把一段时光载走  

雪一直下着，在秋风中闪烁的雪花  

正沿着落叶流走的方向  

悄悄隐匿，让出了身后大片大片的  

秋色和在秋色中收割的  

欢天喜地的人群……  

在逃亡中临摹一块在水底暗藏的石头

我在岸边，看尚未封冻的江水  

正匆匆逃离，我知道  

或许是一夜之间，严寒的劫持  

会改变它们自由流走的命运  

会让它们本来柔软的心肠  

变得坚硬，这个冷酷的季节  

使它们成为被驯服的风景  

像未及哀悼的白骨，以僵硬和  

静止，完成最后的波澜  

而此刻，我还在岸边  

我的鲜血和我的思想还在奔涌  

在最寒冷的日子到来之前  

我必须顺从江水的流向  

在流淌中逃亡，在逃亡中临摹  

一块在水底暗藏的石头  

以自身的硬度，抗拒被冻僵的  

耻辱……  

又一场秋雨在一刻不停地敲我的窗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又是一场秋雨  

在一刻不停地敲我的窗  

那些本该在今夜到访的梦中人  

就这么失散于我的无眠和  

淅淅沥沥的雨水中了，这个嘈杂的  

雨夜，无眠无梦，当然也无人到访  

除了凌乱无序的心情  

像几片在窗外的风雨中飘落的叶子  

成为即将走失的八月  

最落魄的部分，我依然是  

这个秋天最孤独的人  

我依然在夜深雨凉的黑暗中，浑然  

不知所向……  

要原谅一个对阳光深怀敌意的人

在这个溽热难耐的日子等雨，等日落  

都是很煎熬的事，像早先少年时  

等一封寄自远方的情书  

像久治不愈的失眠，等一场  

酣畅淋漓的睡眠，像被黑暗深埋的人  

等一束越狱的光  

的确如此，落日后的时间  

会删除一些关于炎热的词语  

如果再下一场雨，被淋湿的暗影  

就是这可畏的炎炎夏日里  

最美好的时刻了，所以，从现在开始  

要原谅一个对阳光深怀敌意的人  

要去雨中，去被闪电撕裂的夜空之下  

送别这七月的最后一天……  

更多的事物还在消失

有惶恐，有越来越多的空茫和沉默  

直到此刻，我依然会在  

一场落日后心生无助，我深知  

当又一个夜色来临之时  

一条黑暗的河流就会从我的心中  

流过，就会有无数往事顺流而下  

成为被掳走的部分，像这个晚春  

落地后腐烂成泥的花瓣  

在已经到来的黑暗中  

真的无法找到施暴者的身影  

而更多的事物还在消失  

我杯中之茶的温度在消失  

我绿意正浓的希望在消失  

春天在消失，当隐于无形的施暴者  

在漆黑中发出暗器的时候  

我竟然毫不知情却伤痕累累……  

老样子

又和你见了一面，除了气色欠佳  

一声不吭以外，你还是老样子  

我所说的老样子，不是像我  

现在这种老了的样子，我是说  

你还和过去一样，甚至还穿着那件  

旧衣裳，我所说的老样子  

是你用生命拒绝时间的洒脱的  

样子，也是一块岩石  

拒绝被风化的样子，我是说  

从今往后，我也得假设自己  

是一块岩石了，在时光涌动的暴力  

面前，承受被击打被风化的命运  

至少下一次再见到你的时候  

我还能以一粒沙的样子，证明自己  

曾经也是一块石头……  

以我的方式去亲近这场雪

我要以我的方式，去亲近这场雪  

去一望无际的雪地上  

做一粒莹光梦影的鳞片  

像一条鱼在水中游来游去  

这白茫茫的大雪啊  

如一片梦幻之海，而我  

已被淹没在了这波光粼粼的闪烁中  

沉默又快乐的样子，多像这  

随波逐流的浪和迎风起舞的雪花……  

我甘于这梦中的溃败和陷入泥淖的危险

谁能来梦中探视我呢，看我在梦中  

病恹恹的样子，看我在这里  

只想一梦不醒自暴自弃的可怜相  

此刻，我正牢牢地抱住梦的双腿  

真的担心一步之遥的清醒  

会在我最不愿醒来的时候出现  

我甘于这梦中的溃败和陷入泥淖的  

危险，在一个人的孤寂和沉默中  

偷窥那些在梦境之外穿梭不止  

疲于奔命的人，他们都迷茫地醒着  

慌乱地活着，像一些光阴的  

遗物，用五味杂陈的生活埋葬自己  

而这时候来梦中探视我的人  

必将被梦境拯救……  

错位

夕阳之下，我的影子和身体一再错位  

尽管影子的罪行是虚拟的  

我依然确定这是一次背叛，我依然  

对暗影中自己越来越小的影子  

大失所望，就在此刻，我的身体  

在十一月的寒冷中迎风而行  

我的影子却在暮色里悄悄枯萎  

即将被黑暗淹没,被冷风吹散  

顷刻就成了夜色降临时  

最早逝去的部分,它逃离和破碎的  

样子,竟是如此的不堪,当然  

我的身体还在，如暮年不化的冰雪  

而我的影子始终是消融的，也是  

慌乱的，不可靠的，它在虚幻中存在  

又在虚幻中失去，让我的冷和孤独  

再无任何帮凶……  

当流水声越来越大天就黑了下来

和昨天一样，此刻的夕阳已落入  

江水，当流水声越来越大  

天就黑了下来，白日里  

宽阔的水面，瞬间在黑暗中消失  

一切都如同被江水淹没  

我们也沉入其中  

被最后的夕阳焚毁的时光  

成为在水中静静飘走的落叶  

成为根本就抓不住的救命稻草  

而我们只能抓住看不见的水  

和虚空的黑暗，在这深不见底的  

沉默里，听自己的呼吸声…  

势必会被一场接一场的大雨摧毁些什么

这场大雨过后，湿漉漉的阳光虚弱  

如街边杏树上那些滴水的叶子  

如被雨滴击落的这一地青杏  

而被流水冲走的部分,已消失得  

无影无踪了，这草木繁盛的六月  

势必会被一场接一场的大雨  

摧毁些什么，比如正午时的那场  

蝉鸣和草地间暗藏的蚁穴  

比如漫山遍野奢靡又易逝的槐花  

比如我凝望对岸时沉默的目光  

比如那几只在我的窗前  

飞来飞去麻雀，还有被大片大片的  

乌云遮蔽的蓝天，以及无数喜欢  

被干爽的阳光照耀的事物  

都在这场大雨中殉难了，包括我  

本该在六月茁壮的诗意……  

途中

这次走得实在太远了，沿途我只关心  

迎面遇见的陌生人  

这些陌生人，颠覆了我  

执迷不悟过的尘世，我与他们  

擦肩，无数密密麻麻的目光  

仿佛昨夜下过的那场暴雨，我  

仿佛被冲走了积尘太厚的  

肮脏的外衣，从此变得干干净净了  

我开始一丝不挂，我开始没有了  

惯常有过的那么多慌乱不堪的情绪和表情  

在遥远处，这片陌生之地  

在沿途不断遇见的陌生人面前  

我有了从未有过的，莫名其妙的坦然  

我迎着他们盈盈如水的目光  

内心竟然无比清晰，无比安宁……  

又说到虚无的部分

又说到虚无的部分，于是我设想了一次  

虚无与虚无相见的情景  

我梦中的或者想象中的影子倏忽而至  

犹如一阵风吹过，而我  

竟然什么都没能看见，和这个傍晚  

忽然下起的一场雨一样  

转眼就停了，就无影无踪了  

除了雨后微凉的风，吹来的青草的气息  

在潮湿的视线里迎面扑来  

一次虚无与虚无的碰撞，真的  

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其实，虚无是活在想象里的，而梦才是  

它们的欢乐场……  

在今晚的大雪中穿行

在今晚的大雪中穿行，心中默念起一个  

遥远的地址，脚下发出的嘎吱声  

也来自那个地方，好大的雪啊  

我在雪中，迷失在一场深深的怀念里  

和那年的那场大雪一模一样  

仿佛时光重叠，我在白茫茫的雪中  

把现在走成了过去，把中年走成了少年  

把越来越深的孤独，走成了  

在雪中追逐的狂欢，也把这个冬天的冷  

走成了那年的大雪中  

汗流浃背的温暖，好大的雪啊  

我默默地数着这纷飞的雪花  

像数着早春时，老家的南山坡上盛开的  

腊梅，而我恰是那个在花影下  

欢天喜地的少年……  

（“头条诗人”总第360期，内容选自《山花》202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