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一、圣迹(一);二、圣迹(二);三、圣迹(三);四、圣迹(四);五、圣徒(一);六、圣徒(二);七、圣人(一);八、圣人(二);九、圣坛(一);十、圣坛(二);十一、圣坛(三);十二、走进孔子
一、圣迹(一)
1.1.1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就在今夜,立冬的雨脚“嘭”地一声
踢开松散的柴门,陋屋薄衿,踩满了湿冷的脚印
我的丝丝肌肉紧紧抱团取暖,我的须发
亦如尼山上的秋草,纷乱成遍地烽火,灰白如烟
我的周遭,一片咬牙切齿之声
响彻在礼崩乐坏的春秋上空,撕啃着
这个阴历九月的最后一天
总有一支盲杖,导引前行的路
总有一声呵斥,抚慰迷途者的恐慌
总有一位琴师,在弹唱先哲的遗训
总有一条圣迹,在昭告上苍匿起的敕谕
劝世的声音,诞在鲁地
神秘的天语失去了巫袍的遮掩
赤裸裸迎风而立,袒露一颗赤子之心
那温和的声音呵!在韧性劝谕
就连死寂荒原,都在做着燎原之梦
时光是一条大河,沧海桑田
逝者如斯夫,奔涌在昼夜之间
那位温良恭谦让的老人,握木杖,乘木车
风尘仆仆,栖栖惶惶
提携一支忠孝廉耻勇的三千弟子,在春秋大地上
日夜兼程,游说四方
演绎一场仁义礼智信的古老周礼
那位踉跄而行的圣人
那群头顶生辉光宗耀祖的队伍
一路播撒了智慧的种子,去城邦、宫殿、乡村
院落……乃至人心,落尘寰
那个温和的声音,苍凉的声音,劝谕的声音
烟火气的声音,权杖镀金的声音
俱悬于弹拨千年的琴弦上,星光灿烂,焰火不熄
与日月同行共止,在人间
循着这条圣迹,我走过了多少年
掐断过多少白驹过隙的光阴
五十年,五百年,五千年……几多次轮回
烬灭成灰,堆积起一片风撕雨啃的荒原
众生被绳索勒断了脖颈,却甘愿俯首,纷纷感叹
这绳索如此坚韧,又如此柔软
甚或,在遥远的彼岸,在异域城池
肤色不一的人们,总能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那是圣者的印鉴,先贤的箴言
是智者,一手密匙,一手耒耜,在开启
一把锈迹斑斑的石锁
夯筑一条人道运行的堤岸
圣迹,总在反复呈现
在春秋,在汉唐,在今晚
五十年,五百年,五千年……
赤裸而无遮掩。你眼见在即,或视而不见
甚至你口若悬河,亦或避而不谈
圣迹就在那里,候你诵读
而琴师的指尖从未停息片刻
琴弦上落满厚厚的余烬,流水的弦音滔滔东去
谁还在岸边沐浴,昼夜忙碌不停
浑身污垢随波俱下,连带起的呵斥之声
似滚雷,晴空霹雳
亦如盲杖触碰起的地动之声
呵!路遥遥,夜漫漫
这长坐无眠的冬夜,你我可期,而未来可堪
持守圣迹吧!人们
进行一场朝圣之旅,神灯在燃,周礼在演
救赎就此开始,神明游于顶上三尺之外
就在今晚
2.1.2
颜子,圣门之高弟也。凡圣人之一言一动,往往默识心融。故,于圣人之行止,多不离乎左右焉。——《孔子圣迹图•圣行颜随》
幸福的影子亘古无二,隐在圣人身后
形影不离,日夜追随长空万里,阳光雨露
在阴风怒号中哭泣,也在电闪雷鸣里熔炼成金
西去路上,化身暮晚霞虹,镀一层金色文字
辗转千年,去渡更多迷失之人
做一个伟大的记录者,天命如斯
在三千光阴里愈展愈长
三千年的云和月不离不弃,遮护着不见足印的圣迹
是无心的圆,套牢众生纷纭如草的欲念
或剑刃般的芒,刺穿虚空无尽的蓝
尊者的宿命如满月悬空,银辉浸透暗夜
遂归复命的那一刻
留一段空白时光,笑纳诸生争吵的飞沫
用心倾听,再用心刻录一张光盘
寄存给下一段寻道的路程
拨乱反正的遗响,如暮鼓晨钟
朝圣的路上,纷沓而至的香客前仆后继
遗一路泥泞和陷坑
圣门关闭多久了,颜子又将几时归来
扶摇而上,重扣玉门,再回首
始返人间
二、圣迹(二)
3.2.1
周灵王之十九年,实鲁襄公之二十年。是年,圣母颜氏祷于鲁尼丘山。明年,乃生孔子。既生,首上圩顶,像尼丘,因名,字仲尼。——《孔子圣迹图•尼山致祷》
头顶山岳,溢满地母之光
那源自夫子洞的一串啼哭,流泻出一条澎湃大河
众生畅饮于畔,或泛泛其上
载沉载浮,载德载道
一手擎帆,一手掌舵,直击潜流十万日夜
腾图里的尼父席地而坐,静穆而安详
那山岳,直插虚空
天父与地母的通道,浩荡而坦途
天书刻进丘壑,九尺之躯耸立
屹然一尊浓缩的大地雕像,上有河目隆颡
下处十万烟火,十万庭院里童声齐诵
十二幅画屏次第巡展
这一年的光阴,俱在滔滔不绝的圣言里
沐浴,漂白,更衣……
在夫子洞,亿万年孕育而成的圣灵
终于在这一刻,瓜熟蒂落
氤氲成环的集束骤涌而出,自此,人间气象万千
布道者的足迹,在这里延伸
一路坎坷,步步艰辛。泱泱大国风云变幻
俱在金光凝注的论语里成行
重新开始,又一次轮回,在脚下铺展
去追你的愿景,去履你的天职
去启幕一场壮阔人生又秩序井然的人间话剧
圣迹,那一道不知疲倦的追光
明暗交织,悬一具厚重光幕
在耀目光环里,是谁在频闪效应下眩晕
又是谁,在酣梦里肃然端坐
展露一脸清醒的笑意
圣迹复苏,尼父醒来,万事万物整装待发
纷乱的人世正悄然列队,苦寻自己归属的领地
循着圣迹,我们一起出发吧
那些先行者在投石探路,后来人捷足先登
即便掉队者,也会在春秋大地上
燃一盏或明或暗的灯火,结伴相约,一路同行
4.2.2
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史记•孔子世家》
是什么时候,天性被植进了心田
当盆盆罐罐里冒出礼制仪容的芽苗
冰封死寂的大河,启开了一条重生的缝隙
春暖花开的气息渐已涌出冰面
萌动的天地里,跳荡着随性的光芒
向这个礼崩乐坏的世界进献
是什么时候,有了善驭众生的向往
群顽归属的那一刻,泥窍生烟
长河落日隐进阔野千里的广怀中
天声漫空如雨,天籁绝响,列国疆界上
纵横着游历的轴声,千年后的大国气象
在长梦里渐已弥漫四野,氤氲成型
是什么时候,以圣人之名耀于八荒
圣言开始绽露锋芒
没有绳索加身,却自缚行止
所有轨迹,全都汇向一个方向
俎豆常设,而礼容常新
车轮滚滚,历史在赶超未来
推陈出新的日子变幻无常,惟圣迹永恒
引导着眼前一片风起云涌的风景
5.2.3
孔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论语•八佾》
离家太久了,墙壁上悬挂着凌乱的问号
旮旯里推满了发霉的谜题,唯独没有记忆来指认
那个来自陬邑的小子,茫然又欣然
在忙于认证自己
没有人能阻止启程的脚步,灭掉复燃的薪火
周的信物罗列身旁,内心的玩伴在周遭嬉戏
你是谁,我又是谁
询问声此起彼伏,身份待确认
又被世人嘲讽质疑。燃灯人持光而入
暗夜里灯盏光亮,照彻千年里程
洛邑成了最后的堡垒
太庙还在,龟缩在市井一隅
凋蔽的门窗,难掩昔日威仪
圣者据守于此,耐心等待如期而至的时机
复活的过程,是一次分娩经历
力量积也厚,充盈空虚
圣迹藏身在典章里,鼾声如雷
谁还在那里专心静候,轻声叩问
一遍又一遍,唤醒沉睡的周礼
6.2.4
孔子生子,适鲁昭公以鲤鱼赐之。孔子荣君之贶,故名其子曰:鲤,字伯鱼。——《孔子圣迹图•命名荣贶》
众生畅游,弱水三千
悲欣交集,尽在朝夕一瞬间。昼愁夜思
归属于你的那一瓢,当在游鱼吞吐的气泡里
竭泽而渔,空无一物,你又去了哪里
哪里又是你的安身之所
这个时候,可曾忆起一位圣者,倚门而揖
感念着荣君之贶
至此,王的赐予光耀了自己
载入族谱,也载入了史册
信念的瓶颈上,封存了一枚皇家印鉴
就此,一生的追逐捻成长长的思索
缠一卷竹简教义,铺陈在纵横阡陌的疆界边缘
信念在奔跑,风雨无阻
构建了一堵坚固的皇墙佳苑
孔门不食鲤,如宗族戒律
封住了一扇门楣。而儒门内外
又有多少子弟穷尽一生,在争抢一场好梦
鲤鱼挣扎翻身,高高跃起
翻越那一扇触不可及又高不可攀的龙门
7.2.5
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史记•孔子世家》
孤苦是一盏灯,明暗不定,悬于夜空
却未曾陨灭过。即使流星飞逝,心愿坠入泥里
终当萌发,在某一个时辰
赤贫的天空,一片火色
请睁开眼,不要顾及眼球焦成火炭
卑贱的你,无需蓝焰辉光照耀
那燃烧的火苗舔舐着苍生
惟有圣者,在为天下众生找寻着一条天路
拯救从脚下开始
从细微处,袒露出一颗悲悯的心
双手施礼,屈于豪门一隅
记账,屯仓,清点……牧放如野草的牛羊
为每一只牲畜起一个温馨又听话的名字
把初始的信念植入泥土,植入一群
最先觉悟了的生灵。至此,圣迹孕育萌发
艰难的路,丈量着孤独人生
千百年来,更检阅着悲苦的众生
8.2.6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史记•孔子世家》
靠近你,又如此贴紧你,时间的尺子
量出了阔大距离,过往的烟云,瘴气,祥云
风雨,还有杀伐之乱声,聚散之重影……
终是隔绝不了血脉相亲
只一记轻叩,弹指下命若琴弦,死水微澜里
水中脸谱亦能清晰显现,得其人又摄其神而自暖
心中的太阳,光照千年
音符冒出来,铁色枝桠间花团锦簇
春秋大地上,好一派春光秋色夏韵冬景
神启降临,圣迹出发
未来长河浩浩又汹汹
琴弦切切,心鼓不息,泥沙俱下的岸堤
承载了一个古老民族仰卧的倒影
就在那时,你的肤色,眼神,身躯
指掌,呼吸……连同你的喜怒哀乐,尽皆散去
风霜簌簌,岁月悠长,琴音过后
天地一片清寂,如孤鸿掠过长空
澄明的轨迹上,沉浮着一颗仁爱之心
9.2.7
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史记•孔子世家》
打开天窗,先圣间开启对话
春秋大地上,天、地、人三才相遇
一场风云际会,亘古不息
席卷了长夜难明的古国时空
千年之后,仁人之言
由声音,而竹简,而典藏
再由影像,而数据,锁入新时代奇妙的库存
岁月落满尘埃,天语不绝于耳
掷地有声。日月星辰穿梭往复,三光聚顶
照彻漫漫长征路
天道运行,在天上,在地下
在万事万物间滑行
身后浓重的轨迹,尽被一抹清风拂去
不见一丝影踪。而人道这把刻刀
在心空里款款行走,游刃有余
累累的伤痕遍布血脉神经,巨人挺立处
尽是伤心之地
又是谁,于野中仰天叩问
叹息声声,又茕茕孑立
天道可循,而人心诡谲
圣者自为素王,圣迹为证
那些被俘获的、趋同的、感召的、逼迫的
威吓的,或诱惑的、反抗的、暴乱的……
一如云朵般悠游聚散的羔羊
牧放在长空万里,啃食着无尽的天蓝
以及一年四季里亘古不灭的天光
这是圣迹自燃的辉煌
是素王,离宫阙,去人间
自携而至,天命如斯的昭彰
10.2.8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周朝的制高点,止于藏书阁
苦人在朝,飞龙在天
周天子的威仪坍塌如丘,腐化为朽骨
八百年里,仅剩一卷东趋西步的道德竹简
一部聚散如烟的函谷经典
鸟儿任其飞,鱼儿任其游,兽类任其走
而网具、丝线、箭矢……又能奈何
唯人心嬗变,人道的制空权
亢龙有悔,盛极而衰,或跃在渊
君子恪守之道,超凡之圣者犹言在耳
唯夫子怆然而独行
以身试法,守天圆地方,仪天地玄黄
人中之龙自有人间烟火滋养,无须仰慕高天流云
这个时候,君子归来,正当潜龙勿用时
龙战于野,是宿命的召唤
圣言的光芒,闪烁于论语之内
人世间已是烈焰升腾,炼狱内外如斯
斧刃铿锵闪过之后,各归其位在庙堂
各司其职在江湖,长幼有序于族谱
物归原主于芸芸众生
戴上镣铐的红尘热恋,贴上标签的宗门戒条
裹足不前的母性慈爱,寒霜罩面的父权
背影、铁腕、断言……
圣迹无处不在,又杳无踪迹。逡巡或瞭望
寻找或探查,怵目惊心又熟视无睹
在昨夜长梦里,亦在今日暧昧的暮霭里
甚或在深藏不露的愿景中
11.2.9
孔子年十七,鲁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後,灭於宋……吾闻圣人之後,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吾即没,若必师之。”及釐子卒,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史记•孔子世家》
总有智者生逢乱世,在小心查勘世情
仔细过滤喧嚣的烟瘴,清空自己
圣人的十七岁,在睿智的目光里
吐蕾,绽放,结实……
于是,无须犹豫,将身后一切尽皆托付给你
将宗族、血脉、希望、未来……
以及前瞻后顾,远忧近虑,干净利落地付给你
负重而来,轻松而去
大夫的人情履历,圆满如斯
总有辉光,在感召着黎明
最后一颗晨星,灿若天灯
暗夜隐去,华彩涂满东天之上
唯有慧眼之人,当识晴空,写就的秘籍
赋予了满满的期待与渴望
圣人横空出世,在未名时。千年已过
人早灭,而心未死,圣迹无恙
12.2.10
孔子过泰山之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轼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礼记•檀弓下》
千年前,便闻虎啸长嘶
这兽中之王,以王者自居,长啸山林
亦践踏寒门陋室,平民的梦里
尽是战栗的声音
泰山之重,轻于鸿毛,更轻于繁重的苛政
是故,虽至亲之命相挟,虎啸袭身
长嘶之声悬浮不去,亦不能松动半分迁徙之心
夫子的声音,终未敌过那一声
横行山野的虎啸长嘶。于是,圣者长叹一声
声起又跌落,沾满一地尘埃厚重
至此,再无下文接续
在中学课本里,我听过圣者无奈地叹息
苍凉而疲惫,历经千年沧桑打磨
语感力道十足,原音不失
13.2.11
孔子適齐,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史记•孔子世家》
这远古的圣乐,涌起弥天大泽
夫子深深陷进音乐的潮水里,拍浮,沉迷
畅游……人生挚爱,亦能如此动人心魄
三日一春秋,三月已过千年
人间烟火处,辗转千载
远远飘荡而来的那一股股浓浓肉香
直到今天,才被味蕾捕获
韶乐之美,脱胎于天籁
风声虫鸣飞升雀跃
沾满了亿万根通透如晶的丝竹管弦
王道之声骤起,穿透长夜
如罄的岁暮铅云畅然而至,万物复苏
此时的世界一派欣欣向荣
今夜里,人间阡陌纵横,而大道至简
一如高山巍巍,大河汤汤
长空禁语,旷野无言
14.2.12
景公问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他日又复问政於孔子,孔子曰:“政在节财。”景公说,将欲以尼谿田封孔子。异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齐大夫欲害孔子,孔子闻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鲁。——《史记•孔子世家》
大国秩序,小家规矩
从夫子口中轻轻松松地溜出来
八字重叠,构建了一个纷繁人世间
素王与君王的对话,简洁而又生动
至今没有停息,所有那些干戈、政变
起事、兴亡、变革……乃至王朝盛衰
世事更迭,风云变幻,俱在这串叠音词里
追逐、溃逃、湮灭、消散……
至今还在揣测,这次亘古无二的对话
旋起了一场场怎样血腥又频繁的狂风暴雨
那些忠贞之士,在循规蹈矩的
汪洋里,做了多少溺死之魂
又有多少叛逆之徒,在离经叛道的
长途上,为寻路而路祭
更有多少至情之人,抛却安逸花园
义无反顾地奉献了一具具自由之躯
背道而驰的身影里
装载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无奈与忧悒
君侯确已老去,耳软心活的老迈之躯
驮不动一具外强中干的国器
一句闪光的言辞,照不亮尼谿田里的
一寸一厘土地。那串金句
只能刻进汉代竹简,播种在史记地垄上
留待后人前来施肥浇水,春华秋实
15.2.13
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问仲尼云“得狗”。仲尼曰:“以丘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夔、罔阆,水之怪龙、罔象,土之怪羵羊。”——《史记•孔子世家》
土中何怪之有,羵羊现世
创作了一则闻所未闻的谜题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老的神话写进史书
仁德的力量,也需借助神灵的天威
学识渊博的大川中,可以激流三千
亦可泥沙俱下,更有迷雾升腾
疑云满腹的圣迹,在春秋大地上
在锦绣河山,徘徊了两千多年
这是谁人施展的愿力
我愿是一只羵羊,以一己之力
独自彰显这圣迹不灭的辉煌
去充盈体内源源不竭的智慧之光,去人间
作一枚万世师表的清脆环佩
留一缕微弱的警世遗响
16.2.14
夫子适周,见苌弘。言终退。苌弘语刘文公曰:吾观孔仲尼有圣人表,河目而隆颡,黄帝之形貌也,修肱而龟背,长九尺有六寸,成汤之容体也。言称先王,躬礼谦让,洽闻强识,博物不穷;枊亦圣人之兴者乎。刘子曰:今周室衰微而诸侯力争,孔丘布衣,圣将安施?苌弘曰:尧舜文武之道近弛而坠,礼乐崩丧,亦正其统纪而已矣。夫子闻之曰:吾岂敢哉,亦好礼乐者也。——《孔丛子•嘉言》
车载沉重的疑惑,千里颠簸,直奔洛邑
一路上,散落了一层细碎的问句
这负载,依旧重若千钧
洛阳为之纸贵,这是后世文人的荣耀
那时的京都藏龙卧凤,哲人蛰居庙堂之上
大敞朱门,静待有缘人轻叩锁环
登堂入室,聆听大乐声声
亲身领略大道至简的密旨
武乐汤汤,如大水漫过长堤
泽被天下,声淫及商
智者逆流三千,浮游而去
唯余浪花朵朵,盛开在四季花圃里
遗下了满园清香
垂眉须髯的苌弘,是一道水汽蒸腾的长虹
染七色而显身,赤橙黄绿青蓝紫
横跨周朝八百载
搭建起一座迎送千年时光的凯旋门
静候夫子莅临,结伴同行
天出异象,惊于庙堂
长人出世,恰在礼乐崩丧之时
天象昭昭,告慰世人,信使来了
携七彩之虹,踏先圣之光,长歌乐舞
圣迹突显,问礼宗祠
访乐于饥渴难耐的废丘之地
长河落日,大武声声
追寻的大道藏匿于大乐之中,圣人一路跋涉
在青铜器里洗涮着治世驭人的道理
礼乐即出,良药已成
尧舜之道,为后世之旅启程
17.2.15
阳虎益轻季氏,季氏亦僭於公室,陪臣执国政,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於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脩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史记•孔子世家》
暂避修罗场,退回杏坛,竖起杏黄大旗
招兵买马,以修罗之名,谋划一个宏大版图
创建一座无疆界的城堡,教化一群
有色和无色种族的后裔
族内每一枚图腾上,都隐现着蝌蚪形的文字
古老的青铜色,映亮了昏暗的角隅
数千年的谋划,始于春秋鲁地,成于今日
我已看见,远方以远
大黄旗子纷飞,在杏园林立
从远方来,到远方去
在此稍歇,或在列国的路口上徘徊
听圣人轻启竹简,口传圣谕
指点迷津于疆界渡口,前路熙攘
有三千弟子,长途云集,筑一处
天下寒士书生住持的释疑解惑的儒家道场
诗经为我歌,尚书为我诵,周礼一统江山
而韶乐昭昭,潜入苍茫大地
随歌荡起一片天音绝响
18.2.16
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夫子问于守庙者,曰:“此谓何器?”对曰:“此盖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明君以为至诫,故常置之于坐侧。”顾谓弟子曰:“试注水焉!”乃注之。水中则正,满则覆。夫子喟然叹曰:“呜呼!夫物恶有满而不覆哉?”子路进曰:“敢问持满有道乎?”子曰:“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振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损之又损之之道也。”——《孔子家语•三恕第九》
圣迹,匿在一滴水里
上善若水,神谕不再是虚无的灵光
是水的姿态,水流动的声响
那只倒立的头盔里
盛满了一脑袋的智慧汁液
仰卧之间,万事沉浮若水沫,道之理
在倒立中浮沉如暮色青烟
满招损,谦受益
天道昭然,而谁人可识
言必信,行必果,圣者犹言在耳
世上之人,又有几许不被欹器掀翻
鲁庙不欺生客,回顾之间
夫子无语,长掩而泪焉
19.2.17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论语•阳货篇》
暗箭出自不耻之手
呼啸而至的时候,无处躲避
那就坦然承受吧
去接纳这剜心刺骨的碎裂和血涌
世上所有诽谤和质疑,如箭簇
围猎了千年,又撕啃了千年
夫子停下竹笔,举“诺”盾以自卫
岁月蹉跎,一如东逝之水
悠悠青萍,谁知我心
宁愿脚沾污泥,身陷泥泞
也要直达彼岸,化一朵绰约的青莲
世上的污垢堆积如山,洁身而为
圣人的心胸里,燃着一柄千年长明的灯盏
那些蒙尘的心窗,不再暗无天光
内心的荒芜,脚步的错乱,及身影背离的纷扰
都在等待一声嘹亮的号角
一个韵律节奏的出现
20.2.18
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曰:“君子所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对曰:“以其不息,且遍与诸生而不为也。夫水似乎德——其流也则卑下,倨邑必修,其理似义;浩浩乎无屈尽之期,此似道;流行赴百仞之嵠而不惧,此似勇;至量必平之,此似法;盛而不求概,此似正;绰约微达,此似察;发源必东,此似志;以出以入,万物就以化絜,此似善化也。水之德有若此,是故君子见,必观焉。” ——《孔子家语•三恕第九》
这日月滤出的精华,浸烂了不见尽头的日子
载浮时间之舟,川流不息地行进
一路水歌,浩荡不息
这天父谱就的神曲,波纹刻录的祝颂
自天地而始,亦为岁月而终
天水奔流,大地萃取水之精华
于是,地母之乳
喂养了天地万物万灵,而德育其中
夫子的水德,泽被后世众生
俯下身子,以最低的姿势
沿着取法自然的规则,贴紧一切事物
谦卑地游走。一己之身
载浮起高大的荣耀,亦或细微的炫耀
集全力向上托举,托举……尽现所有想往和崇高
这一高一低的距离
如此遥远,如浮云与星云遥遥对望
这一俯一仰的姿势
凸显出仁的千钧重负,以及义之奥妙
夫子的仁德,导引东流之水
漫过千年之途,不舍昼夜
夫子临川,遥指水幕虚空处
金光骤然一闪,万水洪波,托出一句箴言
子曰:水亦有道,道在大水
水浸大泽,奔涌在夫子广袤的心野
盛大的水势,浩荡而无涯际
消融了天地万物,俯育万代生灵
无终始,无绝域,更无穷竭
夫子之道异于老子,不管天,天道太遥远
只问苍茫大地,俯瞰人心聚散
凭谁问,人道沧桑
千年一轮回,应否换了人间
夫子之勇,坚韧而刚硬,柔如两仪
试看两条鱼儿悠游于阴阳河畔,兀自戏水
强者无所施其术,而弱者自强大,坚不可摧
欲将金刚作烂石,高原为深渊,幽潭成峰巅
翻手为云覆手雨,昨日在鲁,今处五湖四海
看明朝,亦将一统人寰
人人心里有杆秤
时刻称量这不可捉摸的人情冷暖
世态炎凉,也丈量着人心向背,以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刻度
夫子持有的法器,仅是一汪碧水
悠悠然,光亮亮……抹平凸凹
扶歪正斜,填补缺漏,和人心的温厚
庙堂之上,那些秩序井然的人事
镶嵌着一颗温良仁爱的定盘星
水扶起的正,乃大正
天地空寥,正气升腾于天野
云蒸霞蔚的水汽,润泽了圣者的眼眸
天上人间浑然一体,盈满川流不息的浩然之气
夫子掬起川水,敬献苍天厚土
奉献给血脉喷张的人们,浇欲火
为燃爆的心魂降温,灭世间邪念
葆天地正气长存
柔美的波光,映亮了这个微尘世界
日月星辰借住而居,生命的亮色
燃起微光,薪火相传
流转的四季是一条长明的回廊
走在曲如微澜的廊道上,波光闪烁
通亮如圣者额上的灵光
穿梭不尽的时空,在水中滋养
这世界充满了无限希望
那些起于微末的空间,俱由浮光充盈
目光如炬的夫子,明察秋毫
在东川之畔,在昏聩的春秋大地上
不要问,流水来自哪里
又将去往何方
源头是归宿,海陆空链锁紧扣
这个密封的回环圈里,盛满了一滴水的志向
蜿蜒坎坷处,跌倒了又爬起
向东,向东,一路奔跑
夫子顺手打捞起水的志向,掷向堤岸
送给惶惑的人间
这东逝之川,长流渊源
来这东流之川吧
清波浩渺,来浮游或沐浴
清洗一具蒙垢之躯
擦拭一颗尘垢粃糠的心魂
君子当高洁,波光流荡清如许
携手相邀,来水中漫步
智者观水,自夫子始
21.2.19
(孟子)曰:“……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万章)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子)曰:“事道也。”(章)曰“事道奚猎较也?”(子)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章)曰:“奚不去也?”(子)曰:“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也。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孟子•万章下》
鱼之不存,是河水聚众而起
发生哗变,冬雷而夏雪
注定四季病重,倒地不起,止住了匆匆步履
万物萎而不振,必是太阳掀起内讧
阳谋变阴谋,夺走了蓬勃的生命
大地沉浮,苍天不可祀奉,而人主难辞其咎
圣迹在昭示,三年之期
一个疗程的诊治,竟无一位君候痊愈
这是民之不幸,是圣人泣麟悲凤的哀歌
猎教于野,圣人混迹于民
在鲁地,持弓涉猎
从众随俗的箭矢,消失在沸腾的民意里
夫子亦凡人,和而不违,与众同乐
圣迹里,人间烟火气升腾
炮制着一剂剂沉疴宿疾的良药
22.2.20
孔子昼息于室,而鼓琴焉。闵子自外闻之,以告曾子,曰:“向也,夫子之音清彻以和,沦入至道,今也更为幽沈之声。幽则利欲之所为发,沈则贪得之所为施。夫子何所感而若是乎,吾从子入而问焉。”曾子曰:“诺。”二子入,问夫子。夫子曰:“然,女言是也。吾有之,向见猫方取鼠,欲其得之,故为之音也。女二人者,孰识诸。”曾子对曰:“闵子。”夫子曰:“可与听音矣。”——《孔丛子•记义》
猫捉老鼠,是动物的天性
圣人的天性,潜在瑶琴的韵律里
丝弦上跳跃着耀目的光,有水漫过大野
有辰星闪烁于长空
这是至圣与鄙俗的不同境地
同一穹庐下,罩着非凡的灵性
天壤之别的距离里
匿着多少息息相通的至情至性
心有灵犀的师徒,分坐于土墙内外
高山流水,冲垮了坚固壁垒
阳光雨露洒满茅棚,这是一个祥和的日子
暮色黄昏,又突如其来
似要为到来的剧变登台暖场
祥和的世界陷入一口幽潭,祥和当为法则让路
幽沉让自然之道得以畅行
圣者,自然之化身
相由心生,琴因心动,遵循内心
这个缤纷的世界,正以礼相待
直到今天,还在与我们相敬如宾
23.2.21
齐景公与晏婴来適鲁,景公问孔子曰:“昔秦穆公国小处辟,其霸何也?”对曰:“秦,国虽小,其志大;处虽辟,行中正。身举五羖,爵之大夫,起累绁之中,与语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虽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说。——《史记•孔子世家》
志向,是一柄锋利的剑
锋可刃敌于千里之外,力可敌国
所向披靡,争霸四野,王冠只在朝夕之间
王权的力量,来自一个人的内心
强大的支撑,扩充着一个国的疆土边界
中正之道,从鲁地延伸开去
历时千年风霜里程,至今尚未到达尽头
圣者立于十字路口
扶中正之道,逡巡八荒之野
历尽千年,终不移半步
在苦苦守候着一个大同世界的诞生
24.2.22
孔子观于乡射,喟然长叹……退而与门人习射于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墙焉。射至于司马,使子路执弓矢,出列延,谓射之者曰:“奔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与为人后者,不得入,其余皆入。”盖去者半。又使公罔之裘、序点扬觯而语曰:“幼壮孝悌,耆老好礼,不从流俗,修身以俟死者,在此位。”盖去者半。序点又扬觯而语曰:“好学不倦,好礼不变,耄期称道而不乱者,在此位。”也盖仅有存焉。射既阕,子路进曰:“由与二三子者之为司马,何如?”孔子曰:“能用命矣。”——《孔子家语•观乡射》
层林尽染,良莠并存的丛林
守护如风雨不透的人墙
摩拳擦掌的声音,如雷滚过山岗
这是午后盛会,在乡射的鲁国礼场上
夫子振臂一呼,罡风骤起
那些败军之将、亡国之奴、弃祖之人、逆子泼皮
梁上君子、不肖子孙、乱臣贼子、狼子野心……
以及那些阴谋家、失信者、奸诈者、颓废者
谄媚者、妒忌之徒,以及无赖、赌徒、酒鬼
人渣……纷纷扬起,又跌落
木叶翻飞若骤雨,秃树斜枝林立,残枝败叶遍地
唯余松柏几株,大风起兮,难夺仰俯之志
耸立如虬龙,腾跃于四野,华盖苍苍
顶起一片春秋无限的天地
圣人的足印,无处不在
在乡村,在礼场,在先祖遗下的风俗嬉戏里
在人间烟火气的熏蒸里
在百姓的柴米油盐酱醋中,哪怕光阴飞度
终不能湮灭鲁地郊野沸腾的午后
那一声幽长的叹息,纵然千年已过
四季循环至今,圣迹仍在发声
劝诫的声音,如雷滚过沃野千里的大好河山
清晰通透,申饬如初
25.2.23
孔子初仕,为中都宰。制为养生送死之节,长幼异食,强弱异任,男女别涂,路无拾遗,器不雕伪。为四寸之棺,五寸之椁,因丘陵为坟,不封、不树。行之一年,而西方之诸侯则焉。……于是二年,定公以为司空,乃别五土之性,而物各得其所生之宜,咸得厥所。……由司空为鲁大司寇,设法而不用,无奸民。——《孔子家语•相鲁》
三级官阶,依次递升
浓缩了圣人一生求仕的光阴
在最初几年里,开始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这是夫子最为舒心的时刻
在尘世,是圣迹萌芽结实的最真实证
是儒家门前一丛枝繁叶茂的不老之树
众多乘凉的身影
集聚在树荫里,风语千年,垛叠成坯
护卫起一个屹立东方的泱泱大国
砌一堵不倒的长城宫墙
生死无忧,世间序定
人生的阶梯竖起在鲁地上空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中都
横空出世,出人意料地盘踞在连篇累牍的史卷里
那些山林、川泽、丘陵、高地、沼泽
悉心滋养了千万个灵性跃动的文字
一个人人醉心向往的世界
呼之欲出,初具雏形
我爱我家,爱她的安心
爱她的温馨与赤诚
血肉温度,如一片艳艳春阳
融化了岁月沉积如山的风寒
消融掉重负在肩的冰川
我爱我家,在鲁地以西,在中都
在世代族人举首戴目的无限遐想中
26.2.24
定公十年,公会齐侯于颊谷……颊谷之会,孔子相焉。两君就坛,两相相揖,齐人鼓噪而起,欲以执鲁君。孔子历阶而上,不尽一等,而视归乎齐侯,曰:“两君合好,夷狄之民,何为来为?”命司马止之。齐侯逡巡而谢曰:“寡人之过也。”退而属其二三大夫曰:“夫人率其君与之行古人之道,二三子独率我而入夷狄之俗,何为?”罢会。齐人使优施舞于鲁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当死。”使司马行法焉,首足异门而出。齐人来归郓、讙、龟、阴之田者,盖为此也。因是以见:虽有文事,必有武备。孔子于颊谷之会见之矣。——《春秋谷梁传•定公十年》
只一挥手,漫空剑戟化青烟一缕
随山风散去
只一介文生,挺身而起
力挽狂澜,排拒春秋霸主于关隘深谷中
利器暗藏于每一个细节里,每一处词锋
举手投足之间,甚或每一次目光交锋,以及
神色风暴,都爆出圣哲无处不在的犀利锋芒
挡我者惧,辱我者亡,不战而屈人之兵
在齐鲁,圣迹的光环笼罩四野
疆土无恙,国运无殇
文事而武备,刚柔相济,阴阳消长,生克制化
夫子轻松拟定一份独有的东方式邦交规则
华夷之辨,落地生效而无期
温文尔雅的礼仪,处处闪射着骇人的寒光
无数次征伐,干戈集会,唇舌生烟
龟阴田上生出繁茂的笑颜,那是齐国的后花园
是鲁人昼夜不醒又挥之不去的惊悚梦魇
夫子何来,运筹帷幄,几句款款的只言片语
揽山河于怀,携游子同归
27.2.25
孔子为鲁大司寇,有父子讼者,夫子同狴执之,三月不别。其父请止,夫子赦之焉。——《孔子家语•始诛第二》
法的准则,显现在天上
群星浮游,精准地标记出关于天道运行的轨迹
尘世里的准星,藏匿于昏暗的内心深处
或是一片临界幽冥的丛林,一座缠绕不清的迷宫
引路的向导,还在深处休憩
这路径,长眠太久了
世人昏聩,常把暗夜当黎明
是谁,唤醒了昏睡的向导
又是谁,洞开了固封的天窗
当天光迅如惊雷,洞彻心扉,如铅云的昏暗
渐已四散如烟
那些君臣之义、哺乳之恩、世间道义……
在高山之巅聚集,直击飞流三千尺,溅射而至
那些亲善、友爱、真情……
在地下泉涌,地动声声,震碎了一个僵硬心界
就连整个世界,都在感激涕零中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废弛的教义荒芜久废
穷镰锄之力,尚需三年之功
心田里的荒芜如此茂盛,仅是三个月
时间驻留稍歇的心室,已焕然一新
这是谁人的加持
夫子默默,助推教化之轮
踏平不可逾越的高山,碾碎卑身贱体的门槛
畅然行驶在涸辙之鲋的鲁国大地上
28.2.26
孔子言于定公曰:“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古之制也。今三家过制,请皆损之。”乃使季氏宰仲由隳三都。叔孙辄不得意于季氏,因费宰公山弗扰率费人以袭鲁。孔子以公与季孙、叔孙、孟孙入于费氏之宫,登武子之台。费人攻之,及台侧,孔子命申句须、乐颀勒士众下伐之,费人北。遂隳三都之城。强公室,弱私家,尊君卑臣,政化大行。——《孔子家语•相鲁第一》
太岁头上动土的人
尝试绘制一份社稷草图,重构家国原貌
回归远古,复原先祖创建的愿景
先贤谋定的初衷,纳三都于宫墙,礼堕坚城
三公入瓮,费城突变,如大梦初醒
梦断郕邑之下的夫子
仰天长叹,凛然而昭然,功败垂成
复兴之旅,如履凶险之野
或倾覆于权势暗涌的幽潭,或葬身不测的深渊
夫子无惧,请赴国难,以一己之力举臂托鼎
于纷纭糟乱之地,擦拭镀金的皇族权杖
擦亮了宫门铜环,让偷窥之人拭目以待
春秋无序,而圣者在前
轻启喉舌,指点着一个遥远的道德江山
三、圣迹(之三)
29.3.1
陈女乐文马於鲁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将受,乃语鲁君为周道游,往观终日,怠於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师己送,曰:“夫子则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师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师己以实告。桓子喟然叹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史记•孔子世家》
回望家园,深施一礼
再转身扬鞭御尘,决绝而去,就此踏上
去国游历的长途。前途未卜
陷阱或断头路横梗在列国疆域
任何艰辛和无助,都阻不住夫子启程的脚步
这就是信念的力量,赴汤蹈火
或穷途末路,终不能缩短这段吉凶未卜
又不可言说的无奈且无力的流离之路
必须找一个充分的理由,给自己,给君侯
给两千多年的温厚史书,聊以开脱的藉口
让仓促的行走,成为一次正义的暴动
一群柔弱的女子,当仁不让地闯进两千年
绵长的史书,肩负使命
以替罪羊的屈辱姿态,在那一夜
平白无辜地走进道义的圣殿阴影里
至今徘徊往复,尚未完全走出
史书上的导语精微而大义,君侯扪心羞惭余生
夫子也将安然面对
这羁旅中的春风秋月,夏火冬冰
那歌声,是启程的宣言,是划破尘世暮霭的
一声号角,是愤懑积久后的悲歌击筑之声
十四年的颠沛流离,放逐自我
在历史大幕遮掩下的深空里
一颗自由的灵魂,在磨难中诞生
这漫长的放逐之旅,开掘了布道的行程
在春秋大地上纵横蔓延,川流不息
一位伟大的播种者,开启了一场意义非凡的
播种季,在两千多年前贫瘠且焦虑的大地上
刀耕火种。去鲁适卫
至陈过曹、趋宋赴郑,访蔡问叶……
急促的足迹遍布中原,夜以继日
片刻不停,踩踏出一条重新界定的道义疆土
每个足印里,都掩埋着一粒种子
珍珠一般穿缀起长长圣迹,储存了博大能量
在春阳涌动的狂飙大潮里,发蒙启蔽
奋力萌化,孕育出一片仁礼教化的温厚丛林
30.3.2
将適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後,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後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史记•孔子世家》
或是一种征兆,突现匡地
彷如旷野里的一枚预留印鉴,如影随形
烙进圩顶上的命宫
这注定是一次宿命难违的逆袭之举
以一人之力,对决惶惶春秋的
一场惊世骇俗的文明苦旅
播种者苦行于教化长途上,此去经年
磨难如一缕须臾未歇的附体冤魂
那位播种者,端坐凶险之地
言行相顾,时时发出幽咽的叹息
身负天命,即当苦命相随
未经砾石磨砺的锋刃,难断尘世之乱
更难斩断沧浪之水
相似的容貌,是猝不及防的历练法门
最深恶痛绝的小人,亦是炼金石的丹鼎之器
夫子坦然独对,晨起夜卧
负手而立,闲看日升月落,风生水起
31.3.3
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於匡,今又遇难於此,命也已。吾与夫子再罹难,宁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惧,谓孔子曰:“苟毋適卫,吾出子。”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子贡曰:“盟可负邪?”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史记•孔子世家》
盟约签在诚信的基石上
历经风雨撕啃,岿然不动
遥想那个积尘的日子,志坚行苦的夫子
在主忠信的田园里开疆破土
培育了一株株泛爱众而亲仁的孱弱株苗
遭遇了蒲邑陋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尴尬的夫子,绝无半点儿尴尬之相
史书里的光艳容貌
让暗淡的汉代竹简,熠熠生辉
谁人的盟约,让圣人如此嗤之以鼻
在千年之外,蒲人的色厉内荏
催熟了一枚无花之果
散发出一股股雾锁烟迷的水汽
至今流荡在蛀虫蠕动的书香典藏里
迷惑了众多探究的眼神
就连喋喋不休的斯文争辩声,亦如街头市尾的
贩夫走卒,熙熙攘攘,又来势汹汹
城下之盟,可负否
夫子坦然对曰:神不听
32.3.4
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珮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居卫月馀,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巿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於是丑之,去卫,过曹。——《史记•孔子世家》
违心地走过去,靠近深宫里
那一袭遮目的听政絺帷
忍住羞愧,深施一礼,去嗅温软的天香
听玉佩心动的声音。恍惚间,伸出手去
奋力抓取一根替人道发声的金色权杖
最终,被区区一车的妩媚春光所误
能盛得下百朝宫廷、亿万庶民的圣者胸襟里
却难以装下一副误国殄民的色相
天厌之!天厌之
誓言铮铮,流荡于大野,圣者的告白声
至今蹿跳在版本如山的史书典籍里
弟子的困惑,圣者的辩白,在那一刻
漫起弥天大雾,假象时隐时现
被遮掩的,是忍辱负重的良苦用心
此心昭昭,谁人可解
儒家寄生于侯门,济世的金玉良言
与皇家金口玉言,本是一对孪生兄弟
33.3.5
《猗兰操》者,孔子所作也。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乃止车援琴鼓之云:“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自伤不逢时,托辞于芗兰云。——《琴操•猗兰操(东汉•蔡邕)》
隐谷之隐,世无踪迹,远在千山之外
深陷进一个人持守一生的内心苍凉里
也无艳羡,也无温香
山风习习掠过,大野蛮荒
唯余幽兰一株,绝世而独立
楚楚之情,消融了羁旅长愁,摇落几滴
圣哲的心酸泪,为守夜人偷偷疗伤
我的琴弦哭泣,琴声呜咽
伟大的琴师,独处深山一偶,十指之间
蕴出空谷幽兰,调制着遗世独立的佩香
世人远在浑噩之地,而侯门深深
闭锁如坚固的铁壁铜墙
我的伟大琴师呵!运指如飞
弹奏了一曲经纶济世的高山流水
在春秋一季,在暮晚时分
怅然对望一片闵乱思治的圣辉
34.3.6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论语•宪问》
击石之声,硁硁如梵磬
你在河南以北,在长寿的卫国
诵念一卷千年不息的心经
在山东以南,遥远的春天,我洗耳恭听
恭听这迷乱无序又抑而不扬的忧愤乐声
这个疲倦的午后,春意迷离
我与荷蒉人在一起,并肩而立,一肩草筐
一肩行囊,两个时代就此邂逅
隔空相望,悲欣交集,对错又何妨
是脱衣渡河,或撩衣涉水,彼岸都在
河床不改仰卧之志
先渡人,抑或渡自己,都是一种救赎
那些知与不知的谜题答案
俱在卫国河水里静静漂流了千年光阴
吸纳了太多日月灵光,吞吐了太多
厚重的岁月陈迹,至今仍有千千疑团
试图俘获那些无背无侧的自由之魂
夫子呵!隐者箴言硁硁,无需怨声载道
日月不衰,在人间,星光映亮万物
万家灯火长明,洞彻千秋万代
古今衔接的唯一深邃里,岁月流逝如霭
而信念不熄。在昔日卫地
重彩的春秋,隐身于寒木春华的故里
35.3.7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论语•八佾》
了不起的仪封人,多少回等待
无数次奉拜,只为这绝无仅有的请见
一代素王,没有薄待了仪封
随手惠赠出一段千古佳话
在浩如烟海的儒家典籍里渊源流传
时隔千秋,那通透的预言
如月轮,蕴聚着庶民的慧光
映射出了圣人迂回曲折的行迹
木铎声声,从未息隐
昭示的文告,铺展在晴空朗月之下
风化成团团云朵,变幻为羔羊一片
今夜里,在仪封
在圣迹书写过的大地上
那群隐身的通灵者,那些喜见君子
远避小人的智者们
又在渴盼着下一次的请见么
我的由衷赞叹,自今日始
高手在民间
26.3.8
孔子既不得用於卫,将西见赵简子。至於河而闻窦鸣犊、舜华之死也,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何谓也?”孔子曰:“窦鸣犊,舜华,晋国之贤大夫也。赵简子未得志之时,须此两人而后从政;及其已得志,杀之乃从政。丘闻之也,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覆巢毁卵则凤皇不翔。何则?君子讳伤其类也。夫鸟兽之於不义也尚知辟之,而况乎丘哉!”乃还息乎陬乡,作为陬操以哀之。——《史记•孔子世家》
这壮美的大河,浩浩汤汤,日夜兼程
雷腾云奔而不息。美哉!水,洋洋乎
夫子扼腕于激流
临川长吁,望长河而悲己之命不济
幼兽夭折,覆巢之卵已碎
干涸的河床里,尽是腐烂的水族同类
夫子挥泪,与麒麟诀别
与蛟龙错身而过
更不知心中的凤凰,何时浴火重生
迄今为止,还有什么羁绊
可以拴住夫子传道的步履
列国的河流数千条,岸畔千里
深埋了圣人遗下的智慧种子
又被强行圈进一般无二的景区内
圣迹昭昭,人影憧憧
为祈求前程末路,香火缭绕
焚烧着一沓沓交易福祸的钞票
那辽阔的晋土,终将遗恨千古
沾满道义血滴的赵大夫,据河而守
挥刀砍断了晋人接引素王的渡桥
37.3.9
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史记•孔子世家》
以渡人为己任,远涉尘世
以说客之名,游说列国群雄
夫子的盛名,如日中天
灼烫了权贵手中的冷印寒鉴
至此,一株幸运的大树连根拔起
轰然倒向初具雏形的演礼沙盘
宋的都城,如龟缩的壁垒
将仁义礼智信的五常之道,尽皆封堵
把温良恭俭让的五德之美拒之门外
是谁,赐予了圣者大无畏的自信
巨人的内心,储有不可预测的能量
足以焚毁突如其来的恐吓与打击
假以上天之名,代言人间至道
忿对皇权在握的宵小之徒
布道之路凶险,危机四伏
道义的典籍里
始终躁动着步步惊心的云涌风飞
匆匆而至,又惶惶出奔,宋人的族谱里
再也查不到先祖遗下的至圣蒙荫
38.3.10
叶公问政,孔子曰:“政在来远附迩。”他日,叶公问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对。孔子闻之,曰:“由,尔何不对曰‘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史记•孔子世家》
没人责怪过子路,在那一刻
莫名其妙地横生了一颗多余的谨慎心
机缘难得的出仕天窗,紧紧关闭
夫子暗自叹息在楚国边陲
正如后世,无人责怪子路一路之上的
鲁莽心,才护得圣驾一路隐现
连缀起千年不破的一个同心圆
呼啸而过,向着更加遥远的未来飞奔
在耳顺的甬道里,夫子悠游漫步
屏却腻烦的噪声,尘寰一片清静
冉冉而起,穿越世间沉瘴
一个学道不倦、诲人不厌的导师
一位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的老人
跨越世纪沧桑,背负一个民族的愿景
在世界的东方,义无返顾地行进
39.3.11
去叶,反于蔡。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为隐者,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彼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谓子路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与?”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史记•孔子世家》
从洙水之滨,到淮水以南
鸟与兽的较量,在于渡口本身之外
圣人和隐者对弈,赢与输
胜过天壤之别,只在俯仰一念间
长空辽阔,无尽的视野里
瞬息万变的流云,是圣者守护的丰田
五彩斑斓,可以耕,可以种
可以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更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呼吸长风气旋,吞吐云影光线
在蔡国,无花果的种子在隐士的
耒耜下爆笑,二人并肩而耕
亦不能掩埋这场畅快淋漓的讥笑之声
藏身于浮尘之下,去安心地
做一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美梦成真之日,当在何时惠临
夫子失望的眼神
堵塞了激流争辩口水横飞的信念渡口
挥手之余,怅然而去
人间至道,超然于鼠目寸光之外
大道始自足下,且行且珍惜
目力所及之处,那边风景独好
40.3.12
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史记•孔子世家》
寸步难行的弹丸之地,有弦歌疯长
不以孤寂而消散,不以困苦而死去
陈蔡之间,一块近乎绝望的荒原
有讲诵声声,琴瑟不绝
那片希望的田野,在人欲夹缝中
在上下五千年的辽阔版图上
一天天直腰舒展,开疆破土
困厄是一块试金石
激流始自跌宕出,是君子之相
短暂的起伏,必经之路
镶嵌在源源不息的未来河床上
等待下一波潮水汹汹而来
击打,助力,推挽,送行……
41.3.13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论语•薇子》
凤来东方,绕楚地而回翔
此地不宜久居,返程之途直抵北方以远
何日是归期
楚狂之歌,扬起尘埃千万里
德政陷入迷茫,载浮载沉,不辨南北东西
试欲携手对坐,促膝相谈
尘埃落尽,伊人不见
惟余一段凤离凰飞的路遇,空谷留音
这是上天的试探么
大道之行,隘路丛生
领航者的探险,与危机四伏的荒原游戏
本就合体共生。一个人的行走
蹚出众生依附的煌煌大道
在有道或无道的人间岁月阡陌上
总留有一串串迷途知返的簇拥足迹
42.3.14
孔子之楚,而有渔者而献鱼焉,孔子不受。渔者曰:“天暑市远,无所鬻也,思虑弃之粪壤,不如献之君子,故敢以进焉。”于是夫子再拜受之,使弟子扫地,将以享祭。门人曰:“彼将弃之,而夫子以祭之,何也?”孔子曰:“吾闻诸:惜其腐谂,而欲以务施者,仁人之偶也。恶有受仁人之馈而无祭者乎?”——《孔子家语•致思》
水中族类,这圣洁之物
取之于清流,纳还于渊源
将仁义之心,致祭上天
这是圣者自然而然的敬献
夫子的享祭,在楚地
屈居之所,安置在颠沛流离的木车上
同样也安置在连篇累牍的典籍教义里
这享祭从未中止,也未懈怠过
这是圣人独享的权利
以此度过荒漠与险滩,合舟共济
渡弱水三千,直抵云遮雾绕的彼岸
四、圣迹(四)
43.4.1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於易则彬彬矣。”——《史记•孔子世家》
至此,壮志未酬的老人已心身疲惫
昏花的慧眼,仍看不到大道的尽头
青春早已不再,而誓言在
变幻不定的夕阳,正缓缓沉入长烟暮色里
这一生的追逐,在行将止步的那一刻
遽然触悟——
谁是托付之人,哪里又是归宿
那一夜,或某一天
阴冷锁住门窗,户外一片喧哗
大道之源启闸泄洪,天地交媾的一刻
龙马嘶鸣于大河之畔
大龟神明,径直闯进夫子湿冷的梦里
河图挂向土墙,洛河之书已醒来
六十四卦堆砌在峰峦叠起的竹简之上
夫子亦醒来
喟然长叹:假我数年,则彬彬矣
圣人之道,为时未晚
坚韧的皮条,被残余的激情灼燃
断裂十次,又接续十回
终究捆不住渴望经天纬地的翅膀
悲伤的老人,跨上十翼仙羽
划一道隐而不显的圣迹
飞升,漫游,飘凌,翱翔……
44.4.2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史记•孔子世家》
千余年的积存,阡陌纵横
风声鸟语落尽,结出三千诗章
在鼓角相闻的大周疆域
在繁花遍野的春秋大地上
千姿百态,野趣成群
是谁,在暮色苍茫的鲁地
手持朱笔,全神贯注
一笔又一笔,尽心修剪着
那些一不小心便溢出的旁枝末节
让一丛丛盛开的奇花异木
变得袅袅婷婷,玉树临风
这源头,藏风纳气
长泄千年而不竭。这诗韵,如江似川
长流千载而不息。就这么一路行去
摧枯拉朽,滋养了多少人杰地灵
又冲积出多少沃野千里的绿洲和层峰
文脉绵延,千年不老的故国
在东方,在东涌西就的紫气飞升中
在一个古老民族的复兴大梦里,氤氲成圣
45.4.3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至於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史记•孔子世家》
留一部春秋大义,枯瘦嶙峋
铁骨铮铮,如竖琴,弹拨在纷扰的人世
历史的车轮永动不息,凌乱的车辙里
一遍又一遍倾轧着谁人的名字
连同哪位老人金刚不朽的箴言
又是谁,笔大如椽,孤愤一掷
让那些成王败寇流散如烟
典籍里的名字潦草如蒿,积满厚重的浮尘
俱已消融在尘世纷纭的大野中
那些乱臣贼子,股战胁息
蜷缩在贬损之义的樊笼里,抖抖瑟瑟
《春秋》一出,天朗气清
还一个清明轩朗的大地,为人间
这是最后的布施,是最后的馈赠
在人寰,为大道竖一根丈量的标尺
春秋功过,俱在眼前
坦坦荡荡,赤裸如天地孕育的婴儿
本真地呈现,原初的容颜
任尔称颂,也任人构陷
罗织的罪名时而为风,为雨
为风雨飘摇的如晦长夜,直至今晚
在鲁地,在神州,如你所愿
家国安好,岁月静好,人亦安
46.4.4
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雒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喟然叹曰:“莫知我夫!”子贡曰:“何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史记•孔子世家》
这个丧亡的凶日,竟在万物复苏的春天出现
龙马深潜,神龟不出,麒麟倒毙在昏聩的箭矢下
欲望如刃,射穿了尘世心脏
那一刻,轰然的坍塌压倒了最后一根治世的稻草
夫子的天空,也在轰然坍塌声中
支离破碎,烟消云散
终结者,裹一身鲜血淋漓的皮囊
隐身丛林,窥探着欲望丛生的花花世界
洁白的信使也匆匆赶来,乘云马
拨云团,接引着久假不归的先遣者
孤独上路,踽踽而行
天丧予!莫知子,生非其时
夫子喟然太息
回归的天窗霍然开启,那个时候
鲁地还在白日梦里昏睡如泥
大道之穷,遏阻于春秋之地
试看今日之域内,天正朗
云飞扬,风正爽,夜还浓
看啊!那是哪位夜行人,还在匆匆赶路
夜沉沉,路漫漫,人不知归途
47.4.5
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病也。”遂趋而入。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夏后氏殡于东阶之上,则犹在阼也。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则与宾主夹之也。周人殡于西阶之上,则犹宾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没。——《礼记•檀弓》
好一场春秋大梦,在春秋里幡然醒悟
殷人的后裔,独坐两楹中间
五步以内,十尺之间,左摆主席
右设宾位,虚位以待一个非主即宾之人
回归的路口,张开长长的手臂
挪移的脚步还在犹豫不定
凶煞来袭的七日,刚好是余程之数
泰山巍巍,今夕安在
栋梁尚未腐朽
支撑着一座煌煌烨烨的华夏大殿
唯有哲人将要辞别远行,临别之际
最后一次赠世人以繁花似锦
袅袅余香飘溢在云门天际之外
千年已过,沧海桑田
这馈赠,抚慰了多少世道人心
48.4.6
孔子年七十三,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赣庐於冢上,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史记•孔子世家》
哲人去了,圣者走了
七十三岁大限
注定成为一个民族难以绕过的心坎
横亘在暮年荒原上,终成一座高高的碑石
这是最好的祭奠
每个人总要念念叨叨,特别在年老的时候
艾略特说,“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从死去的土地里培育出丁香”
洙水河畔,一片茂林苍翠
每一株枝桠上,都结满谏劝的种子
从孔里出发,乘紫气东来
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尘世里
四处张贴劝诫的布告
发布着一条条循循善诱的信息
三年与六载,没有什么区别
都在做着同一件心祭的事情
七十三岁,与二千五百年
都在寻寻觅觅中度过,去找寻那枚
遗失已久的密匙
开一把冥顽不化的斑驳石锁
一个老人,与一群
皆为利来又皆为利往的世人
在泗水两岸拔河
递胜递负,至今还在殊死较量
49.4.7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於夫子,可谓至圣矣!——《史记•孔子世家》
放纵高山,又止于大道
老人的遗产,分封给了住世跋涉的每一人
一个人的高度,七尺之躯,让高山仰止
一个人的行走,如大道遵行,经界分明
这世界如此广阔,又如此逼仄
世人之心如此繁茂芜杂,又如此俯首温顺
太史公曰,可谓至圣矣
以史之名,至圣宗师
一介平民的圣名,载入正史
闪耀的辉光,流泻于千里之外
播撒在春秋里的金色种子,开始欣欣萌发
破土而出的时候,三百年过去
在汉宫,在太学,更在千秋万代之后
遍地搭建起筑梦的黄金屋
人人梦中争娶着娇娇颜如玉
泽被苍生,恰恰忙坏了那些接踵而至的
亿万读书郎
尼山苍苍,泗水泱泱
《史记》一出,尘世流芳
千年已过,又有多少帝王贤众俱已湮灭无踪
惟有一位老人,乘木车,拄木杖,一路风尘
至今周游在列国大地上
那尼丘上的智慧之泉,汇成一道道山高水长
身后如山的竹简
源源飘出一股股温和劝谕的墨香
试看今日天下之人
谁能翻越眼前这面厚重的万仞宫墙
五、圣徒(一)
50.5.1
孔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也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回年二十九,发尽白,蚤死。孔子哭之恸,曰:“自吾有回,门人益亲。”——《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我该拿出什么,来敬献你
又该抒写出怎样的赞歌,来敬颂你
圣行颜随的传奇,创作于春秋午后
这么多年过去了
至今心神一体,形影不离
贤哉,回也!圣人不吝赞词
吝啬的圣言里,总要飘出几缕稀世遗音
珍如珠玑的竹简里,占有太多太厚的遗存
那时,一鸟二名的子路,闻一知二的子贡
遗金相试的游戏,饭污自食的猜忌
把锋芒逼人的聪慧,封藏进深不可测的忠厚里
那扇内向的心门,亦悄无声息地关闭
为等一句圣言
一个让圣人甘愿充当管家的骇世声音
在鲁城一隅,寥落的春秋,寂寞的陋巷
酿造了一份长长又窄窄的平民日子
蜗居其中,箪食瓢饮
人不堪其忧,而回也不改其乐
静坐陋巷街口
总能听到一串笃笃趋近的脚步声
一头华发的壮年复圣
每天进出在这个熙攘的街头巷口
千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51.5.2
曾参,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死于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拎而时见,纳屡而踵决,曳继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庄子•杂篇•让王》
在十哲递补席上,默坐一位伏案苦读的诸生
大成殿氤氲成圣的香雾里
始终流荡着一缕山风成韵的《梁山吟》声
可以托七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一以贯之的圣人之道,在忠恕这只柔软的厚掌
温和地抚慰下,休养生息
曾参杀猪或是杀人,不过是一个劝诫的桥段
信言与谣言并存于世,恍惚走过了
人类生命的每一天。心里安放着
他人的一席之地,这世界时时充满了爱
总是要在最后一刻,人们才愿耸然动容
倾听这位将死之鸟的哀鸣,并相信
这世上还有将死之人的善言
一日三省己身的宗圣,终日行走在
慎终追远的大道上,死而后已,又任重道远
这位儒门的自由人,圣言鲁钝的后进生
侯门逢迎而终不受,执道尘寰
非庄子之蝶化,却有鲲鹏自天而降
甘愿屈尊住世,在烟火呛人的尘世间
长歌一颂曲,金玉之声动天城
呵!天命玄鸟,降而生参
一手携揽圣裔远行,一手持笔
辛劳于大墟之中
凭一己之力,耕耘出沃野云天的大园
通透而神采,继古开今
几多歉岁荒年里
扶危定倾,丰茂着人世间的过往来生
52.5.3
孔子生鲤,字伯鱼。伯鱼年五十,先孔子死。伯鱼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尝困於宋。子思作中庸。——《史记•孔子世家》
子思从曾子学业,诚明道德,有心传焉,乃述其师之意,穷性命之原,极天人之奥,作《中庸》书,以昭来世。——《圣门十六子书(清•冯云鹓)》
在圣祖温厚的掌心里,血脉萌发
伸展纤弱的芽胚。一个失怙之人踽踽而行
决然而远去,采阳光,烹雨露
配制一剂疗俗医世的苦药良方
若干年后,还有哪些人子,临世就俗
端坐中庸的迷宫里,净手焚香
悬梁苦读这部承前启后的不二药典
中和之道,至诚之道,合外内之道……
辽阔而笔直,坚实又渺远
模糊的路基在微妙中延展,如一具九连环
幻化无尽。法门常设,而密室难启
千年已过,那套密匙睁大双眼
窥视着天上人间,但等有缘人
奉天命,持人性
为这个世上熙来攘往之人,重启隐秘天函
天人合一的大幕,罩在昼夜交替的天光里
庇护苍生,庇护万灵,亦庇护着人间秩序
以及那些欲壑难填的躁动之心
夫子忻然远走,无忧地离去
留一尊煌煌圣座,和一顶烨烨述圣之冠
助力贤孙,升座儒门
53.5.4
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 。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其后有驺子之属。——《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那年那月的某一天,从衰微的鲁地
拖曳出一支衰微的家族
那个时候,想必残阳如血,暮色苍茫
一串衰弱的背影,泯灭如烟
在存储周礼的鲁国档案里
空留一个公族封号,残存于未腐的竹简里
若干年后,那张隐匿邹地的南迁路线图
才被孟母三迁的足印重新标注
还有那柄断织喻学、一曝十寒的戒刀
上下翻飞,进行了一场完美的增补修缮
其实,我更愿孑身一人,赴临淄守稷门
独处杳无踪迹的稷下学宫
在夷为平地的某一角落,嗅着满鼻麦香
听振耳发聩的哄然论战之声
静观默察天地间涌荡不息的浩然之气
以聊慰平生
或者,掐指细算这大道的多与寡
反复掂量鱼与熊掌的取舍
更甚者,端坐虚无的稷门,排开命盘
把生与死的忧患和安乐,揉成一堆碎屑
烧制成干硬的八卦,去推演人性的善恶
以及仁、义、礼、智的熔点
铸一面仁政与王道的铁壁铜墙
就此俯身而上,舍生取义,向脆弱的人世间
注入一股仁者无敌的力量
遥想当年,圣者起步青云
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观沧海者,尽起沧浪之水,于中州一侧
汪洋一片。那些游学之人,聚集圣门
急扣门环,翘首跂踵
竭力挤进一个仕宦成真的大观园
去播种一季壮志未酬的余生暮年
亚圣自若临视,从从容容地划出一道
劳心与劳力者泾渭分明的红线
犬牙交错,水火不相容
试看天下众生,战战兢兢
自寻战阵,对决于千古如旧的江山
六、圣徒(二)
54.6.1
闵损,字子骞。少孔子十五岁。孔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不仕大夫,不食污君之禄。“如有复我者,必在汶上矣。”——《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周闵损,字子骞,早丧母。父娶后母,生二子,衣以棉絮;妒损,衣以芦花。父令损御车,体寒,失纼。父查知故,欲出后母。损曰:“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母闻,悔改。——《二十四孝(元•郭居敬)》
安徽的孝子,托生在山西梆子悠长
且哀婉的唱腔里。舞台常设
气韵长流,《芦花》丰润了三晋大地
当锣鼓声起,远在千里之外的萧县
顿起一场弥天芦絮大雾
把一个鞭打芦花的典故,完整封存进
长寿千载的小小古村落里
当夜幕垂垂,总有一个低声絮语的声音
在悄悄告诉你,棉絮与芦衣都是手心手背
圣人叹曰:孝哉!闵子骞
今夜,訚訚如也的背影
隐在月华堆起的芦花飞雪处,圣坛还在
不见守坛人,唯余汶水汤汤一路西去
笃圣安在,闵子何求
褪去芦衣,留一背错乱的鞭影,去尘世
鞭打那些蒙尘已久的所谓世道人心
55.6.2
冉雍,字仲弓。仲弓问政,孔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孔子以仲弓为有德行,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父,贱人。孔子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荀子•儒效》
在菏泽之阳,有犁牛氏一族
于天下之中,牧放经年
终于,挣脱出一匹奔逸绝尘的犁牛骍角
承圣人衣钵,持圣人教典,传圣人口谕
与圣人并肩而论
荀子曰:仲尼、子弓是也
你这王室之后,混迹于庸人之列
经历了几世轮回洗濯,出俗尘而不染
一身素衣,在坐北朝南的仕途相口上
徘徊,游移,最后决然遁去
再回首,已绘就一幅居敬行简的画卷
播撒一地以德化民的种子
期许于后世萌发,只在旦夕朝暮
大秦的烈火,燃爆敬简之集
而光焰不衰,照彻儒门内外
天不能死,地不能埋
大儒出焉,长夜被一派天光染蓝
56.6.3
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岁。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孔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子路喜从游,遇长沮、桀溺、荷丈人。……孔子曰:“自吾得由,恶言不闻於耳。”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借你直爽的天性
去探察万物一丝不挂的隐衷
正如你直言不讳,喉舌急促,一言既出
便戳疼了圣者言不由衷的隐痛
敝衣与华服,于我何耻之有,天地俱在
玄黄浸染如初
万物同宗,大荒之力源自心中
孔子曰:野哉,由也
借你坚定的步履,一步一个脚印
去探查空无一人的荒芜渡口
为磨昏抉聩的众生
探寻一条迷途知返的回归路径
嘲讽与不恭堆满喧嚣的冰凉河床
荡起浑浊的浪花无数,你却浑然不觉
直待千年已过,依旧伫立岸畔
躬身施礼,修成一尊子路问津的雕塑
站在人生渡口上,风云际会
隐者长隐,于犁锄下做着小隐于野的游戏
圣徒不离不弃,一路追随圣迹里
那位前途未卜朝不保夕的救世主
是谁,驯服了野子之心,导入复礼之门
在孤独无助的旷野深处,聆听圣言跌宕
辟一条指点迷津的朝圣之旅
57.6.4
宰予,字子我,利口辩辞。既受业,问:“三年之丧不已久乎?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於汝安乎?”曰:“安。”“汝安则为之。君子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故弗为也。”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义也。”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论语•八佾》
千年前的一句圣骂,竟将朽木和粪土
载入圣典,又写进长长又窄窄的竹简
让那部煌煌史册
至今躺在博物馆清透的蒸馏水里
滋润着高官巨贾、贩夫走卒、才子庸人
美女陋夫……数千年里
更滋润了泱泱大邦的国运荣辱
宰予呵!宰予,你这截圣人的阑尾
发作时,圣颜温怒且奈何
即便同门操刀,狠心割掉祸乱的根源
还要背负一个乱臣贼子的污点
论语里的五次亮相
总是一副受训的小学生模样
三年之丧的痛责,井有仁焉的诡辩
使民战栗,且既往不咎的敷衍搪塞
即便躺着也会中枪的宰予
仍挺立于言语科上的第一榜单
笑迎同门旁道的明枪袖箭
伸出率直长枪,挑落闪光的权威冠冕
试问天下诸生,在儒门内外
谁敢横枪立马,死不改悔,放手一战
圣门深深,深几许,窥不见底
探不到边缘。噪杂的声音
如雨打芭蕉,浑如天籁
有容乃大,始有汩汩渊源,奔涌千年
孕育了如海的鲁墙深院,连同大雾遮天的
宰予昼寝,孔子耻之的诡谲善变
58.6.5
端沐赐,卫人,字子贡,少孔子三十一岁。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辩。问曰:“汝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贡既已受业,问曰:“赐何人也?”孔子曰:“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子赣既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废着鬻财于曹、鲁之间,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原宪不厌糟 ,匿于穷巷。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埶而益彰者乎?——《史记•货殖列传》
做一个伟大的推销员,在遥远的春秋
在阡陌纵横如蛛网的列国边界线
更在孔门厅堂,严师与高徒林立如大园
尝试做一个谦恭虚己的人
推他人登极,也在推销自己的苞笼万象
根基所及在圣坛,千年已过
万人俯首,隔空遥拜一尊瑚琏之器
推销一位国之重器的孔门十足完人
做一个伟大的推销员,仰俯之间
吞吐圣门之光,仗三寸喉舌之剑的锋芒
纵横于列国的庙堂之上
大力倾销儒家经义,微言大义的智慧之谋
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
在春秋这块纷扰喧嚣的大地上
风云际会,十年巨变
赢得故国圣地苟延残喘的暂短空隙
鲁国以续命,可无恙
做一个伟大的推销员,在曹、鲁之间
全力推销师门的典章精要
闲暇之余,让那些枯燥的笔耕砚田里
生长出繁茂的美食、锦衣、豪舍、华轩
和儒典滋润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累累果实
言信行果,积攒如山的财富
堆满了孔门里另一半寒酸落魄的庭院
就此,又推销出一代素王,崛立人间
漫漫长夜,钻木取火的至圣
点燃了生生不息的尘世烟火
圣言声声,牵引着一辈辈冥顽不灵的世人
一步步走向深远,直至永远
59.6.6
言偃,吴人,字子游。少孔子四十五岁。子游既已受业,为武城宰。孔子过,闻弦歌之声。孔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曰:“昔者偃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孔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孔子以为子游习于文学。——《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吾门有偃,吾道其南。——孔子
南方的求道者,一路向北
新婚燕尔留不住翩翩少年,路途遥遥
直指鲁城一隅,圣门智慧悬于万仞宫墙
频频召唤着一位吴越山水的俊儿郎
于是,武城的郊野
弦歌四起,宛如天籁合奏
那时的春秋天地玄黄,当偃武修文
归牧桃林,天下大服之日
荒芜的心田里流荡一曲治世抚民的乐章
北上的布道者,终究要一路南下
北学齐鲁赵燕,南方孕育圣贤
回归的印迹里,奔腾有千年不息的圣脉
跨吴越,濯秀色,行进在俊才遍地的江南
誓言人,事竟成,山水不负卿
圣门大开,走出一位南方老夫子
肩负一座礼乐载道的圣坛
60.6.7
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孔子曰:“商始可与言诗已矣。”……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其子死,哭之失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自子夏。——《后汉书•徐防传》
遥想当年,卜母的一次沿街乞讨
不是一口果腹的剩饭
在三官庙,四野萧条,那声弱弱的啼哭
让圣迹打了一个涡旋
圣脉迂回止步,圣徒始现
依旧卜里村,凭空多出一位鹑衣百结的少年
浮年过后,为村庄换回一块古贤之义的牌匾
至此,族裔庆幸,同祀圣坛
子夏!子夏
至圣归隐,宗圣还在
抱来一堆空无一字的竹简
要你把逝者如斯的大川,汇一部述而不作的圣典
只待后来人,手捧这半部论语
去经营锦绣千年的大好江山
子夏!子夏
你制的那张学而优则仕的名片
至今揣在我怀里,带着千年前的心跳和体温
光和电的速度
在虚拟与现实的世界里从未停止散发
在浮躁如我的尘世间
我想问问你,圣人嘉许的君子儒
是否离开了西河之畔的教授馆
61.6.8
颛孙师,陈人,字子张。少孔子四十八岁。他日从在陈蔡间,困,问行。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国行也;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论语•子张》
是谁,在圣坛上蹈足,衣袖飘飘
又风度翩翩,一如破茧成蝶的舞者
曼妙的舞姿,是忠
是信,是忠信幻化而飞的蝶翅
追随先贤圣迹,一路高蹈前行
将尊贤容众的追光,打在古之善交者的身上
亚圣之德,光耀千年
为各路君子,雕一尊方方正正的标准像
或者,制一具标准模板,让天下读书人
对照容妆,祭而恭敬,丧而哀痛
你可以嘲讽禹行而舜趋的做作,可以讥笑
舞者入戏太深的痴境
国危赴难的铮铮舞姿,得利思义的襟飘带舞
将千年前的君子之义,推上故国的舞台中央
子张氏之儒,脉息未绝
62.6.9
有若,少孔子四十三岁。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他日,弟子进问……有若默然无以应。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论语•学而》
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拨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
无以为师,又共沾圣果,把和为贵的标签
贴上儒家门楣,和风浩荡,飘忽千年而不息
贤哉!有若,你这孔门的圣徒
把麒麟排于群兽首座,为飞鸟中的凤凰助飞
为山岳中的泰山筑坛,沟壑汇集的河海扩容
在圣门之地,在杏坛
出类拔萃的有子,让圣典再版
千年已过,薪火相传
一位身负天命的使者,去人间
持守中道的仪仗,用贵和有节的礼仪
去称量藏富于民的宝藏,去掂量
道义人心的轻与重
去测量这和谐之境的宽窄与短长
纵使圣座被掀翻了几多次,又会有谁人
轻易抹去煌煌圣坛上
这位圣徒亲手署名的金文印章
63.6.10
冉求,字子有,少孔子二十九岁。为季氏宰。季康子问孔子曰:“冉求仁乎?”曰:“千室之邑,百乘之家,求也可使治其赋。仁则吾不知也。”复问:“子路仁乎?”孔子对曰:“如求。”求问曰:“闻斯行诸?”子曰:“行之。”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子华怪之,“敢问问同而答异?”孔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
圣人,也有俗人之陋
非凡的胸襟里,跳有一颗浮躁不安的心
那日鸣鼓而攻之,结局不明,而圣言如律
坚拒高徒于高墙深苑之外
冉求定然徘徊师门,又求告无门
若干年后,迎圣回归的心情
一如漫游春秋大地,五味杂陈,冷暖自知
多才多艺的冉求,政事科的首座圣徒
千户大邑,不是你的版图
百乘兵马,仅仅是贴身的护卫
谦逊的背影里,聚满了
恭迎圣者回归桑梓的谋略与忠勇
十四年的漫长漂泊路
止于卫地,儒典即将成型
唯赖冉子,这朵墙外盛开的鲜花
浓香四溢,诱惑发酵了专权者的欲念
脑洞大开,鲁门大敞
千古游子回归故里,吾国有幸
64.6.11
冉耕,字伯牛。孔子以为有德行。伯牛有恶疾,孔子往问之,自牖执其手,曰:“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命也夫!”——《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窗外伸来的那只手,只是紧紧一握
刻板的竹简上沾满了长者的温情与悲悯
天下不幸之人,渴盼那只温厚的手掌
轻轻拂过周身的痛楚
治愈了尘世间伴生共存的忧郁和哀伤
夫子的手,传递着同一温度
让世态炎凉,变得热泪盈眶
圣与俗之间没有空隙
零距离地轻轻一触,崇高的圣典
成为百姓人家普及的读物
从咿呀学诵的童声,到苍老的家规祖训
平民黯淡的院落里,盈满圣言贵忠恕的曦光
曾经高不可攀的至圣先师
至今还不离不弃,守护在你身旁
65.6.12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右五教之目。……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右为学之序。……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右修身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右处事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右接物之要。——《白鹿洞书院揭示•朱熹》
黄榦曰:“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责者不过数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至熹而始著。”识者以为知言。——《宋史•列传第一百八十八•道学三》
这冬与夏,直接循环交替
变换的频率如此之快,又如此漫长
千年的岁月,让春秋两季没有插脚的缝隙
我忽冷忽热,如患上疟疾
真不知该抱怨,还是欣喜
朱子一身,携带感染病菌,我被何人传染
又将何时治愈,千载搜寻,至今未知
一波又一波的颂祝,高歌猛进,助推
唯一嫡传的夫子,大步迈进巍峨如岳的儒门
钦定的标准试卷,将精准答案
贴上了万众景仰的享祀之位
然而,一浪高过一浪的质疑、讥讽、谩骂
贬损……让高高在上的圣者无言以对
厚厚的泥彩下,是否汗颜、羞愧、颤栗
抑或失语……这一波波汹涛涌浪
自生起时便未止息,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
只隔着一张渐白渐黄的论稿竹纸
正反之间,辉光与泥沼共存
或许,天知道
地知道,众人皆明察,独有我不知
每当夜静时分,总要起身,朝向九江
朝向白鹿洞身不由己地行一次注目礼
料想书院灯火已熄,夫子入睡
格物致知的大梦,自寒泉精舍悠然升起
复入圣贤之域
怀道统之义理,张八目之经纬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曾让多少热血儿郎夜不能寐,寒霜酷暑
穷经皓首,依然难辨格物与致知的真伪
自诞生的那日,夫子即是一道哑谜
众目睽睽,谜团紧闭
纵然重金悬榜千年,至今不见揭榜人
今宵酒醒,拥衿踞坐
又想起了远在千年之外的夫子,独居书院
还在添灯鏖战,凝神屏气,思谋着一道道
难煞天下诸生的真卷命题
夜已深了,我当合衣睡去
待天光染白暗夜,去苦读凌乱的四书章句
为天下,留一份答卷真迹
七、圣人(一)
66.7.1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礼记•礼运》
两千多年的时光深邃,澄明而幽深
透过逼仄的甬道呼啸而来,直达今日暮晚
万年的愿景,在即将燃尽的西天呈现
神秘的启示隐入霞霭,并洞见未来
天下为公,大道畅行,你我相拥取暖
奔跑了千年之久,干瘪的影子里
遗下了太多失魂落魄,连同一路血泪和满腔激情
终点遥不可及,而约期未变
手柬上还附有圣体的温度,厚重夜幕的背后
雷声隐隐,大雨将至
又是谁,投身于电闪雷鸣里,熔炼成金
为那个金色世界,缔造未来
圣人的辉光历久弥新,穿透千年烟云
如时间之箭,洞穿岁月幕帐,激射未来之墟
那副手卷,晾晒在岁月的风墙上
展览千年,至今锦犀光艳
一个声音骤然发出,拔地而起,至今悬而不落
温和而苍凉地大声告诉你
大同圣境,无远不届
你我当携手同心,风雨无阻
在日夜兼程,追赶不期而至的未来
67.7.2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着其义,以考其信,着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礼记•礼运》
百年一遇的盛世,留下了几多足印
在泛黄的蛛网尘封的史册里,踽踽而行
你清醒如昼,或昏睡入梦
三百年甚或五百载,几多渴望
几多坎坷迂回,最终龟裂成一枚占卜的龟壳
晃签摇卦,凝神预测下一个迟到的佳期
这千年诱惑,驱不离体,如蛊入髓
你无意驱离,或刻意趋附
总在毫厘之间徘徊逗留,或在千里之外
踯躅不散,苦苦寻觅着六君子之风范
小康人家,临水而驻
背山而居,烟尘滚滚的凡俗生活
羡煞了高寒之外的冰冷天人
天下为家,这世间云蒸霞蔚的烟火气
让我辈陶醉。沉迷其中
千年已过,独有薪香留存,繁衍了后世
熏蒸着一辈辈前仆后继的拓路人
一如你我的奢望与秉持,君臣父子如旧
夫唱妇随,裹我以腹
安我以居,天下安稳太平,承嗣血脉
平民的世界休养生息
亿万庶民,在翘首企盼下一个繁华盛世
68.7.3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
一声幽叹,滞留在春秋里,就这么简单
知也是,罪也是
不管白昼更深,悠长而清晰
圣者亦恐惧,载入国典,敲打着泱泱大国
一个无畏的民族暗自焦虑,且栗栗危惧
春秋不在,人不知归途
春秋安在,家国更替如旧
夫子怅然的叹息里,淹死了多少勃发的春秋
天子长设,庶民常新,乱臣贼子如潮汐
大浪淘沙,喜煞听书之人
惊堂木当庭直落,骇然一击
故国为之一颤
震落了多少英雄苦胆,遍地华衣
69.7.4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
一句古老的训诫,使用了多少年
又训诫过多少人
从先贤帝王、臣工富贾、贩夫走卒
到白叟黄童、烟火人家……
从汉魏长风、晋隋烟云、唐宋文韵
到明清轴卷、民国钟鼓……
一如风雨频频洗过的星空,精光灿灿,历久弥新
这劝告之声,日夜游走
在循环不息的季节足印里,不见其形,未闻其声
而箴言早已落地生根,萌芽结实,在春秋几度的
岁月河畔,在尘世大片荒芜的心田里
仁者,爱人
捆住张牙舞爪的手脚,封住嘴巴
把噤若寒蝉的自己,吊在枝繁叶茂的古老虬树上
让周礼的鞭子,横飞如狂风骤雨
吊打上五千次、十万遍,终至久炼成钢
适圣履,扶危冠,心正影正
循圣迹,闻韶乐,吐纳满腹圣言
挺一介金刚之躯,竭力抵御似水流年的销蚀
百年后的亚圣,依旧埋首于儒家的放大镜里
在至圣随口而出的万字金言上
盖上一枚锋芒毕露的血色印鉴
仁者,无敌
礼是一口涌泉,万流归宗
周礼款款深深,揖让着尘世上一切人和事
大化万物,大道至简
天下归仁,只在视听言动的毫厘之间
一个人的准则,复制出
千千万万人整齐划一的规范
这伟力如此宏大,仅凭一位老人穷尽一生吐纳
在人世间,支撑起一个循环不息的气场
去护持那些卑微的人生和鄙贱的生命
天地间始有二人并立,相亲相近又相爱相拥
仁者,天下归心
70.7.5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论语•为政》
北辰在北,恒古未移,你仰望在即
马首是瞻,像追风少年,从晨曦狂奔到暮晚
急切的步履横跨古今
却从未触及哪怕一丝一毫贴己的温暖
那柄约略成型的巨大漏勺
始终在缓慢地旋转,仰俯九重之外
青天依旧,聚满了热肠冷面的群星
不离不弃,企望一场世道人心的嬗变
是谁,轻启天窗,口吐金言
赐示一个答案,悬在高不可攀的朝堂上
如利剑高悬,直指朱红印鉴
印柄未腐,而江山色变,过了多少年
又更换了多少套花样翻新的朝服衣冠
那个孤独少年,还在追风逐月
从晨曦到暮晚,且坚信
那引路的星辰精光四射,就在眼前
71.7.6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
你这幸运的卫国人
将大片田野修整出一盘闪闪光碟
刻录了一段闪光的对话,耀目于今
那金色的声音
绵柔中深藏金属特质的声音
疲惫苍老而又不失慈爱的声音
越千古,跨疆域,入驻世人之心
这世界因之豁然律动
时间也陡然加快了蹒跚的步履
全员提速,一齐追赶未来
今生今世
要立志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君子儒
在有教无类的秀木上
结出一粒粒文行忠信的累累果实
去喂养那些无助的丧胆游魂
或在“六书”的窝巢里
将五光十色的“六艺”彩蛋保暖保鲜
孵化出一只只展翅高飞的君子
夫子千年不灭的愿景,直到今日
还慢步徜徉在深不见底的景深中
72.7.7
攀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论语•颜渊》
像在透明的水晶里一样,一览无遗
这天赐的直觉,让远古圣贤
得以清晰地审视一个混沌不堪的世界
正如今日的信息集束群
人肉搜索的引擎一旦发动,所有藏匿
都在开口说话,大白于天下的文告
迅疾如电,争相在互联网里四处奔跑张贴
遭遇这个无秘密可言的时代
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日夜不息
处心积虑地藏一份心思,一段隐秘历程
爱人,会有多累;知人,会有多难
解锁真相,又枉费掉多少生命
这些无辜的灵魂,日夜提告
天上人间,天籁的巨响撞碎了一天繁星
爱人,更要知人
圣人的告诫洞穿今古,那些贤德君子们
纵然前仆后继又前世今生,而阡陌纵横
依旧大象无形,天籁声声
八、圣人(二)
73.8.1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论语•宪问篇》
圣人之怒,在庙堂,在家门一隅
千百年来,固化为一面防御的器质重盾
在洙泗之滨,在岁月河畔
据守战阵,没有商榷余地,更不后退半步
一如厚重的通透大气层
悉心遮护着这颗蓝色星球,护佑苍生
国之大,家之众
家国俱在,而无大小老幼之别
瞪大洞察秋毫的眼睛吧
仔细探察这招致国破家亡的臭氧空洞
这警觉的目光,充满了一股股莫名煞气
氤氲成型,笼罩了国境界桩,以及庭院瓜棚
这煞气笼罩的日子有多长了
一千年,两千年,甚或万年之久
八佾之数变幻无常,而冥冥之中的巡察未变
杖叩之痛时涌,而痛斥之恨怨愤之声不绝于耳
圣人孔子,以一己之躯
站在千年犹存的洙水桥上,与时空赛跑
跟俗世一族对峙,拔河……
74.8.2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论语•先进篇》
做一名高士吧,在纷乱如草的春秋
于春阳浩荡的午后,陪君子
携少年,乘东风拂煦,沂水春暖
兰汤沐浴,登舞雩之坛,呈洁净之躯
奉劝世之言,向天地献祭
向荒芜糟乱的尘世,进献箴言
去做一名高士吧,在今天
连百米冲刺的速度,都追赶不上的
时代节拍,任时钟着魔般地飞奔
白驹过隙的日子,已累瘫在睡梦里
所有的行进,都在提速疾行
你还如破败的牛车,与高铁赛跑
离轨的轮印将会南辕北辙
遥远的圣人之乐,终将成为遗恨
于是,立志去做一名高士
放缓脚步,让转动如飞的脑筋松弛下来
留一段间隙,去重温至圣遗下的功课
聆听一代哲人的古训贤言,让诗云子曰
萦绕耳畔,去安抚心中豢养的失控欲念
到那时,或许春服早就
沂水尚暖,祭坛上徐风和畅
你,圣与点,当三足鼎立于舞雩之坛
平托起一片思慕的风光田园
75.8.3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论语•子路篇》
礼、义、信相互绞缠,拧成一条红线
纤细如丝,更柔韧如风雨飘摇的蛛网
穿缀起一个个散乱的江山
恰似一个图腾,由众人编织,又由众人供奉
无论王公巨贾,或贩夫走卒,俱为网中之物
提心吊胆,兢兢战战
等待着叩开国祚家运的时间大限
小子狭隘,坐井观天
稼穑的盈亏充斥了农家小院,眼前的满足
欣喜大于天。夫子冷眼相向
一伸手便拍矮了烟火气十足的一代圣贤
可怜的樊迟,为民请愿的樊迟
懂国运知民意的樊迟,从此垂下头来
危坐圣坛,以平民卑微的姿势
伏首于艰涩的圣典
设身处地去体察草芥之心的冷与暖
76.8.4
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史记•孔子世家》
没有谁,能够打败自己
至于圣人,顶天立地,举起如椽大笔
写下“然哉”之句,在浑噩的俗世里
随心所欲,卖弄一副自贱自嘲的强盛内心
这自嘲,是一支血色电矛,洞穿天地
我多愿是这一条丧家之犬的伴随
循圣迹,去列国
肩挑背扛一座重若泰山的温谕典籍
游说诸侯,劝诫黎民
倾力打造一个愿景中美妙无限的世界
来安顿这满城惊扰不安的心魂
77.8.5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季氏篇》
当今之世,你会畏惧什么
是藏在儿时梦里的奔逃
潜匿暗夜游移不定的磷火
是孤独、抑郁、绝望,抑或生不如死
命途多舛……
当怪力乱神挤满祭坛的时候
卑躬屈膝,五体投地地叩拜
祈荣华富贵,挽似水流年,让繁多的罪孽
万复不劫,你的世界里
存储了一张透支的负额卡片
圣人的敬畏来自上天,至上的旨意
于无上威严的天谴里流窜,于皇纲
父权的鸣鞭声中战栗而行
于溢满圣言的柔汤里沐浴更衣
在纷纭如草的春秋
在末世如晦的人间,奉圣冠,牵圣袍
挺直卑微之躯,头顶悬剑,腰挂正印
秉持道德之善,圣贤之言
一体同心,共渡孽业难消的逆川
九、圣坛(一)
78.9.1
曲阜孔庙,又称“阙里至圣庙”,位于曲阜市中心鼓楼西侧300米处,是祭祀中国古代著名思想家和教育家孔子的祠庙。始建于鲁哀公十七年(前478年),历代增修扩建。
这矩阵,就这么牢牢据守在
鲁城曲阜的中心地带,犹如一枚起搏器
依附在病灶累累的世道人心上
驳杂的心脏,就此无虞么
那巍峨的宫阙圣殿告诉你,那信息密集的信香
告诉你,那风撕雨啃的斑驳印记告诉你
末世尚在,人心亦存,岁月静好
家与国正齐心协力,刻画着新一季的年轮
这渊潭,千年愈深,隐在古柏森森的绿荫里
搏动的心脉,深沉的呼吸,如地动
如天声,亦如天地间涌荡不息的浩然之气
升而为云,永驻岁月苍穹
落而为雨,沿世间大道奔流成川
那云蒸霞蔚的光影,一遍遍洗涮着行将暗淡的尘世
那沛雨甘霖的汁液,一口口喂养着行尸走肉的心魂
这圣坛,逾千年而不圮
岁月不会老,人心不曾衰
氤氲成圣的祭坛,供奉上百味杂陈的世相三心
向天道地德的圣贤们虔诚献祭
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判词
宣判声声,醒木声声,此起彼落的大音希声里
至今还浮游着谁人的呼救之声
孔庙,这座不朽的圣坛,安放了众多圣灵
又有多少读书人,奉虔诚之心
在此集聚,驻足,叩问,渴盼一席栖身之地
79.9.2
万仞宫墙,原名仰圣门,明代曲阜城的正南门,后为文庙特有建制。本为学生崇仰孔子之词,语出《论语•子张》:“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后人因筑“万仞宫墙”于孔庙之前,以象征孔子学问精深,德行高迈,思想深邃,非常人所能仰及。
一堵无形之墙,就这么横亘在贤愚之间
那高不可攀的女墙,挺直万仞之躯
在日夜宣读天地相融的密旨
千百年来,察验着脚下川流不息的浑噩足迹
想我卑贱之人,怀揣鄙陋之心
欲登堂入室,而壁垒森森
彷如局外人,身处局外之地,背负知非之岁
唯有时时瞻望那些进出自如的模糊身躯
空弹岁月之尘,手有余温
一座灵光四溢的宝库,可曾向你敞开
神秘的门扉。窥觊的时辰已过,你空守千年
只是圣殿脚下的门外之宾
望高墙而匍匐,听圣言而掩泣
或如一条丧家之犬,终日逡巡在
儒门内外,踯躅不去
这宫墙如此高危,直耸入云,清高的青苍
镶嵌着耀目星辰,你可曾接到过几滴星雨
一座秩序井然的城池,如此繁华盛世
盘踞在你内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了
市井依稀,喧嚣依稀,晨钟暮鼓依时响起
墙内的种子萌发殆尽
独有一支红杏出墙,探出城围
世界为之瞩目,翘首东方,向古老的曲阜城
向千年不衰的圣哲老人,颔首致意
80.9.3
庙前五坊,设在曲阜孔庙的前端,屹立着棂星门、金声玉振坊、太和元气坊、德侔天地坊、道冠古今坊五座牌坊,紧扣孔子学说完美无比、光照千秋这一主题,高度颂扬孔子和儒家思想,寓意深邃,典雅和谐。
君驻棂星门,我卧栏外云,门前登高挥犀
乱云飞渡又一春
奢望与君牵衿相随,奈何卑微
欲与上天泣诉,赐我灵犀
敢问圣哲今何在,烈焰宝珠余烬
星星之火,铸造了几枚金石,遣飞神护卫
门启之帖投递,暮晚将至,不见星夜投帖人
金玉之声隐隐袭来,在今夜
金声玉振坊静穆而立
天籁起而噪音清空,只为自上而下的清音让路
欲念焚烧的旷野,正渴盼着一场星语霖沥之声
那些金玉之言,如大珠小珠倾空直下
飞溅尘埃,清脆的声音冲涮着隐谷芗兰
万水千山都留有你的不绝回声
肃立坊下,仰望中天,直欲接语大虚飘浮的圣贤
而漫天无语,万物噤言
斑驳的石柱里,元气浩荡
太和奔涌的气韵里天地相融,日月畅行
旋起一股股冲和之声
这混元之气凛凛而肃肃,润天浸地,泽被苍生
在万古长如夜的日子
阴阳会和,万物交媾,催生出一盏长明的灯火
夫子夜行,持灯引燃了遮蔽的幕帷
一个朗朗乾坤,装进扰乱如麻的世道人心
大海一样澎湃,大地一般浑厚
至高的起点,至极的回归,全都还给了你
在太和元气坊,在德侔天地坊以东
至今还能听到天光爆燃的余声
站在道冠古今坊前,总是想起一条路
辗转,往复,疲缓,悠长……
十四载游说之旅,磕磕绊绊又踉踉跄跄
如鳞似羽的路面,叠印了
二千五百余年的追随步履
各色人等,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踩踏出一条人间至道,洞穿岁月铅云
横贯古今。在午后的光阴里
倚靠在坊下栅门,我挺直卑微之躯
极目瞻望,仿照圣人姿势
左脚立定起始,右脚踏立终归
这终始之间,也仅是咫尺天涯的距离
81.9.4
庙内五门,在曲阜孔庙中路,按照中国古代“天子五门”的礼制,建有圣时门、弘道门、大中门、同文门、大成门,规制均为五间三门,建筑各有特色。圣时门以《孟子》“孔子,圣之时者也”而得名;弘道门以《论语》“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而命名;同文门以《中庸》“书同文,行同伦”而命名。
居中而行,不偏不倚
在轻松走过圣时门的时候
内心的影子,总在中轴线上徘徊
左右摇摆于进与退之间
直到那一刻,你才蓦然发觉
中庸之道,竟如此步履维艰
才知晓,脚正也怕影子斜
家国难均,爵禄难弃,自造的锋刃
也可洞穿自信的脚板
中庸之道被贩卖如菜市,中庸之士难寻觅
圣人今安在,时中君子下夕烟
难也萧疏,觅也萧疏,行路之人愈飘摇
已是深秋,在弘道门,弘道之声幽远
悠长,亦温濡,如钟似磬
木叶转徙飘零,缤纷若雨,秋寒声声
大门清敞,人迹罕至,这是梦呓
纷扰的午夜,在每个朝圣者幽深的记忆里
起步行去,抑或等待后来人
助推慵懒的跣足,步入辉煌殿宇
在这个难以逾越的分水岭上,知与行分歧
思与做决眦,争辩之声,对决之声
如凛凛秋风,让肃然的弘道门
演变成庸俗的演武厅,一场灵与肉的对决
至今继续着没有穷尽的旷世之争
子思的愿望,历百年之劫
直到遇见西汉的董氏,以一己之力
建立了千秋之功
在历代朝堂中,这同文门坐北向南
金光罩体,仪态肃穆而巍然
傲视着南来北往的帝王将相
冷眼旁观着进进出出的宿儒诸生
在这里,你会战战栗栗
夺命奔逃的刹那,才猛然想起
真的要感激那些善良的工匠们
仅留仪门一座,周遭无墙
82.9.5
杏坛在曲阜孔庙大成殿前,为纪念孔子办学设教而建,相传此处是孔子讲学之处。天圣二年(1024年)孔子45代孙孔道辅监修孔庙时,在正殿旧址“除地为坛,环植以杏,名曰杏坛”。亭四周遍植杏树,每到春和景明,杏花盛开,灿然如火。
杏坛,一处魂牵梦绕的聚集地
独属行知人。亦或一指标签
张贴在岁月风墙上,南来北往的文人
咿呀不休,指指点点地筹划
总不能登堂入室。这是怎样的悲哀
在杏坛,你可以摇头晃脑,或喋喋不休
甚或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江湖不属于秀士,杏坛独善其身
那些春和景明的虚华,风花雪月的故事
以及美与丑,真与假,善与恶……
并肩而立的时候,杏坛
总是默然耸立,静待知者缓步上阶
温良恭俭让,恍如一副圣者的模样
戴一顶素王的桂冠
就在今夜,寒意肃肃,秋风萧萧
远隔千山万水,我当隔空致意
向故城,向静默的杏坛深施一礼,祝一声
开蒙诵书日,遍地杏黄时
83.9.6
大成殿是曲阜孔庙的正殿,也是孔庙的核心,唐代时称文宣王殿。宋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徽宗赵佶取《孟子》:“孔子之谓集大成”语义,下诏更名为“大成殿”。殿内供奉孔子、四配、十二哲塑像,并陈设各种祭器,与北京故宫太和殿、泰安岱庙天贶殿并称为东方三大殿。
一座大殿,安放了一个宏大世界
小康社会的气场,充盈于每一角隅
大同世界,也在迅疾追赶前程
这千岁殿宇,已是祝祷的圣坛
飨宴的圣哲们,各取所需
欢宴的仪式按部就班,正耐心套取着
一个又一个抵近胜境的景深
两千多年的游说,苦并快慰着
还有什么跋涉留有遗恨,还有什么耕耘
没有开花结果,还有什么夙愿
没有佐雍得尝,还有什么蓝图留有残缺
降谕世人吧!圣哲们
遗梦廊下,也可香信传谕天下,在今晚
或在日出云天
这尘世也在跋涉,一步血一步泪
一路叹息泪奔,一路踏歌远行
庆幸圣哲的怜爱,预留一枚星火
疲惫的初心仍旧那么滚热
赐一枚绿叶,希望覆盖了死寂旷野
描一幅画卷,前途似锦
明天的我,将背负国典,坦然踏上
步步登高的天阶,祝祷未来
84.9.7
圣迹殿,以保存记载孔子一生事迹的石刻连环画圣迹图而得名的大殿。圣迹图每幅约宽38厘米,长60厘米,其所表现的圣迹从颜母祷于尼山生孔子,到孔子死后子弟庐墓为止,并附有汉高祖刘邦、宋真宗赵恒以太牢祀孔子二幅,共计120幅,是我国第一本有完整人物故事的连环画,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
这里的尘嚣,也让世间安宁下来
世人面带微笑,扶老携幼
在此重游不堪回首的游说之路
此时的殿堂,风息雷止,雨住天晴
曾经的坎坷与遭际,早已灰飞烟灭
伴着复活的礼乐,扑面而来的
是朝圣之旅,是忠恕之道,以及
人世间永无尽头的人生之途
那些喜怒哀乐,尽被嵌进石纹里
你一幅幅指认,一段段寻找
温习熟知的周礼,聆听熟悉的声音
再一次亲近依稀明朗的容貌
要走过怎样的路
才能成为万众敬仰的圣人
要发出怎样的声音
才能让声嘶力竭变得大音希声
要留下怎样的文字
才能把金色墨迹刻进时间之箭
要怀揣怎样的悲悯
才能捂热冷漠的世道人心
在圣迹殿,在长长的画卷前
两千多年的期待,谜题尘封
而答案清晰,潜行在笔直的石缝里
游走在流畅的线条内,隐藏在冷硬如铁
又热切滚沸的不言中。时至今日
谜底还在酣睡,你已长睡初醒了么
十、圣坛(二)
85.10.1
孔林,本称至圣林,位于山东曲阜城北1.5公里处,是孔子及其后裔的家族墓地,是世界上延续时间最长的家族墓地。中国规模最大,持续年代最长、保存最完整的人造林和宗族墓群。
那丛林,烟雨迷蒙,纳千年呼吸
集四域信息的树种
在这里萌发,抽枝,成长……繁茂且茁壮
支撑起一个民族顶礼膜拜的图腾
千百年来,自成一个世界,经脉畅通
循环出旱涝不侵又血脉相融的清凉圣境
重门深深,若木深深
亦如圣贤额顶上高耸的丘岳
层峦叠嶂,山高水长
那乐池,驻守在舞台最前沿
岁月不曾老,圣乐终未散
那祝祷的曲韵缠绕于时间巨人的脖颈上
在现世嘈杂的喧嚣中,我总是听到
远古的韶乐之声
自丛林深处,愉悦而回环绕梁
那是圣哲的陈蔡破困之声么,或是
三月不知肉味的执着心迹
辗转在今天的风雨长途中
那圣坛,万千气象
弥漫了固若金汤的圣境幻景,千百年来
虽万里叠嶂,百代吐纳更替
难阻虔心朝圣之旅
千山万水,不绝世人礼拜敬仰之心
这至圣之林,隐藏了人世间
沧桑之源,生命的苦辣酸甜泉涌于斯
至此,人生跋涉的坦途苦旅
无论长短,都会画上一个正圆
86.10.2
洙水,是周代为排洪护城而兴修的人工河,流经孔子墓前,传与圣脉攸关,称誉为“灵源无穷,宜与天地共长久”的圣水,并将其与泗水并称“洙泗”,作为孔子思想发祥地的代称。孔林内有洙水桥三座对称而设,中桥拱起如虹,前有“洙水桥”石坊,为明嘉靖二年(1523年)建。
先师曾于此授徒传教,洙水泱泱
泗水长流不腐,长长的河道里
拥挤着圣徒的朗朗诵书之声,倒影里
叠压着学而优则仕疲惫的单薄只影
先师未歇,书生林立
广袤的旷野里,时至今日
仍回响着一片蚕食书页的咀嚼声
洙水之上,那座石桥挥袖长揖如文虹
静立春秋五百年,在恭候哪一位硕学鸿儒
缓步迈进经纶济世的朱红儒门
披夫子衣钵,操韶乐之琴
撰圣典文章,布初心不渝的立业安邦之道
透过浮云朝露的岁月红尘,今夜里
你可曾伫立河畔,向如虹待客的洙水桥
行一个庄重的注目礼
87.10.3
孔子墓,位于曲阜孔林中偏南地段,为孔子及其后裔的墓地孔林的中心所在。孔子死后,其弟子将他葬于鲁城北泗水之上,初为“墓而不坟”。秦汉时期,将其高筑,后经历代修葺营造,孔林规模越来越大,成为中国规模最大、持续年代最长、保存最完整的氏族墓葬群和人工园林。
来在先师冢,恭立于至圣墓
我的眼前隆起一抔荒丘,荒芜滋蔓其上
盛开了苍翠之色,亦有星星点点的艳丽
绽放其间,一如青春不老的哲思
蔓延在荒芜尘世,让满眼迷离的烟火黎民
触目一丝儿活下去的祈望
站在这里,从未敢奢望圣泽恩典加身
你欲启动唇舌,不由自主地俯身叩拜祝祷
祈愿苍生在上,事事如意,岁岁丰年
或者,长跪圣碑前,吐纳于圣林深处
听迷鸟长唤,凝视祭坛前后左右游移的影像
你携带祈愿的香烛,身背肩扛
却不知该燃送哪一只信香,启动哪一句虔心的青辞
夫子在,道未尽,人卑微
圣人今安在,人心愈恓惶
今夜里,长梦越千年,夫子如有知
当置风轻云净夜,轻摇丹叶朱草
赐灵犀一点,通我泥丸,慧光荧然漫射
普照江郎才尽的儒家郎
88.10.4
子贡庐墓处,位于曲阜孔林孔子墓西。《史记》载,孔子殁后,其弟子皆结庐守墓,服丧三年,唯子贡思慕情深,三年之后复独居三年始归。庐墓处东有楷亭,亭内石碑上刻有一古老楷树。相传子贡奔丧来后,将一楷树苗植于其师墓旁,后成大树。
本是低矮的茅草屋,逼仄而简陋
几近不能容身的窝棚,在春秋几度的栉风沐雨中
一路飘摇,虽容貌仪态大变,安静而不失肃穆
更难掩昔日奠基之哀,服丧人痛彻千年的追思之苦
那棵亲植的楷树还在,枯木朽株
竭忠尽智,履行着行将就木的余职
在指认一份师道尊严最真实的呈堂证物
子贡,你这披肝沥胆的圣徒,你的植树日
被记录在哪一片竹简上,古老黄历模糊如云烟
植株也已腐烂,唯余及肩之墙还在
一尺一寸,砌垒一面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高墙
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尽藏于此,你心墙如故,矢志不渝
初心铭刻在口碑里,陋室固若金汤
你信守千年,心墙万仞高耸,于圣坛之上
循圣人之道,行灯而去,大光,无疆……
十一、圣坛(三)
89.11.1
孔府,又称衍圣公府,位于曲阜城内、孔庙东侧,是孔子世袭衍圣公后代居住的府第。洪武十年(1377年)始建,弘治十六年(1503年)重修。孔府九进庭院,三路布局,主体部分在中路,仿照封建王朝的六部而设六厅,管理孔府事务。
多少人从这里走过,多少朝代
留下了逐次丰盈的敕封,多少读书郎在这里窥视
多少青春年华,留驻在奢华的流彩中
尘封的足印层叠,筑起一道高高的门槛
门内的你,俯视门外的我,已是云泥之别的两重天
在前朝废墟上,总要竖起一座靡然向风的旗杆
杏黄旗迎风招展,一次次宣诏着帝王喜怒无常的上谕
在万世师表的府邸,在儒门
朱红的门扇上总能寻到张贴的痕迹,素王的后裔
与权倾天下的帝王,和谐共处于一间温藉密室
尘封的密匙,让展翅欲飞的鸟儿
封藏成一座座锈迹斑驳的青铜灯具
待灯芯燃净油脂耗尽,那时的你还能否持灯前行
普照千秋之后的人世
90.11.2.
鲁壁,于孔庙诗礼堂后,故井以东。秦始皇焚书时,孔子九代孙孔鲋将儒家经书藏于孔子故宅墙壁中。西汉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鲁恭王扩建王宫拆除孔子故宅时,忽听天上似有金石丝竹之声、六律五音之美,从墙内发现了《尚书》、《礼》、《论语》、《孝经》等古文经传。
沉睡了一甲子,这长梦已醒
拥挤不堪的蝌蚪文字,在暗墙里转辗反侧
翻身,坐起,张望,探问……
叮叮当当的磕碰声音自天外传来
那些稀世的金石之声,丝竹之韵
熠熠闪光的言辞,流荡在六律五音的天河里
尽情宣泄吧!一路高歌
大雨将至,整个世界都在欢呼雀跃
世上所有读书之人,都在感动流泪
这面私人墙壁,在儒家,是哭墙
是叹息之壁,亦是千百年来书生欢愉之地
源头活水淙淙而来
滋润了一个泱泱大国干渴的土地
烟柳人家,豪门陋室,圣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如一场场久旱的甘霖。你混迹于红尘
轮回多时,可曾接到过几滴幸运的喜雨
在孔氏故宅,在鲁壁前驻足祝祷或偷偷哭泣
你不忍千年之殇,正如你在风烛残年
依然念念不忘母亲曾经给予的的臂弯和乳汁
而今,曾经的柱础上明镜高悬
威仪布满世上每一角隅,你可欢欢喜喜
或战战栗栗,为时隐时显的圣迹
十二、走进孔子
91.12.1
天降五老,曾齐心合力,将五老峰轻轻抬起
安放在新诞出的生命之上,卓然天外的
海拔高度,撑起了一身四十九种异象的素王
首上圩顶,日角隆准,海口含泽
河目隆颡,更有长身、斗唇、修肱
龟脊、辅喉,蓬发,陋容……
天文显化,地理纵横,河海汇集一体
四十九种异象构建起一座尘世坐标
在春秋荒乱的河滩上,一个天授地设的万物争光时刻
漫漫万古长夜里,厚重的帷幕撕裂了
天启的口子赫然显现,向昏聩如烟的人世间
射进一缕昭启的辉光
那天的尼丘山,神奇而壮丽
素王住世,长人启程,游列国,跨疆域
提携千秋江山,一路坎坷,一往直前
圣迹时显,隆起一片崇山峻岭
四书之重,五经之幢,虽岱岳高耸亿万年
亦在仲尼脚下,踩踏成一片渺如草芥的旷野平川
只是半部论语,被历朝历代翻阅了无数遍
薄薄的竹简上,至今已磨出了厚厚老茧
五方神老,护佑着四十九种异象
在四十九座峰巅上,搭建了四十九座金色圣殿
七七交错,这骇人的双重劫数始返人间
福祸相依,对峙千年
谁又能知晓,还将有多少神祗圣灵空降尘寰
出入儒门,披肝沥胆
书写出一部部儒家圣典,在荒寂的心田里
提鞭牧放,这一群群熙来攘往的遍地愚顽
我是一蓬卑贱的野草,窝在尼山丘凹里
生于斯,枯于此,自爱自怜于春秋一季
夏热握火,冬寒抱冰,自生自灭在
四季流转的百炼轮回中
风撕雨啃的吻痕,缩短了生与死的距离
岁月不会老去,我还在仰望,诵读,倾听……
四十九种异象齐聚尼峰,四十九座峰巅之上
金光罩顶,四十九座圣殿瑞气盈盈
那里会居住着多少鸿儒贤圣
挺直我的草芥之躯吧!在这圣脉的源头
静卧于大地流金的尼山圣境
无上的殊荣得天独厚
就连高天流云深海清流,都在为我庆幸
92.12.2
这五老神祗来自天地间,从五个方位
齐聚尼山,晾晒着一幅天旋地转的太极图
金木水火土,东西南北中
五行生克的漩涡,把两条孪生的阴阳鱼
搅得舍命追逐又黑白分明
阴阳交媾的那一刻,素王孕育,待时而动
就在尼山,在夫子洞
喷涌而出的川泽,载负了长夜过后的新生
自此, 文脉浩荡,大川一样刚硬
大洋一样悲悯,大乐一样柔软
一泻千里的吞吐,浩渺无垠的接纳
洞穿心魂的撕裂与重塑
那些血与泪,冰与火,灵与肉,生与死
在末世的呼号绝望声中,开始交融
合体,构建,塑型,重生……
我听到了圣灵的祝祷,在虚空浮尘之上
在地表纵深的熔岩下,在春秋昏暗的一季
在身披百衲衣的中原大地
狼牙交错的国境线,收缩成一块狭小的疆域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开启了亿万年后的又一次绝世布道
夫子缓步其上,左右逡巡
前寻后觅,探察一条人世救赎的圣道
我又一次听到了圣灵的祝祷
听到了天光里沉郁艰涩又游移不定的祷辞
听到夜幕遮掩下幽幽的哀伤小调
那丰沛的文脉,在无视中臌胀
在碰壁处萌芽,在长途跋涉中伸展着蜷缩已久的芽孢
亦在迷茫的渡口,为世俗的讥讽而懊恼
圣灵的祝祷,金子般敛锷韬光的祷辞
一声声一句句,导引着一个民族灵肉合体的文脉
在阴阳消长的纷纭尘世里,一步三摇
阴阳鱼,连波嬉戏于故国
那些反与正、黑与白、内与外、正与邪
显与隐,对与错,以及左右、上下、进退
胜负、荣辱、善恶、贵贱……
此消彼长的泡沫,在长流中玄黄沉浮
谁又能打捞起几许清流倒影,海市蜃楼
阴阳鱼的尽头黑白相间,所有泡沫被逐一滤尽
仅剩无休止的争吵,辩驳,喜怒无常或生死对决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在两千多年的长轴画卷里,显学亦有内外座椅
谶纬之书画满了驱邪扶正的符咒
今古经文之纷争,性善与性恶之论战
不见血刃之光,而灵性陨落,绽放了遍野熏香
那么多读书人成群结队,踏雪寻梅
归来时,一身泥垢,两手皴伤。长河依旧汤汤
阴阳鱼在礼教德治的源泉里趁波逐浪
93.12.3
这大水,自天道布施而来,自地德惠赐而来
自尼丘山额丘之上的人伦祈请而来
雾气苍凉的水幕上,镌刻了四十九种异象
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垂下四十九根晶亮丝弦
如瀑一般,奔涌着千古怀柔之乐
韶曲长鸣,大乐声声
缤纷于昏暗的故国天际,倾空而下
这大水!这大水终于来了
这个时候,大雨滂沱,人声嘶哑,沟满河平
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了淋漓的天声里
沐浴在天光奏响的汪洋圣泽中
尘世清亮,心魂激荡,自此换了人间
这大水,这溢满四柱的大水
在卦盘上氤氲成洋
诸神安坐在高高的卦台山上,太阴、太阳
老阴、老阳,少阴、少阳……
拨弄着圣灵长短不一的翅膀
演算着四象的维度,在推算人心的冷热温凉
这大水!这大水奔涌而来
排山倒海,摧枯拉朽,摧毁一个混乱的尘世
上到王公殿堂,下至庶民陋室
漂尽三纲五常,重新构建一处有序的人间
这大水,这潮头立雪的大水
载负了几多弄潮人,遍插旌旗于清浊同流
翩跹起舞于浮光掠影中。这大水
携带着古老的礼仪,嘶哑的祝祷,万世的荣光与梦想
连同董仲舒、王通、韩愈、柳宗元
刘禹锡、朱熹、周敦颐、邵雍、张载
二程、王守仁、康有为、王夫之
谭嗣同……一个个醍醐灌顶的背影
那纵贯天地的衣袂飘飘
长途奔袭在一片又一片废弃又重拓的疆域上
决胜于庙堂之前。那些波光潋滟
水陆布道的公告,终成空前未有的一记绝响
印刻在岁月额头上。大水滔滔
滚涌而来,向下!向下
滋养遍野生灵于无知无觉间,润物而无声
在大水滔天的最深处
性情安抚,身心俱俘,一如柔顺的潜流
享受着春夏秋冬的摆布与按摩。野性成为荆棘
兽性成为荒原,人性聚集的世界繁华片片
94.12.4
尼丘山上的四十九种异象
散落在四十九座峰巅之上,搭建起四十九座圣殿
殿宇金碧辉煌,与神圣比肩,同日月争光
素王的印堂紫金镶嵌,十个指尖点石成金
唇启金言,吐纳金句,耳绕金曲,目露流动的金光
在春秋泥泞的官道上
持镀金的木质权杖,规划出一片遥远的大同江山
驱赶着一代代天之骄子的帝王
随心所欲,牧放了一群群迷途知返的现世羔羊
这个幽明的夜晚,书卷气四溢的典籍里
金色的声音再一次爆响,书页漫卷
云蒸霞蔚,金色的字迹翻飞于云梦之外
遥远的尼丘山隐隐传来一片金石磕碰的幽韵清响
夜将来临,天籁沉醉
就连睡眼朦胧的星辰,也在惶惶不定地四处张望
那些流云舒卷的暮霭,那些浸透了人间烟火气的
天人论、人性论、玄学论、道统论、性情论
性命论、义利论、理气论、心性论……
如夜幕上的青云朵朵,飘浮于阴阳消长的长空中
酝酿着一次又一次刚柔相济的嬗变
我是被俘获的囚奴,从世间沉沦的长队里走出
沿夯筑的金光大道,听从金色召唤
顺从镀金权杖的驱赶,从一个世纪传说
赶赴另一个黄金盛世的拐点
我的烈焰已熄,我的刚傲已灭
我的肃杀之气,俱消融于天伦之乐的庭院里
我的苟刻之态,狠毒之计
亦磨损在仁义道德的经典字眼间
今夜,我在金光盖地的圣迹里一路跋涉
听从金色召唤,顺从镀金权杖的驱赶
今晚,我将回归故里,回归久别的春秋一隅
夫子!就在今晚
我要迎着流动的耀目金光,溯流而上
重返别梦依稀的杏坛
95.12.5
扎根于此,生长于斯,大木冉冉而起
枝繁叶茂的绿荫,遮盖了一片荒芜的盐碱地
流水有了流向,大路有了路标
岁月的岸畔上莺飞草长,池鱼笼鸟各归其位
俱安其身。仁爱的声音跌落又升起
似风铃,似音符,似灯盏……
激活那颗久已沧桑的恻隐之心,随风化雨
在贫血的土地上油然萌生
温和的词句绽放了一树树芳华,如花蕾
如馨香,如希冀……缀满一树树博爱的种子
于无声处,结出一卷卷仁义的锦绣典章
那随风化雨的大木,冉冉而起
朝下,朝下,盘根错节
向上,向上,参天俯地
阴阳鱼昼夜不息,潜游于根结枝桠间
吐出团团气泡,闪烁七彩虹光
那累累硕果悬挂在千年不变的岁月长空里
在朝鲜半岛、日本海湾
在越南、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
在意大利、俄罗斯
在英国、法国、德国、美国……
在遥远而陌生的地平线上
总有一个熟悉又模糊的身影,伟岸而不屈
或教人谦恭施礼,或手持长卷
端坐于肤色不一的讲坛,曾经的声音
耳熟能详的义理,连同依稀苍苍的丘顶峨眉
俱流溢着竹简漆墨的浓香
爱你!是真的爱着你
从心里深深地敬爱你,这古老如旧
又年轻如初的故国圣夫子
当游说的车辙撕裂了列国疆域
就连春花秋月夏荷冬雨,都在为你迎风流泪
直到今天,才真正知晓
世界如此之大,不过是一枚小小寰球而已
那些数不清的经纬交结处
流光溢彩的河海,都留有你灵光不灭的圣迹
真心爱你,是未来世界的福祉
96.12.6
尼丘之上,蹙额之巅,火光冲天
四十九种异象齐聚,弧光频闪
天降五老,骑乘火龙大乐而至
天感生盛子,就此换了人间
在诞生的那一刻,立志把整片荒芜塞进天火
或让急躁的心火,引燃燎原之势
焚烧掉一切物欲物语,锻炼成钢
火舌炎炎,吞噬了世间纵横千年的妄想浮念
重构一片知行有序的人世沧桑
过往的我,也曾火气冲天
面红声燥,逞强好胜。那个时候
破灭无处不在,所有欲念俱焚于一片火炎之地
恨心不退,胆气豪天
阴阳鱼翻江倒海,在罗盘上狂舞
唱一曲大风萧萧的大调
死寂荒原里,储满一汪儿鳄鱼的眼泪
我的性情急躁,我的情绪失控
我的妄言如潮水汹涌,我的奸诈嫉妒有始无终
那时的我辈,裸立荒原
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夜幕下
翻找那颗荧荧火光、离离乱惑的
行踪不定又福祸相依的荧惑星
此时的我,踽踽独行
今夜,我要弹一曲昭昭韶乐
为挤满琴匣的周礼仁政增温发热
用激活的簇簇星火,添燃一炬薪火相传的烈焰
去映亮这前路不明的万古长夜
借光窥探那个仁者爱人的清平世界,星火爆燃
精神闪烁,在阴阳熔铸且无生无灭的四柱中
你轮回或飞升,庄重的仪表,豪迈的热情
连同赤子的坦诚,圣哲的勇力
俱化为火焰一簇,烧焦一个废铜烂铁的没落时代
催生出真金白银的大同黎明
97.12.7
回望千年,一场春秋大典
恰恰祭献了一部儒学教义。诸侯争霸,龙翔虎跃
风云际会,刚好昭启了一条不灭的圣迹
一群流芳百世的圣贤
在春秋大地上,合力做着一件稼穑之事
春阳里播种,洒一路游说的汗水
在金秋一季,收获了一尊头顶素冠的至圣先师
在尼山之巅,四十九种异象凝聚成圣
在千年光阴深邃里,星火飞逝,划一道滔滔天河
有夫子临川伫立,敦厚的容貌
庄严的举止,谦恭的表情,温和的声音
悠长的劝谕,还有那一声喟然长叹,让时光驻足
风景定格,遥远的背影一路蹉跎
至今没有半点儿消磨。言行必果的种子
生根发芽,在这末世里,在世人心田上
我是一匹服牛乘马,驮你上路
尊汝教诲,任尔抽打。更多的时候,负重而致远
以利天下。惶惶天地,挟持自重
茫茫人海,欺人自欺。蓬头垢面的你
与天地相拥而泣,与寒来暑往相濡以沫
宛如天空一样澄澈,大地一样笃厚
人心一样炙热
那些愚顽不化、言而无信、狠毒吝啬
以及眈眈逐逐、蝇营狗苟……
俱在沃野千里的凝固浪涛中沤浮泡影
风起云散,唯天地不朽
光阴不老,时隐时显的圣迹终古不灭
98.12.8
我懵懂的小孩,黑眼睛的小孩
你在暗夜里迷失了多久
黑色的眼珠,透过白色迷雾,你摸索着前行
可曾寻到了你想要的那片光明
在四十九座山峰,四十九座圣殿
如此坦然自若,你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是行云流水的愿景,云蒸霞蔚的图腾
或是海市蜃楼的幻影
是悲欣交集的卦兆,抑或焚烧殆尽的涅槃重生
你可触到了那支导引的盲杖
慈恤充盈了羸驽,让步履如此坚定
就这么走着,义无返顾地走着
诱惑在频频招手,你没有回头,更不停留
黑眼睛的小孩,久已失聪的小孩
你可听到了些什么
耳鼓振颤的瞬间,落英无数
怀抱韶乐的琴师,不期推门而入
在圣山之巅,祁寒酷暑,四十九根琴弦齐鸣
四十九支大乐齐奏,四十九种异象笔歌墨舞
你歌之,又蹈之,在向谁人献赋
99.12.9
隐谷里,谷风幽兰依旧,泣泪的猗兰操
忧伤至今未消。你摘艳薰香,载歌载舞
是在啼血敬颂,还是虔心祝祷
洞穿而过的圣迹,一路飘摇
总有一支盲杖,导引前行的路
总有一声呵斥,抚慰迷途者的恐慌
总有一位琴师,在弹唱先哲的遗训
总有一条圣迹,在昭告上苍匿起的敕谕
愿这部长卷,随时光流转
川流不息的深邃,会有多长多远
恒久的圣迹,终将承继不断
我在昔日里漫游,亦会在现世里谋算
徜徉在逝者如斯的岸畔
遥望远天之外,看云舒云卷
俯首庭前陋院,赏玩春花秋月,攒足力气
去泅渡这一条红尘滚滚的大川
(起笔于2018年11月7日夜
完稿于2019年11月21日深夜•莒南扶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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