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声律例说》(九)汉诗节奏浅说
作者:郭戍华 2020年08月10日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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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节奏是由有规律的音节组合(拍节或曰拍子)的重复与对比形成的。
在汉语诗中,音节组合的类型可分两种:
第一种,由两个音节(二字或叫二言)构成的拍子。
因为其中音数是偶数,每个音节各占相等时值的半拍,形成对称平衡的声音,可称为对称拍。这种拍子给人稳定的节奏感。
两个音节的对称拍,在现代西方诗歌音步理论中,也称为“自然音步”或“基本音步”。在汉语中,尤其是现代汉语中,双音词也是语言和语音节奏的主要的、最多的、最基本的单位。
这大概与自然中,特别是我们人类身体上大量存在的对称现象有关。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第三十五》中所说:“造化赋形,支体必双”,“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体植必两,辞动有配”。
所谓丽辞,即成对成双的词语,后谓“骈俪者。丽是俪的本字。《 小尔雅·广言》说:丽,两也。
对称给人一种平衡、稳定、完满、合谐感觉。
我国上古《诗经》中的诗句节奏,几乎全由两个二音节的对称拍重复构成,即每句两拍四个字的四言诗,如:
关关/雎鸠, 2—2
在河/之洲。 2—2
窈窕/淑女, 2—2
君子/好逑。 2—2
即使诗句从语义上不是对称的偶数字,也要加个虚字,凑成两个音节的双音拍。比如:
桃之/夭夭,2—2
灼灼/其华。2—2
之子/于归,2—2
宜其/室家。2—2
其中的“之”、“其”、“于”就都是没有意义的虚字,只是为了凑足节拍的音节而已。
这种由对称拍重复构成对称的诗句节奏,给人一种稳定对称的声音效果,非常适于当时王室贵族祭祀宴会场合严肃端庄的情境。
后来的五七言诗中也有对称拍:
明月/出天山,2—3
苍茫/云海间。2—3
朝辞/白帝/彩云间,2—2—3
千里/江陵/一日还。2—2—3
其中“明月”、“苍茫”、“朝辞”、“白帝”、“千里”、“江陵”都是对称的二言拍。
而由单音节(一个字)、三音节(三个字)构成的音节组合拍子,因为音数为奇数,可称之为非对称拍。
先看古诗中单音节拍的例子:
缁衣之宜兮,
敝
予又改为兮。
——《诗 · 郑风· 缁衣》
山,
快马加鞭未下鞍。
——毛泽东《十六字令 · 山》
其中第一首的“敝”(衣服破了的意思)字,和第二首的“山”字,都是单言拍。由于吟诵时只占半拍,后边至少空半拍,声音上就非常不稳定,有急切地向下推进的感觉。
而五七言诗的后三个字,则构成了非对称的三言拍。如上例中的“出天山”、“云海间”、“彩云间”、“一日还”都是三言拍。
这种三言拍在吟诵时,有两种实现节奏的方法,一种是将其分解成2—1节拍。比如:
出天/山 2—1
云海/间 2—1
这时,必须在最后的单言拍“山”和“间”字后面,加上半个空拍,其拍线如下:
出天 / 山 0
∨ ∨
(∨号表示一拍,表示手先向下拍再抬起,向下半拍,向上半拍,两个半拍时值相等。0表示空音节。)
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分解并不考虑三言拍的语义语法关系,三个字只能分解为 2—1,不能分解为 1—2。比如“出天山”,从语法关系看,是动宾关系,语法应划分为“出/天山”,但在格律中则只能读为“出天/山”。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只要听过快板书,就很容易理解了。比如:
打竹 / 板 0
∨ ∨
迈大/ 步 0
∨ ∨
只能把“打”和“竹”唱成一拍,把“迈”和“大”唱成一拍,尽管这样从语义上割裂了“竹板”与“大步”两个名词。
现代语言韵律学用自然音步的右向二分性,对此给出了解释。即当突出强调语音的韵律时,自然或基本音步必由两个音构成,而音步划分必从第一个音节开始向右进行。这样,由三个音节(字)组成的节拍,只能是2—1结构,即三个音节中,先由左边两个音节构成一个自然音步,剩一个单音节(单字),成为所谓“残音步”,只能以增加半个空拍,补足成一个完整的自然音步。
然而并非所有情况下都将三言拍分解为 2—1节拍,如在日常口语和散文朗读中,三言词更多的是连读。即使在诗词吟诵中,也会出现将三个字快速连读而不分解的情况。比如五七言绝句中的第三句,往往如此:
朝辞/白帝/彩云/间 2—2—2—1
千里/江陵/一日/还 2—2—2—1
两岸/猿声/啼不住 2—2—3
轻舟/已过/万重/山 2—2—2—1
第三句句尾“啼不住”三言,在吟诵时总会情不自禁地连读,于是三个音节就挤在了一拍之中,一拍要容纳三音,各占三分之一,与音乐中的三连音很相象,具有强烈的不对称、不稳定效果。
为何第三句要这样吟诵呢?因为韵律的结构需要。
无论是诗还是音乐,凡四个诗句或乐句体式,其韵律结构都要服从起、承、转、合的要求。即第一句功能为主题出现,第二句功能为承续发展,第三句功能是高潮转折,第四句是主题重现。由此可见,第三句是全诗或全乐曲的高潮部分,也是情感激越转折之处,要求在声音上力量充足,形成向全诗或全曲结束的第四句快速推进。
于是,当我们吟诵第三句时,就会不自觉地提高声调,增加力度,加快语速,也不再分解“啼不住”三字,而是一气连读,形成向结束句急速推进的韵律。
总之,三言拍的节奏,无论是分解成 2—1型,还是三音连读,明显都属于非对称的节拍。前者余出了一个单音节尾音,必须靠补半个空拍凑足一拍,但终归不是两个对称音节的节拍,因此不稳定。而后者三个音节在一拍中连读,各音节占三分之一,当然更不稳定。
由此可知,汉语诗词的节奏,正是由上述稳定的二言对称拍,和不稳定的一言或三言非对称拍,组合成重复或对比,构成诗句内节奏;再由这样的诗句,构成诗句间的重复(古诗或律诗),或对比(词或散曲),最终形成了全诗的节奏韵律。
这是汉诗的节奏主体。另外,诗句之间,韵句的重复,以及韵句和非韵句的对比,也形成有规律的节奏。
南北朝后,汉诗又发展出了更精细的,用平、上、入、去四个声调的重复对比,构成平仄节奏。
正是汉语语音中的音节、韵、声调三个语音元素,构成了中国诗词曲赋的韵律节奏,使之成为世界诗歌中最富音乐色彩的诗体,形成了独具形式美的精深格律学。
因此,我将汉语语音的音节、韵和声调,称为构诗元素。正是由于我们祖先对这些构诗元素的发现,和有意识地运用,才造就了中国灿烂的诗文化。
当然,将语音构诗元素组织成固定的格律定式,无论什么内容什么情感,都填入定式,不仅限制了思想感情的表达,更重要的是,本应作为表达内容的艺术手段的构诗元素,却成了与内容无关,脱离内容的教条。
因此,当代自由体新诗抛弃古典诗词格律公式,从思想上说,是一种解放;从艺术上说,可为构诗元素的创造性运用,开辟更新的途径。
自由体新诗虽然新,但其体裁依然是诗,其语言仍然是汉语;因此可知,虽然我们可以抛弃古人用汉语构诗元素创造的那些格律定式,却不能抛弃汉语构诗元素本身。否则,我们写出的所谓新诗,就不可能是诗。
然而可悲的是,一百年来,大多数新诗作者似乎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2020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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