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初

漫山苹果花开，遍地野草疯长

青白之间，散落着几粒黑色的影子

远望，它们像一座座低矮的山包

正在原野上缓慢地移动

近了，才看清楚———

那是村民在除草，以便让

苹果长得更好。他们低着头

躬着身，似乎在等候命令

可是，除掉谁？留下谁？

大地总是，沉默不语

慈心帖

半岁的孩子被迫断奶

饿得声音都已哭哑

爹妈离婚后就消失了

留下七十多岁的奶奶抱着他

满面忧愁。驻村队员任梅

看到这一幕，迅速从奶奶手里

接过孩子。小家伙

忙不迭地撮着嘴

往任梅怀里蹭，身为姑娘

她有些害羞，但还是

让孩子贴近自己，先止住他的哭声

再小心翼翼地

抱着他赶往赵家院子——

刚刚入户时，她了解到

那儿正好有一个

哺乳期的女人

生命之网

——献给所有脱贫攻坚战场上牺牲的人

“2017年3月31日，河南驻马店新蔡县

驻村第一书记赵超文，因劳累过度

突发心肌梗塞，经抢救无效不幸去世，年仅32岁。”

 “2018年8月17日，安徽宿州埇桥区

扶贫干部曾翙翔，在抢险救灾中

触电身亡，年仅29岁。”

“2019年6月16日，广西百色新化镇

驻村第一书记黄文秀，帮贫困户掰玉米

其间突遇山洪，被卷走，年仅30岁。”

“2019年10月7日晚，甘肃省舟曲县

扶贫办副主任张小娟，在脱贫成果验收后

返程途中车辆坠河，不幸遇难，年近34岁。”

……

在百度上，只需输入“扶贫干部”、“牺牲”等关键词

就会有满屏的英魂，拥挤着涌入眼睛

他们当中，离我最近的

是我的镇雄老乡王秋婷，2018年11月19日

于云南省昭通市大关县入户调查途中

遭遇车祸，当即身亡，年仅26岁——

一场即将举行的婚礼，也因新娘的离去

成为通往天堂口的断桥

我不知道，云南扶贫战线上

至今已有多少人牺牲

我不知道，近四年来

全国扶贫战线上，又有多少人离开了我们

如果，把他们的名字

写在“抗战名册”上，并在

每个名字上画一个“X”

那这些X将会结成一张巨大的网——

生命之网，它将牢牢封住

这个时代的贫穷

旷野中的沙发

秋收之后，拆除重建的房屋

暂不具备居住条件。提前

配备的沙发，也只能凳在旷野中

四天了，冯光伟家这张崭新的沙发

一直空着，大地在它面前

变成了审判台。黄昏过境时

日月交辉之处

贫穷如强光灯下

蛮横的犯罪分子

耷拉着脑袋，正在

向这个村庄作最后的交待

中国民工

离开花鹿坪，他们就被统称为“花鹿坪的”

离开布嘎乡，他们就被统称为“布嘎乡的”

离开昭阳区、昭通市

他被就被统称为“昭通人”

离开云南，在那些建筑工地、码头上

在那些超市、工厂里……

他们就被统称为“小云南”

他们的名字，像一些暗礁

总是潜伏在，生活水深火热的地方——

就在今年，疫情稍微缓解后

金忠平去了江苏无锡，

带着妻儿。陶山兄弟二人去了

杭州，马永晨的三个儿子去了福建

周光伟在镇雄城里安装水管

吕道龙夫妇又返回江西

继续在工地上，用钢丝

编制幸福的麻花

李家英和陈石分均已年过六旬

仍然去苹果园打零工……

每个人都在拼搏，他们

用汗水淌成历史的支流；他们

用身躯铸成贫富之间的界碑

——这些散落天涯的人

他们也有可能来自甘肃、来自广西

来自新疆、西藏……

来自祖国某一个更加偏远渺小的地方

但这些“小云南”，这些“昭通人”

这些“布噶的”“花鹿坪的”

这些铁打的营盘，这些流水的兵

他们有姓，可用赵钱孙李喊出

他们有名，可用横撇竖捺写就

他们是父亲、母亲

是儿子、女儿，是一个个家庭的顶梁柱

他们每个人，都在和贫穷搏斗

他们每个人，都是这个时代的英雄

冬    至

他把羊群赶上山顶

只身下山，去集市上

买了一把刀，两斤酒

等羊吃饱，他再次返回

撵着羊群，走在晚归的路上

远远望去，残阳如血啊

正从天上滴下来

半个月后，我们入户遍访

经过他家门口

有人数了数，他的羊

一只没少。刀

插在棕树上

已经生锈

补瓦记

秋后的原野上

一个人奔跑在雨水之前

他要赶去对面的山崖下

为阿金家的屋顶补一片瓦——

一片亮瓦啊，这方寸之地

可纳浩瀚星空，就像人的眼睛

面对着世间的深邃

阿金站在屋里，仰头

指挥着屋顶上盖瓦的人

“向左一些，朝右一点……”

隔着巴掌大的亮瓦

阿金看到它背面，有一张

脸，流汗的脸——

从容，坚毅，大如天

赤子心

十三社吴太明养的狗

将孙子的左脸

咬了一道血口

他儿子冲进堂屋里

拿来一把斧子

欲将这条“天杀的”剁了

这狗吓得嘤嘤嘤地

把头埋进吴太明怀里

可吴太明迫于儿子的愤怒

不敢劝阻

当儿子举起斧子

对着狗头正要砍下去时

两岁的孙子

赶紧抱住爸爸的腿

哭着央求：

我们要回城了

留下它陪爷爷嘛

在开往花鹿坪的公交上

道旁的烟草，正在奔往

晚霞的方向。它们似乎早已知道

烟叶的归宿，就是回到烈火中

化为青烟——有人借此

在浩瀚的寂寞中，过滤内心的孤独

落日盛大呀，红红的

像烟头被天空猛吸了一口

有人对着迎面驶来的公交

招手。而不到站牌处

司机是不会停下来的

就这样，在我们身后

一个拦车的人，瞬间被

遗留在尘埃里，支在空中的手

被迫用来，和我们告别

篱下记

住在同个屋檐下

一家三口

分成三个户头

母亲在这儿，把两个婴孩

养成了两个老光棍

现在，他俩都已年过半百

而母亲也八十多岁了，尚在种菜

她没有觉得两个儿子已经长大

两个儿子，竟然

也没有发现她已经衰老

这位母亲，就像他们居住的土墙房

曾在光阴中受损

修缮加固后

还能——继续使用

大风起兮

土瓦破败不堪，雨天

家里到处漏水。我们给郑大贵

换上树脂瓦，一个屋顶

几块树脂瓦即可覆盖

树脂瓦面积越大，对风的阻力就越大

那晚郑大贵被一声巨响惊醒

霎时月光刺目，月亮正好经过他家屋顶

原来树脂瓦被大风整块掀开了

村委会接到郑大贵电话

第一时间组织工人

给他家重新盖上屋顶，并在各个方向

焊接上钢板和螺丝

对此，老罗在会上拍着桌子说：

心中真有百姓

再大的风也掀不走爱和责任

山    顶

吴太明在轮椅上已经三年了

新房封顶时从楼上掉下来

终生残疾。自此

他只能在路边开个小卖铺

每天赚四五块钱养家糊口

天气好的时候，他吃力地转动轮椅

他想去山坡上坐坐。但似乎

有股力量在身后拽着他

无论怎么使劲，那两只轮子

总是往后退。驻村队员何美看见后

一口气将其推上去。坐在山顶上

看着自己的小卖铺——

看着自己天天挣扎的地方

周围竟然绽放着几片桃花

他终于忍不住了，任由泪水

静静地滚落脸颊

院坝会

关于控辍保学、环境卫生整治等

我们在凌乱的院坝里拉起横幅

由我传达上级会议精神。村民们

蹲在水井边、坐在草坪上、站在荒草中

有的交头接耳，有的东张西望

有的临时有事离开了

有的快散会了才赶来

他们的拖拉、懒散

让我愤怒，但看着他们

一个个饱经沧桑的样子

我又毫无保留地

原谅了他们

适者生存

草丛里，野猫经常

蹿出来，横穿乡村公路

瞬间逼近的车灯

使它们在途中稍有迟疑

然后再突然避开

正是路面上的坑洼

一次次挽救了它们

也让它们，养成了

慢腾腾的生活习性

可乡村公路硬化后，变得平坦了

车流增多，各种车辆提速

才开通那两晚

就有几只野猫被碾死了

人和动物都要重新调整自己

才能适应这个时代快速的发展

史昌林最先意识到这点

第一个申请，加入

花鹿坪养殖合作社

包心菜兄弟

村民刚刚整饬过的土地

干净得没有一根杂草

仅留着四颗绿得发光的包心菜

突兀地生长在空荡荡的原野上

我灰头土脑地,坐在它们中间

拍了一张照,取名为:

我和我的包心菜兄弟

和它们一样，我活着

天天都在打卷，也层层

包裹好我的心——

我的心呀，主要含量是诗

长期食用，也可以防衰老

抗氧化，增强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