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草原

武雷公／文

众草中，我是火焰跳跃最高的人类
　　　　　　　　　　　　　——题记
1

一个完整的秋季
在北归的雁鸣中呈现
草原,所有的颜色都在接近生离死别
别了，亲人,喧哗的人群
我一个人在黎明启程去草原流浪
我无法预知会不会死在那里
但一定要
带着我的孤寂和对人世的怀念就足够了
九月,我深爱的事物总有一些忧郁
在我夜宿草地之时
这些经过我身边的小动物不要惊扰我
一望无际的草原茫茫,我将是这里
最明亮的一块墓碑

2

有人说,这里是德林海日罕
德林海日罕,一处地图上你看不见的村落
远远地望见它,我悄悄地告诉自己
诗人,你充饥的干粮和温暖的妻子就在那里
一阵风涌来，芨芨草那沉甸甸的头颅
靠在了我的肩头
德林海日罕，多日来我遇见惟一一处有人居住的地方
多想接近它，就像沧海中惟一的航船
当我正要向它投奔的时候
又一阵秋风再次把众草吹弯， 德林海日罕
所有洁白的蒙古包被草浪吞没

3

真幸运,草原上
遇见的每一株草都热烈地接见了我
我在它们苍茫的手心上
时隐时现
我在它们苍茫的手心上
看到了它们彼此冷漠
草原，告诉你
我就是你想知道的一个小秘密

4

虽然出生在内蒙古
这是我头一次这么赤裸裸地
投入大草原的怀抱
走过的地方 ，只要看到秋草枯败
我总会滴下啜血的泪水
远处光秃秃的草坡
停了一辆割草的拖拉机
满坡金黄的草已被它在黄昏前斩首
我却看不见打草的人在哪儿
在天色暗下来
没有帐篷住宿,四周突然蹿出野兽们的欢呼
我希望今夜我是人类惟一的火把

5

一个人的夜晚是最慢的
把在黑云中穿行的月亮看作我娘
我想多看她几眼时,总是时隐时现
把挂在夜幕上的星辰,看作我的孩子
在我眨眼的时候,总是悄悄地少了几颗
这样的夜很难入眠
躺在草上仰望夜空
我想起来的人仿佛都居住在红月亮上
仿佛我生活过的地球不再要我了
我和草原这是在哪里
天地如此的空旷如此的野蛮

6

远处的羊群
不要再向更远的地方走了
停下来听我读一首关于青草的赞美诗
天上正在盘旋的鹰隼是我最高远的抒情
曾经在草原大地上行走的勒勒车经历着腐烂
牧民驾驶着越野车向我逼近
他一再提示我在草原注意吸烟引发火灾
但在他的眼神里， 我瞥见了
他蔑视我这个漂泊的浪子
我不会对他讲诉
我用我的诗句已经使万亩草原意外地怀孕

7

马背上
一个老牧人淋浴在阳光下打盹
他手中的套马杆像一只张狂的恶狗
惊跑了许多正在睡懒觉的鸟儿
我想上前拦住他
请求他把我领回家借宿一宿
喝一碗热乎乎的奶茶
听不懂汉语不要紧，他只要
把我当作一只上帝那里走丢了的羔羊
就足够了

8

草枯了
这些红色的， 黄色的
还有一些没有褪尽绿色的草
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但我知道它们没有我的罪孽深重
上帝如果让我做它们其中的一株草
我就不用对着苍天坦白我的罪责
跪伏在地,面对一切干净的事物
让我抬不起头
草枯了,我踩着它们的躯体独行
我一定要在它们的白骨中觅到冰霜的踪迹

9

我多么希望在无垠的众草中
碰见一个不同于我先前见过的人类的人类
她是赤裸裸的,甚至连内裤都没有
我喜欢叫她太阳
她是黑夜温良的女人

10

如果你执意要倾听
绿色草原的心跳
我只有先复述海水
在傍晚时私语了一些什么
你打马过来
一旦发现夜晚是一团蓬乱的头发
长在我的头上,仿佛
永远的暮色对我形影相随
你会长叹一个人的帝国有多么宽阔
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只怪鸟
在顿感疲倦时落在白茨的枝头
今夜,我们是两只
俗世的灰鼠露宿草原
我们睡在黑夜的肚子
等待曙光的子宫将我们诞生

11

远方的亲人
把我彻底忘记吧
我曾经是在你们周围活动的蚊子
现在,我怀抱这无尽的苍茫
并迷恋上这孤独的活法儿
我遇见的每一条河流都端庄贤淑
白云是最温暖的棉被
寒夜我睡在它的下面,心不再颤抖
我深爱着的亲人啊
最好不要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见了我
生怕你们会受到惊吓
不要让我的孩子们
见了我
误为见了一只面目狰狞的怪兽
让他们伤心落泪

12

草原
与你肌肤相亲
我将是你最高大的一棵树
也将是苍茫里最明亮的一块墓碑
众草中火焰跳跃最高的人类

2012年8月于锡林郭勒初稿
2018年5月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