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疫情，我们的行动轨迹一下子缩小了半径，不能聚众，不敢远足，城里的府山成了最好的去处。晨起跑步，日暮散步，冬有梅花，夏有荷花，穿过曲径通幽的绿荫，登到山顶，俯瞰全城，更是直抒心意的气派。匆忙之间，生活换了姿态，节奏慢下来，时间也慢下来，原来，一切都可以不用那么着急。
我常常在路过“清白泉”的时候，看到有个背影，有时伫立泉边，有时靠着围栏。有几次他是侧身站着，虽然戴着口罩，但那个身影，总会让我下意识地想起一位旧识。因是这个原因，我更加故意地往那里路过，终于有一次碰了个正面，刚巧我们都没戴口罩。四目相对的时候，我看到他闪烁的眼神和流露出的不好意思，至于我的，我想应该是惊讶的表情和随之而来释然的笑。
是的，好久不见。我伸手要与他相握，他尴尬地在空气里挥挥手，我也收回来。疫情期间，理应保持距离。
呃，你好吗？我说，没想到在这里碰到。
他腼腆地笑。谈不上好不好。他说，出来一个多月了。
时间真快，日历在脑海里快速地往回翻，那么上一次见面应该是六年前。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他被纪委从会场带走，全场哗然。从台上走到台下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我坐在后面一直看着他，苍白的脸、惊慌的眼神，以及被架着离开的背影软弱无助，连影子都矮了一截。
“这就是震慑力，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党纪国法。”
“台上正气凛然，台下利益支配。”
“就是，刚才还说得天花乱坠，现在整个缩成了草包。”
台下的人众说纷纭，而台上的人已经换了人间。热闹过后，又是各自生活，再突发的意外事件，也不过是茶余饭后一时的谈资。谁愿意是这样的谈资呢？当事人困在牢里可以不理窗外事，他的妻子却不得不面对日复日的闲言碎语。我后来有一次在医院碰到过她，纤细的身材似乎更加瘦弱。她匆匆地配药，我想叫她，犹豫着就擦肩而过了。那一晃又是好几年，我调了单位，换了城市，没想到他们也离开了那里。
潘老师好吗？我问。
好的，她总是先去买菜，然后来这里陪我散步。他诺诺地说，眼光流转却是不一样的神采，她现在教低年级，压力小点，挺好的。
什么好不好，我哪里会有不好的？正说着，一个声音响起来，不用说就知道是潘老师。我转头看着她，还是那样纤细的身材，除了头发花白，并无大的变化。她一看到我，又大了声音说，呀，你是，你是……她拍拍大腿，又跺跺脚，想叫又叫不出的样子，煞是可爱。我迎上去，接着她的话说，是，我就是。
这下他也笑了，直说，是是是。
六年的光阴白马过隙，我们就这样打通了回忆。她凑到他身边，拉他坐到石凳上，说，腰不好，久坐久站都不行。看他坐稳了，又说，太极练了吗？他点点头。她接着问，练了几遍。他还是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她站起来说，不行，重做。他苦笑着看我，像是跟我求助。她不由分说地拉他起来，又走到亭子里，我才看到里面有一个小音响，等她出来，太极的音乐就跟着出来了。
太极养生，禅修静心，称着亭子上的“清白”两字，他打的太极倒颇有仙风道骨。潘老师站在我边上笑着说，非要我每天像个监工。他呀，就是个孩子，总以为我想要什么，用权弄权再多的好处，都抵不过现世安稳的好。你看现在疫情，谁不想安安稳稳守着自己的小天地，有屋可栖，有窗可倚，多好。
我点点头，她花白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光。她说，绍兴真是个好城市，越山长青水长白，历史文化名城，名士之乡，哪里都有可说可看的故事。范仲淹当年被下放于此，发现了这处泉水，因有感于泉水清澈，又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遇，才有了“清白泉”，在当时贿赂成风的环境中以“清白”告诫自己。绕墙而过，是同为府山一脉的越王台，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复国雪耻就是那里。我们现在讲“胆剑精神”，就是韧劲与担当。我常跟他说，顺时坦然，逆时泰然，经历了人前显贵，也看清了人情冷暖，还有什么不能释然。
六年前他出事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生亦何欢，死又何哀，我曾经一度抑郁，不敢下楼，不敢去学校，别人转个头，低头说句什么，我都觉得那是在笑我。我是一名人民教师啊，多么阳光高尚的职业，却有一天因为他的错误要藏于人后。可是谁能没有错呢，好在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他的案子结束后，我决定离开那里，到了绍兴，希望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我很快发现了这座城市的魅力，《跟着课本游绍兴》串起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致良知、吾心光明”的王阳明，“不朽旗帜、杰出楷模”的周恩来，还有“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鲁迅，“学界泰斗、人世楷模”的蔡元培。“稽山鉴水唐诗路”又沿着浙东古运河，经鉴湖，过会稽山，李白、杜甫那样的诗人都曾身居江湖、心系庙堂，留下不朽诗文。绍兴就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博物馆”，城里的人多幸福啊，一直被这些美好的品格熏陶着。
伟大的人怀着伟大的思想，而伟大的思想总有相似之处，他们之中好些都是教育家。你看，范仲淹被尊称为“百代师表”，他用“井德”喻“官德”，主张“井有德，所守不迁；井有义，所施不私”。王阳明以弘扬“圣学”为己任，提出“改过”，认为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也提出“责善”，认为“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这说的分明就是我们的经历，也是我们六年后的心得。
每一位致力于教育的人都值得尊敬。每个人的成长道路上，如果一直有这样充满正能量的方向在指引，谁还会有想法去犯错？陆游有《放翁家训》、王冕有“只留清气满乾坤”、竺可桢有“不计利害，只问是非”，这些都是绍兴的名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却是相同的理念教育着后人。从不能腐，到不想腐，不仅仅是制度的刚性需要，也是教育的使命必达。作为一名老师，我也常常感怀于此。孩子们纯真无瑕，鲜艳的红领巾，高扬的少先队礼，都是最美好的明天。他也像是我的一个孩子，适应社会，理解生活，重新开始，不念过往，不惧将来。
音乐倏然停了，才发觉太极二十四式已经结束。潘老师忙着上前替他擦汗，又跑进亭子整理音响，随后两人跟我告别。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四周一下子安静了。风在吹，知了在叫，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我看着泉边的碑刻：“当大暑时，饮之若饵白雪，咀轻冰，凛如也；当严冬时，若遇爱日，得阳春，温如也。”不觉念出了声。一屋两人三餐四季，以及我们属于的这座清澈明净的城，不正是最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