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视（组诗）

笨水

追鹤

我曾追赶一群鹤

我在追赶鹤群的途中

一只鹤在心中诞生

我曾因奔跑而蜕去人形

我曾随悲鸣冲出天际

为放出心中这只鹤

我一生都在开启这具身体的笼子

鸟吃暴雪

飞来的鸟，没什么吃的

只能吃雪

仿佛暴雪也不能将它喂饱

它不停地吃

以致身体冰凉

不停地回味

以此度过严寒与贫穷

自转

当我自转，我就有了

自己的大气层

扔来的鸡蛋石头

将被销毁。鸡蛋化作灰烬

石头变成黄金

它屏蔽黑暗，让我看见蔚蓝

眼神怎么冷

我都将它们看作一闪一闪的

星星

到处是群山汹涌，到处是

旷野宁静

到处是小草，推着巨石

到处是石头堆积

加深的沉默

我用河流，接纳雨水

我的大海

被我修剪成花园

我眉心养的一只幼虎

每日，穿过暴雨

去餐露水

想吃肉

我就让悬崖带它去看明月

看看就饱了

看看就独自回来

小饭馆

看他膀大腰圆

想必孔武有力

臂现龙纹

想必是老大

或曾经是老大

想他背有刀疤

腹有弹痕

江湖必有外号

想叫他老疤

却见他低头摘菜

起身收碗

弯腰厨房

扯起围裙擦汗的样子

想他用真名

在烟火中，隐姓埋名

想外头不好混

道阻且长

不比菜刀的

刀锋好走

偶见一个在公交车站等车吹埙的人

我也有只埙

放在口袋里

手捂着

从不拿出来，吹奏

它在我手心，暖暖的

仿佛烧制尚没完成

我喜欢这只

深褐色的埙

永远那么滚烫，从未被奏响

数羊

我闭上眼睛，就有十个太阳

在敲门

我数羊，发现羊，只有我这一只

不够数

我就数一只羊的羊头、羊蹄、羊腿

羊排羊肝羊心

越数越心惊

翻来覆去睡不着

发现这全是刀的数法

导航

按导航

直行，然后右转

100米

左转

60米

右转，再60米，到达目的地

我扭头

只看见一堵墙

我没有穿墙术，也不能右转

去撞墙

我断续前行

它让我掉头

我开始怀疑

是否真有一条路，穿墙而去

怀疑有个地址

困在墙中

怀疑看得见的墙

并不存在

怀疑多了，感觉怀疑也成了一堵墙

迎面向我撞来

鬼神见

山冈上没有鬼

鬼在我心里

没有坟墓

坟墓在我心里

旷野上，没有旷野

旷野在我心里

在我心里

河水轰鸣

为黑夜安上鳞片

天亮了，就能看见

鬼，睡在草尖上

将醒未醒，像粒光

摇摇欲坠

坟墓生出翅膀

竟有画眉般的嗓子

最怕遇见神

它有天兵天将

最怕束手就擒

天光禅寺

住寺情况公示栏中

他们统称比丘

他们的俗名，我一个没记住

他们面目皆清秀，慈善

他们尘世的脸

我一张也没认出

从寺院出来

我把我的姓名唤作他们的姓名

我把我这张脸认作他们留在尘世的脸

最好的马

林中

原本有匹马，在那儿低头吃草

皮光轻颤，泛起丝绸的光泽

后来，它走了

位置空出来

风没有去吹

空气也没有去填补

仿佛马还在那儿

不同的是

晨光中它是匹黑马

星夜下它又是匹白马

我想这就是世上

最好的马了

杜甫近况

下雪了，我想起杜甫

又下雪了，我又想起他

雪下个不停

我就不停地

想起杜甫

想起他，走在路上

看见有人冻死

有人快要冻死

给寒者以衣

可他的衣服太单薄了

予饥者以食

他双手伸进口袋

只掏出半颗橡子

再掏，口袋已空

可他想应该还有一些

至少还有半颗

他不停地掏自己的口袋

最后就掏出来雪花

银子一样白的雪花

银子一样冰冷的雪花

他掏也掏不完

他想雪花下面应该

还有些橡子

就这样，杜甫

掏着口袋里的雪花

走在风雪中

雪停了

他还从口袋里掏出

零星几片

假大海

所说的海，不过是鱼缸

方形，大不过一立方米

海水，不过是自来水加了盐

氧气由机器制造

鱼来自海上

在这里做了囚徒

被“海水”安慰

被珊瑚疏导

每天亲吻玻璃无数次

须如此

世界安静

你必须想象

鸟鸣悦耳

扑打着窗户

人形名气

中场休息

人外出

阳光很好，风微寒

其中有名人

必有人搭讪

提问，以表钦慕

必有人提议

合影留念

争先恐后，练习笑容

这个拍了

那个上

初看

是人，著名气

再看是名气具人形

这让我害怕

我不跟名气合影

打死也不

追问

我是谁。我问

我是笨水。我答

笨水是谁。我追问

一时语塞

竟答不上来

不追究了

很多人活了一辈子

也没说清楚

自己是谁

到死

也只有名字

刻在墓碑上

我们的语言

从来都是人说人的

鸟叫鸟的

狗学会我们的汪汪

鹦鹉嘴里只有几个词

磨得光亮

我们对草木说话

只用剪刀和锯子

我们对铁说话

就想到打铁和折弯

处丘壑而怀旷野

登上群山之巅

我们以为容得下万物

放得下一切

想说点什么

发现真正可使用的语言

少之又少

只剩一个“啊”字

和“啊”的重复

优先跟人说话

我不接陌生的电话

不知道对方是人

还是机器人

它们从保险公司打来

从房地产公司打来

从银行打来

从各种中介打来

从诈骗团伙打来

它们向我推销的产品与服务

它们欲施与我的骗术

我都不需要

我急需的，仅仅

是一个私人接听机器人

我急需它从中将人和机器人分出来

如有必须

我优先跟人说话

闪念

墙没完没了

像路，没有尽头

走累了

我停下来休息

靠着墙，身体放松了

内心，平静了

我感觉墙在颤抖

感觉它的不安

感觉它快撑不住了

向我缓缓压来

躲开时我有个闪念

扶一扶这堵疲倦不堪的墙

剥离

在人声嘈杂中

我把我的自言自语

分出来

在船上

要把我的孤舟

分出来

在水中

把我的一条河从河中

分出来

夜色渐深

我偏爱微弱的灯盏和遥远

若隐若现的星辰

它们刚从强光中

剥离出来

伤口未合，疼得要死

微信朋友圈

在微信朋友圈待久了

感觉自己走进了森林

每个人都变成了一棵树

相互间的点赞

是树叶碰到了树叶

晨练的人与觅食的鸟

公园里，人们在晨练

鸟儿在觅食

它躲避我，像个打太极的人

我追它，它快走，像个跑步的人

停下来，啄自己的小腿

又像个老人，低头揉着膝盖

汉朝末年

我生在那时，素无大志

只开了间打铁铺

铺子外也种了桃树

记得有一天，炉火不熄

我却拒绝做生意，只等他们来

我给他们看最好的钢

他们走后，我把新炭添到炉上

炉火猛烈，钢铁柔软

我落锤比细雨更密

把一瓣瓣飘来的桃花，打进刀口

刀锋剑刃，留给他们去试

我等消息

“张飞挺丈八蛇矛直出，手起处，

刺中邓茂心窝，翻身落马。”

“云长舞动大刀，纵马飞迎。

程远志见了，早吃一惊，措手不及

被云长刀起处，挥为两段。”

好个“刀起处挥为两段”

我暗自惊叹，一边从炉火中

夹出一块红铁，落下一锤

带着影子走路

周围的灯光，看我时

只将我认作影子

投在地上

影子重叠、分散，各不相同

有的长，有的短

有的碰到墙，折叠起来

没有一个影子接近真实的我

我没办法将它们驱散

它们也从不会离开

已经习惯了

带着影子走在路上

我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

我走进黑暗，它们跟着走进去

我出来，它们跟着出来

蜗牛

仰面躺在地球上

感觉背上有个壳

像只打翻的蜗牛

看月亮

在旋转的石头上

看不动的石头

在地上，看月亮

完全忘记了太阳照月亮

也照地球

无事要看一眼

圆满和破碎，也忍不住看一眼

有时要下楼去

郑重地抬头去看

推开窗户去看

拉开窗帘去看

让白白的月光照进来

躺在床上看

看久了，便心生倦意

觉得月亮也没什么稀罕的

太阳照月亮，也照我

我也有阴晴，也有圆缺

我圆时是一个人

我缺时

是上半身与下半身

对视

酒店运来一车羊

停在门口

我站在大门台阶上

看羊。羊也看我

我目不转睛

它们也从未躲避

仿佛无边的沉默

又像是一次永不结束的长谈

这是我在世上

最长久的对视

我愿意一直站在台阶上

看它们

我希望它们在车上看我

不再下来

我感到时间静止

我感到快要将万物忘记

然而静止，被钥匙拨动了

车开走了

停车的地方只剩一些羊粪

没有了羊，我用

看羊的眼神，去看天

又看了很久

塔克拉玛干

来新疆，你能看到最多的石头

在塔克拉玛干

那些沙，便是世上最小的石头

来新疆，你也能看到浩浩荡荡的水

在塔克拉玛干

那些沙，便是世上最硬的水

苹果辛苦了

苹果辛苦了

开花辛苦了

长大辛苦了

赶老远的路

过来，辛苦了

满身的尘土和月亮

我要给它洗一洗

放在透明的盘子里

朋友圈的问候

有人向我打招呼

说你好，我回说你好

他拱拱手，我也拱拱手

想起某友，我问近来可好

他说还好，反问我的近况

我也说，还好，还好

废墟

手机拍的照片，视频

隔几日，就删了

但我还会用它，去看世界

还会用它去围观

双手举着

腾不出手，去鼓掌，指责

去搀扶，拔刀相助

因为怕手机抖动

我要控制双手，不抖

要控制心，不抖

站着，像死了

举着手机

像一颗崭新的脑袋

伸长脖子

肩膀上全是真理的废墟

下雪了

下雪了

它们去年

也是这么下的

一万年前

或更早的第一场雪

也是这么下的

它们下在老地方

下在枯枝上

清新姣好

跟去年的雪真像啊

就像双胞胎姐妹

买盐的路上

我正好碰见

她们中的一个

（“头条诗人”总第332期，内容选自《诗潮》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