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是这样淬炼的
   刘泉开

一
上个世纪末的早春二月最后一天，天气乍热还寒。我所在的专家门诊室里，正迎来元宵后病友回流的小高潮。不宽的门框中进进出出的人流里，进来了一位风尘仆仆六十开外的老人。他是我交往近半个世纪，一位受人尊敬的老病友，也是一位离南昌三百公里外山区农村小学的老校长。他从家乡匆匆赶来，是要我推荐一位皮肤科专家。他那顽固终日痒痒的皮肤病，常令他越抓越痒不得安宁。因而想到我这个远道的忘年之交做个中介，找一位能妙手回春的好医生，治疗他的顽疾。
他坐下后，从包里取出一幅不算高贵的卷轴给我留念。洁白的纸面上龙飞凤舞，行云流水般书写了“德高医精”四个大字。他说：“写得不好，请你笑纳”。顿时我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我直直地盯着眼前这意外的收获，大脑里清新地浮现出48年前我与他萍水相逢的一幕。往事真不如烟，至今仍刻骨铭心。
二
那是一个暴风骤雨、内战正酣的特殊年代。一个三月热燥的下午，空荡荡的急诊室却抬来了一位颅内自发性出血、神志不清的农村青年。乡里、县里因为弄不清突然从天而降的灾祸，才无可奈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几百里外的山里转来。
面对这位深度昏迷已有脑疝、奄奄一息的病人，我们采取了紧急救助和脑血管造影。结果证实是左额巨大的脑动静脉畸形破裂出血。先天的盘踞于左脑重要功能区的畸形血管团和异常病变血管的溃破，构成了对这位年青小学老师病情突发、急转直下、脑危象丛生、生命危在旦夕的远近因素。当时唯一的一座独木桥就是紧急施行开颅手术，清除血肿和摘除病灶，或许能柳暗花明、起死回生。
我该咋办？当时心里有些犹豫。
看着床前忘却世界、失去认知的病人和回眸造影片上的“定时炸弹”，我第一次感到进退两难、如履薄冰。我既想尽快主刀做手术，博一次，来它一个孤注一掷，但又感觉孤立无援、风险太大，万一吃力不讨好，真难背负这沉重的十字架。因为当时整个医院就剩我一个脑外医生，而且正处在既要工作又被挨批的特别时空里。我把手术抢救取得成功了是应该的，功归“抓革命、促生产”的革命派。万一人财两空活的进去死的出来，无影灯下演出了悲剧，又有谁人能够理解？谁来为我说句公道话？谁会背负这说不清、道不明，或许会出现的医疗纠纷？我会背上千古罪人的沉重？
我带着焦虑、矛盾的复杂心情，匆匆地找到分管业务的新领导诉说患者的病情和我内心的忐忑。谁知这位不懂医学，对脑外科一片空白的工人代表倒也干脆直率：“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免不了的。只要家属同意，我支持你死马当作活马医。”我返回病房后，立即与家属联系沟通。想不到这位病友的亲人，虽然一身土气、悲伤表情，但却十分通情达理。他说：“大夫，我们乡下人不懂医，既然来了，我就拜托你们了。你们认为开刀还有一线希望，就请大胆干吧。我相信你们。反正，治好了是你们的功劳，我儿子的福分，万一走了，也是他的命不好，不会怪你们。”
此时，从他们殷切期望与企盼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久违了的尊重与信任。我还能说什么？我又还需要说什么呢？
于是，我连忙请了一位骨科医生作为助手，急匆匆地为这九死一生的年青病友做了开颅手术。
夜，静悄悄的。整个南昌城都在进入梦乡。白天文攻武卫的喧嚣也已销声匿迹。唯有头顶的无影灯正在精神抖擞。我们如临深渊似的战战兢兢步步为营掀开坚硬的颅骨，剪破肿胀的脑膜，眼前一团暗红的血肿和一兜如榕树根系的畸形血管突然蹦出在骨洞里。如此快速、激烈的脑膨出，说明顷刻间有急速的脑移位，极可能带来不可估量的可怕后果。
面对严峻的突变，我们忘记了口念语录，也无法得到外援。我只是下意识地硬着头皮采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短兵相接，快速地清除血肿、结紥主要的供血动脉，最后实施包围战术，将犬牙交错的病理血管团彻底掏除。
我胆战心惊、苦苦等待的胜利曙光终于到来。病人的呼吸趋向平稳，颅高压逐渐恢复正常，生命体征明显好转了。
一切一切的无影灯下的平静反应，正说明死神败了，我们赢了，病人得救了。直到此时见到姗姗来迟的病情转机时，我才感到神经松弛后的饥渴与疲累。我几乎支撑不住了，但我心里明白，眼前的初见平静，或许是又一次新的战斗的先兆。
三
果然不幸言中又出乎所料。按常规演变而言，当病人艰难度过手术关又颇为顺利地关闭了头颅创口、缝上头皮的最后一针手术结束后，对于脑科医生的头等大事、重中之急，就是解除脑危象、消除水肿、防止出血与预防感染。
可是，当我正跨出手术室准备去开手术后医嘱时，却突然传来一阵女高音声嘶力竭的呼叫：“刘医师，别走！病人不行了，快来抢救吧！”
一声惊雷，把我震得晕头转向。
我用尽全力飞奔至病人面前时，只见患者还在继续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不过据现场的目睹者说，其抽痉的幅度和频率已有所缓和。显然，内行人一看明白，这突然其至、来去匆匆的突变是颅脑术后并发症之一，医学上叫癫痫大发作，而民间则称羊癫疯，或叫猪婆癫。
一般而言，癫痫大致可分原发性癫痫与继发性癫痫两类。若对号入座，我的这位病友术后的全身抽搐的发作，应属归继发性癫痫。脑内的病理变化和手术的刺激，决定了他抽搐的必然和药物的持久。
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经过我们奋力抢救和对症处理，特别护理（那时还未设ICU），他才逐渐转危为安，柳暗花明。
治疗一个月之后，他终于康复出院了，但由于还带有不时发作的癫痫这条“尾巴”，我们的联系也因此一直不断，隔三差五，他会来一个简短的电话，诉说自己的病情变化或推荐来我处治病的亲友。半年左右，他开始如约前来随访复诊和开方买药。因为癫痫用药虽可控制但难根治。一来二去，我俩由陌生到相识，由相识到相知。每次短暂的相见，彼此问寒询暖，敞开心扉，无事不谈，亲热得灼手，靠近得无缝。他常向我介绍农村的所见所闻，红白喜事、家长里短，成了我的农事广播宣传员，我成了他的家庭医生、保健顾问、有求必应、又问必答，甚至想吃什么补药，选择何类食品？也来倾听我的“高见”。在漫长的烦人、枯燥、喧嚣的日子里，由于如水的交往，的确给苦闷的时光里，增添了一阵阵悠悠轻松的清风。
四
姗姗迟滞的春天终于来到了神州大地。他又一次伴随春风、兴高采烈地来到我的诊室。他说他被提拔为校长了，原来的癫痫也已不再发作。我为他做了一次脑电图和CT检查。结果证明除了大脑的手术部位仍有创伤的痕迹外，其他一切正常。
    我叮嘱他再服抗癫痫药半年后，如果未见发作，则可停药观察，并衷心祝福他健康长寿。告别之时，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拖着我去喝酒庆祝，还悄悄地塞来一个红包，感谢我的救命恩情。
    可是，我又一次让他失望了。其实，他和他的家人真诚邀请吃饭送礼品，已不是第一次了。还在他刚从手术室脱险回房出院前天，便掏肝刨肺一片盛情以酒谢恩，以物馈赠，但均被我们婉言谢绝。这不是我故作斯文，娇装清高。只是此情此景，我常会联想到自己的家乡，我的父母弟妹。我的老家也在农村，我的祖宗是世代农民。我知道农民的钱来之不易，每一个铜板都是血汗泪珠换来的。我们喝病友的酒，收他的钱，等于吞饮他们的血和汗。我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我也曾经问过他：“你会收学生家长的财物吗？”回答是否定的。
好在，他能通情达理，领会了我们的真诚和坚决，是出于维护纯洁，透明的友情。其实我对许多病友皆是如此“无情。”
此后延续的事情，大家一定也能猜想到。那就是君子之交。
随着时光的消逝，年岁的增长，我俩各自的人生也变化不少。真是一言难尽。时代在变，江山更新，但我们的友谊还日久天长，医患关系越来越甜。我常给他看病、咨询，这是我的本职，义不容辞。他每每来到我的诊室，我总是热情接待、嘘寒问暖。逢年过节，也不会忘电话互相问候，带上一抹关切，一袭温暖。我明白，人生得一知音不易。虽然我们时空有差距，职业各异，年岁不同，但生命是平等的，尊严是公正的。有人说，而今社会已是信息时代，人与人之间只热衷于ipad。但是在冷寞之中也会有古道热肠的人，我和这位病友便是其中之一。就是在疫战正酣期间，也不忘隔空对话，倾听知音。心中有诗和远方。
是的，沧桑岁月，冲洗了彼此身上的铅华，风雨春秋染白了各自的鬓发，纵使无可奈何花落去，然而水一样清透的友情，依然在涓涓流淌。我们不忘初心，也更珍惜昨天，热爱今天和憧憬明天。
真的，胸中犹存愉悦事，一池春水不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