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潮》头条诗人 | 秦匹夫:泥沙集

2020年3月第6期

作者:秦匹夫   2020年03月17日 20:44  中国诗歌网    3181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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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匹夫,又名冯青春,1980年生于陕南漫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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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沙集(组诗)

秦匹夫


八月的第二天


八月的第二天。雨停了

但是气温并没有升上去

仿佛昨天的雨还在阴暗的空中飘洒

——至少它的余威还在

——一种类似于影响的。绕梁三日之类

当洗完两双鞋子还没有出汗

我不由得这样感叹起来

伸手到窗外接了接

沾满水珠的手被风拂过的清凉让我感到舒服

——我喜欢这样的天气

我又嘀咕道

——今天可以干更多的活儿

——上午至少可以干一半

这在以前的酷热中是不可想象的呀

我低头看了看地上堆着的鞋子

心里竟然振奋起来。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

当我掉转身继续干活儿

空荡荡的屋里顿时洋溢着我诡异的笑声



雨夜


我听见雨声从檐下传来

从屋檐外的院子。街上传来

从更远处别人家的屋顶上

无数的屋顶。屋顶更远处的山上

黑蒙蒙的一片。我能听见雨声传来

不止于此。我还听见雨声从牛背上传来

从砍柴的刀上传来。从蒲篮上

我曾和父亲抢收谷子。雨声也从那里传来

不止于此。我们举着伞

雨声从伞上传来

她挥手向我告别

雨声从她的指间和发丝上传来

不止于此。不止于此

漆黑的夜里。雨声正从四面八方

密密麻麻地传来



过客


在路上遇到张校长

我记不清他是否姓张

但当时已经来不及了

只好叫他张校长

同样。他似乎

也忘记了我姓冯

而是叫我刘老板

我们心照不宣

匆匆擦肩而过



争渡


没有人愿意躬身去活一辈子

挑担的。修鞋的

被烈日烘烤的和被机器固定住的

没有人愿意

没有人愿意长得丑

没有人愿意去伤害别人

但是这一切正在发生



垃圾桶


一天的生活里

与我长相伴的

就只有垃圾桶

从早晨起床开始

到深夜踉跄着上床

无数的物品靠近我又离开我

一直与我相伴的就只有垃圾桶

整整一天。一天又一天

它安静地待在我脚边

无论我向它做什么它都接纳

有一天晚上我生气了

踢了它一脚

它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

仿佛是抗议

它把我对它做的事情全部吐了出来

满地肮脏的东西

使我顿时慌张

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回来了


回来了。夜里山坡喷吐凉气

从窗纱进来覆盖在身上

床像泥土一样柔软宽大

使人产生种子一般的安详



玛瑙


我要把一串玛瑙缝在她的鞋子上

这是一个双脚雪白的女人

明天她会来取走这双鞋

她将给我几块钱。然后穿着这双

缀着玛瑙的鞋子走在街上

非常难缝啊

我用针尖敲了敲

这应该不是玛瑙

而是一种塑料制品



立秋后的几天


立秋后的几天

太阳比伏天更毒辣地从窗户射进来

上午十点多。狭小的操作间即变成了一个烤炉

我不得不退出来

所谓退实际就是溃败

白晃晃的街面上人影稀疏

对。就是一种稀疏

就是面无表情下的隐隐浮现



当太阳从窗口移开时


当太阳从窗口移开时

也即是太阳不再向操作间

增加热量的时候

我起身走了进去

虽然依旧还有大量的热遗留在那里

但是我轻易地克服了它

不流汗怎么行呢。我想

我想起父亲光着膀子在烈日下挖地的样子

他又瘦又老。但是不吭一声

真让人心疼啊

我一把抢过他的锄头

——让我来吧。我说

我挥动着膀子大干起来

很快。太阳就移到了檐外

热气也似乎全部消散了



我无法诚实地记述自己


很多时候。我无法诚实地记述自己的现状

众所周知。我是一个鞋匠

每日和诸多臭鞋打交道。既无钱也无友

当我累了推开鞋坐下抽烟时

我本应该这样记述

——在逼仄昏暗的鞋店里

——我正坐在一张和我一样孤独的椅子上

但是神差鬼使。我竟这样写道

——我正坐于法老的殿堂上

或者自比菩萨坐在庙堂上。如此种种

更有甚者。比如现在我本汗流浃背

但突觉寒气飕飕。满目莫名生出荒芜之感

于是又写道:我正坐于荒原之上



怪兽


今天从早到晚

我总计吃了

豆浆。油条。米饭。油麦菜

面条。几瓣大蒜。香菜。花生

没有肉。全部是植物

说起植物。我想起它们被我吃下前

在山谷里面葱郁的样子

而我突然从地平线上出现

从晨起到黄昏

一路啃食而来

现在我正在喝啤酒

啤酒据说是由麦芽制成

嗯。夜幕下我正在啃食一片麦子



从县城后边往下走


县城后边是低矮的绵延的丘陵

人们蜂拥着居住在上面

砌房。栽树。种玉米

为了方便出行。他们狠了狠心

在密密匝匝中拓出了一条大路

我现在正走在上面

毋庸讳言。我刚喝了酒

头脑和脚步都轻飘飘

嗨。你好。我反复挥手

一个玩皮球的小女孩突然控制不住皮球

我冲过去用脚挡了一下

我调皮地说。你应该说谢谢

小家伙向我羞涩一笑说。谢谢

县城另一边的山上云遮雾罩

我抬眼看了一下

轻轻呢喃道。多好



夏天就要过去了


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饭赶进嘴里

我起身到厨房

把碗放在水龙头下

冲满水

进食后的疲惫在袭扰我

一些其他的疲惫

也乘虚而来

但是我不能去睡觉

还有很多的活儿要去干

夏天就要过去了

我还没有赚到什么钱

想到这个

我打了一个冷战

精神恢复了些



纸盒


在撑鞋机上。两排铁柱之间

纸盒像一个反对派

像一朵玫瑰

像一个娴静的妻子

躺在生硬的铸铁上面

我过去把它拿下来

它只是一个纸盒

我不想让它变成其他什么



一个男人站在桥头


有一个男人站在桥头上

他的身边。站立着另外几个男人

中秋的天气开始阴冷。但是他们不惧

他们热烈地交谈

敞着怀。拍着胸脯

他们应该是刚喝了酒出来

说到酒。那个男人说我们再去喝点儿吧

——再去喝点儿

他站在桥头上晃了晃手

但是他向谁晃手呢

他的身边空荡荡

他似乎有些不相信

转身绕了几圈

殊不知一阵旋风突然吹起来

搅起的黄土淹没了他



伙计们


我打小不善交际。伙计很少

六岁前几乎无。六岁后上小学

一直到小学六年级。我和一起放牛的堂哥偷烟抽

他突然递给我一个烟头。我闭眼猛吸几口

烟雾里我飘飘然。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伙计

之前几年。我独自放牧两头牛

坐在山谷中的大石上。我目光呆愣

偶尔起身去拍掉它们身上的几只牛虻

牛儿甩动尾巴。向我致意

我看似即刻离开。实际在它们肥美的皮毛上抚摸了两下

那时我还不会说伙计一词



三舅死的这晚上


三舅死的这晚上

亲人一直围着他的棺材转

敲锣鼓。唱歌

下半夜。人们陆续关灯睡觉了

山里面漆黑又寂静

只有三舅的棺材周围灯火通明

歌师在前低沉唱歌

锣鼓手在后敲击锣鼓

孝子手握一炷香默默跟着

形成一个缓慢蠕动的环形



在大路上


谁能想到这里竟然有一条大路

没有走上去之前

谁也不知道这是一条大路啊

现在他走了上去

即使是这样

那些还在被小路束缚的人

也不知道他正走在大路上

走在大路上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只有天知道地知道他知道



光芒


像每一个诚实者那样。光芒也是

当它终于决定起身。也即是照亮自己的一刻

像是推开门。也即是诚实者准备远行。他推开了门

也即是诚实者跨过檐坎。裤管划过檐下草

光芒也是。依次一一照耀它们

诚实者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在黑暗的大地上。光芒也是



我的一生


我想把我赖以存活的叫作光线

我想把我的生命过程看作是被这些光线照耀的过程

我的生前和死后之地叫作漆黑之地

我被这些光线打捞。拽出

使我得以蹦跳。舞蹈

我的大笑和号啕都出自于它

我从未单独存在过

我无法单独存在

像一个傀儡

某一日。当这些光线消失

我又重归漆黑之地



外婆有只大狗


外婆有只大狗

每次离开时

外婆和它一前一后送我们

外婆送到三里外的一个山梁上

在一个高坎上坐着

望着我们一直走到消失

那只狗则把我们送到

十几里外的小河边才掉头回去

有一次我叫狗和我们一起蹚水过河

它过了河。抖抖毛蹲着

看我们走远。又过河回去了



麻婆豆腐


我给餐馆打电话

——烧一个麻婆豆腐

注意是烧不是炒

烧有缓慢的意思

似乎可以看见豆腐在锅里平静地熬煮

一个人耐心地等候在旁边

炒则急躁。那个人一点都不温柔

卷起袖子粗鲁地挥动着铲子

白嫩的豆腐在锅里慌张翻滚

有些碎了。有些甚至还来不及发热

就被他一勺子颠了出来

试问。这样的豆腐怎么会好吃呢



幼儿园下午


一个中年未娶的男人

有天然的苍凉

当满地的孩子被他们的父母领走

他像一台迟到的收割机

看着眼前空旷的大地

轰隆隆地响一阵就熄火了



两朵云


两朵云实际可能只是一朵

为了两个相思的人

它一分为二。在二人头顶各飘浮一朵

在这一天。那两个人所处的地方都是阴天

他二人的思念也因此更加剧烈地翻滚起来

从远处看。是两朵不安的乌云在翻涌

在它们周围是浩瀚的蓝天



腿人


以前有个男的

腿非常不稳。似乎是

吊在胯下的两根木条

当他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让我擦鞋时

两条腿晃来晃去

尤其他还架起二郎腿

那条架起的腿快要碰到我的额头

我用手一拨

它像个秋千一样摆到一边

很快又荡回来

再一拨依然如是

那人只顾低头看手机

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我在示意他放下腿

我也憋住不开口

只是反复拨

直到我终于不耐烦了

才捉住他那条

还在荡来荡去的腿

拍拍腿肚子对他说

放下来吧

奇怪的是那人还是没有抬头

他似乎并不存在

我仿佛是在和一条腿说话

而那条腿也真的听懂了

它停止飘荡跳了下来



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年轻的时候吃过很多苦

当然现在也不老

所谓年轻时候

是十六七岁。二十啷当

正是成长的时候

是皮肉需要崩裂骨头需要

发出咔咔声响的时候

这些以苦之名降临的幸运

我很荣幸。获得了这些

现在说起来也是苦

每日与人修鞋。屋子里。身前身后

全是又脏又破的鞋子

有人讥我住在臭窝里。诚哉斯言

但是现在我也不老

和过去一样。我还能喝很多酒

腰和背都挺直有力

还能和姑娘发展爱情

因此现在的这些苦

还和过去一样

都能被我稳稳接住

尤其是。现在不用背不用挑

每日坐在屋里修理

埋头专注的样子与艺术家无异



红色高跟鞋


外面在下雨

我捧着一双红色高跟鞋

突生睹物思人之感

但是很快又回过神来

连续的阴雨

人们不愿意出门

我的生意也大打折扣

我回过神来

把这双秀气的高跟鞋重新按倒

刀子和锉子从它身上碾过

很显然我已专注于此。加快了进度

到十一点二十分

上午快要过去的时候

我完成了它

一百块。我轻吁一口气

昨天我已与那位漂亮女士谈妥

到十二点钟她会来取走它



谁愿意去理解一个鞋匠的苦楚呢


这个鞋匠他。真的是

宁愿孤独地过一生吗

他埋首敲击打磨一双双鞋

真的是像一个艺术家那样获得了快感吗

他确实平静。当他躬下身

坐在跷起的脚下时。他是平静的

当他打磨完鞋底蓬头上覆满粉尘时

他是平静的。当他从酸液里提起鞋子

也提起他布满裂口的双手。他是平静的

夜晚降临。当他喝着劣质白酒

看着抽屉里的几张零钞。他是平静的

这一切不是本就该如此吗

既说不上苦也不能说乐

一个肉体能承受的都可以去承受

这样想时。他确实获得了一些快乐

在他漫长混浊的鞋匠生涯里

这些针尖一样狭小的快乐是他唯一可获得的



酒徒


晚上十点钟。街上没人了

我的店门还像一张嘴大张着

我走过去把它合上

合上吧。我走过去。卷闸门哐啷一声

合上吧。还有余音在回响

直到我嘀嘀咕咕地摇晃着走到电脑前

抬起酒瓶竖了一口

酒瓶就是佛号

我连竖了三口

终于平静下来



拆店的这天上午


拆店的这天上午

我依旧是一个人

以前是怎样一个人把它建起来的

现在也是怎样一个人把它拆掉

依旧不慌不忙

依旧一杯茶一支烟

拆一会儿歇一会儿

仿佛我并不是在拆店

还是和往日一样在修鞋

有两次我甚至跷起二郎腿

门口吹进来的风冰冷又刺激

我踮着脚尖喷出烟雾

完全不像是正在搞破坏的人



黄昏山丘


在将要结束前的一段时间

强烈的光芒退去了

一个奋发躁动的安静下来

经历了那么多

仅仅依靠自己也是明亮的

何况大势已去

此时是该现出本相

恢复清明

多么好啊

苍柏。枯黄的秸秆为你肃立



一上午他都在劈一块木头


他把木头立起来

斧口锲进去

另一手扬起锤子击打斧头

这是一截柏木

木质绵实

他抹了一把汗

继续敲击斧头

叮叮叮。清脆的声音与旁边树林里的鸟鸣形成和音

在他不远处

是另一个男人在砌坎子

那是一块肥实的坡地

种菜或其他什么都可以丰收

如今砌上坎子

无非让地变平

变平能增加产量吗

就算能增加

又能增加多少呢

那个人劈的木头也是

那块潮湿发黑的木头丢于路边都无人要



出发


早上九点钟。我和母亲在浓雾中告别

这是她又一次送我远行

之前七点钟。父亲去工地干活儿

我还躺在床上。我听见他关门时

曾经短暂踌躇。然后砰的一声

我们一家。年近七十的父母和四十岁的儿子

本应相依为命。不宜分离

但现在却不得不各自在浓雾中默默前行



草堂


一千年前。一个诗人在此搭草屋居住

其诗曰。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他过得多凄惨啊。那天电闪雷鸣。倾雨如注。他的房子垮了

一千年后。又一个诗人来到此处

草屋已成雕梁画栋。荒径已成通衢车如流水

这个诗人就是我。我。也可能

并不是一个诗人

门票四十五元使我却步

站在门楼前宽阔结实的广场上

请人照了一张相

嘀咕了一句生前多么凄凉死后多么辉煌就离开了



寂静


寂静就是隔绝

就是隔绝了万物使万物无声

使心跳和嘶吼者困于一隅

在深夜。当一个不愿意睡去

另一个就用寂静去压迫



吊坠


金属饰品掉了后

我用牛皮做了一个小吊坠

那是一双。有着姣好脚形的

女人的鞋子

实际上一开始

我并不知道怎么做

我先把牛皮找出来

和鞋子放在一起然后

陷入了沉思

我并不了解女人

我曾谈过很多次恋爱

最后都无疾而终

我曾粗鲁。我曾婉转

但是这些都不对

我开始用剪刀剪牛皮

此时心中依然没有定准的样子

也许可以这样。我想

但是剪刀却剪成了那样

就这样反复

我并没有停止

直到某一刻

终于出现了一个吊坠

就是这样了吗

我在忐忑和混沌中似乎度过了一生


(“头条诗人”总第286期,内容选自《诗潮》2020年第3期)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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