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垅 ,原名王卫东,现居甘肃甘南。作品散见《诗刊》《上海文学》《中国诗歌》等刊物,入选各种年度诗歌选本。著有诗集《甘南书简》《麝香》,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寂寞的神
阿 垅
葵花
抬头,或者低头。
在你面前,我因拥有太多的阴暗而感到羞愧。
我的内心,荒芜而疲惫。
哪怕有一颗也好——
破壳而出追逐光明的种子。
虫草
达里加山口,一小部分积雪还未消融。
我只是路过,正值立夏之时,山野间匍匐着挖虫草的人们。
我对一段传奇的膜拜,姿势与他们是多么相似。
抛土埋过下跪的双膝,朝天撅着虔诚又贪婪的屁股。
冬日沐浴
在日落之中,鸟群是寒冷最后吹走的枯叶,它们要在消失之前,散尽一天的光辉,包括没有痕迹的流逝。
包括分明在内心一点点推进,而又丝毫未动的黑暗。
除去了衣裳,除去了白天,蒸腾的水雾挡住了光线。
如此彻底地裸露,不堪一击。
是夜在忏悔,还是晚钟在祷告,积雪铺开了熟睡的眠床,一场浸透肌肤的热雨,将一个赤身的男人,置身于初春的郊外,脱胎换骨。
这是我自己——
寂寞的神。
再写情结
祖母一生爱美。
最后的遗愿,就是死后要穿上箱底那件紫红色旗袍。
可她萎缩的肉体,没有了当年的风韵。
家里就请人连夜往小里剪裁缝制,为了入土之后,让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依旧保持着身上鲜活的山水。
这个夜晚
这个夜晚,没有雨,没有遮蔽,月亮在窗外排汗,我们彼此以目光舔对方的心。
也许这是最好的阅读:灯火通明的长河,让黑暗长出闪光的鳞片,让居住的窝巢用枝叶呼吸。
这个夜晚省略了我们的睡眠。
省略了花心中的家、孤独的梦游者、新婚所献出的美以及一辆午夜疾驰而过的救护车……
遗散于风中的笔迹,透过逐渐清白的光线,露出了它们的容颜,潦草或工整,都是黎明草绘的封面。
随手翻开的一页——
就是明天,就是这个拄着手杖的老人,依然精神矍铄,按时在园中的草地间散步。
从前的春风
她绣牡丹,也在我心里绣一条雨巷。
石板、青苔、油纸伞,都成了我眼前的幻想之物。
那个年代,我们的爱恋,没有丁香,没有擦肩而过的愁怨,只有布鞋传送的书信。
淡蓝的旗袍,滑润如肌肤,如今时至中年,浪漫的补丁也能开花。
枝叶伸展,丝线无痕,系上盘扣,她与另一个她,在镜中欣喜相逢。
赏心悦目的夏日,她拉起我的手,说:去郊外,我带你看从前的春风。
黑眼睛
马兰点灯。
只点一盏乡野的油灯。
从一截旧时光走出的歌谣,如殷实的柴刀,砍伐火焰,也砍伐我们身体里颓废的热爱。
听,足以让一个时代哽咽的声音:“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
旧的歌谣,不能用新的曲调去唱。
剥光浮华的节拍,是否使这个世界重归安静:忽闪一双清苦的黑眼睛,关闭尘世的虚空之门。
带刺的玫瑰
这样形容女人的美尚有些欠缺。
在镜子边,她变换着姿势,你可以帮她拎包、提外套,但不敢靠近她带刺的体香。
最初的相会,必须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地为她开门
小心翼翼地给她摆座
小心翼翼地记住她的生日
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口味
小心翼翼地点菜、啃骨头、喝汤
小心翼翼地躲闪其他女人的目光……
女人们的笑时远时近。
一个情人的节日,飘满了气球和花香。
大街小巷灯火阑珊。
夜晚的去向捉摸不定,由一枝带露的玫瑰所指引。
有些人是幸福的。
有些人假装幸福。
送给一个女人的玫瑰,一朵代表深爱,一百朵就显得奢侈和多情。
菊花酒
让花朵在隆冬时节开放一次,我想表达出口渴的愿望。
茶杯也是透明玻璃的,这样就能看到过去的往事。
水是刚烧开的,茶是晾干的菊花,慢慢沉下去。最早打开的那朵,送出了香气。
和祖母当年插在发髻上的那一朵多么相似,都适合配一首唐诗或一阕宋词。
积雪驻足窗前。这让我回想起烛台下晃动的身影,穿着紧身花袄、裹脚的少女,刚学会用花瓣酿酒。
当最初的一滴酒水成形,她微微张开的嘴唇,显得愈发粉嫩惊艳。
而如今,南征北战的疆场不复存在。十里长亭的相望,却依旧儿女情长。
浓郁的茶水呈现出另一个金黄的秋天。
由一对新婚离别的人儿,再次擦亮的酒杯:
一杯叫一夜情深,
另一杯叫携手到老。
三种葡萄
第一种葡萄,由水墨来构思。
黎明的泪痕浸湿纸背,让充满渴意的四季不再看山。
第二种葡萄,架起一树阴凉。
垂挂水晶的风铃,那些清脆和悦耳被繁茂的枝叶遮掩。
第三种葡萄,在竹筐里风干果肉。
旁边是精美的包装和即将走进千家万户的碧玉。
从视觉到味觉的过程,需要将三种葡萄一起压制,就是一瓶陈年的干红。
舌尖上的时光,有些苦涩,也有些酸甜。
斑马线
我爱你,就如同爱这色彩单一的斑马线。
温顺、执著,善解人意而又条理清晰。
从一字笔画开始延续的故事,可以归结为:一次潮湿的吻,一次浪漫的旅行,一次分娩带来的阵痛,一次乔迁新居的喜悦,一次额外的争吵和失落,一次用日子串起来、被喻为珍珠婚的又一年……
不记得有多少次和今天一样,依旧拉起你的手,如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一排排课桌像最初的斑马线,写字的黑板落下了心底簌簌的雪花。
可如今,踩着这些雪花,我们都已经老了,就快要走不动了。
我们需要靠在生活的一边,短暂地停留,相互搀扶,再守望一会,然后慢慢上路。
鹰的重生
如果可以,这次就请它作主讲。
持闪电的教鞭,自飘落的鹅毛大雪开始。
从天空到草原的抒写,转眼春暖花开,一晃40载。
翅膀沉重,爪子老化,危及到生命的延续。
除了死亡,它必须抉择重生的过程:努力飞到山顶,在悬崖边筑巢,用喙不断击打岩石,使其脱落,静静等待新的长出来。
再用新生的喙拔掉枯黄的羽毛和磨钝的趾甲,在滴落的血中忍受万分的痛苦,在150个日夜的煎熬中脱胎换骨……
我们是倾听者、观望者,也是深受震撼者。
在领略生命的长度和高度的同时,时常夸夸其谈的脸面,接受了一次醒目的耳掴和洗礼。
(“头条诗人”总第284期,内容选自《散文诗》2020年第3期)
白龙江畔
阿垅
这里的人们都在守护着身体里的一个神灵。
我所居住的山城,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一大力神路过此地,被重峦叠嶂的山挡住去路,他伸出大拇指轻轻一摁,眼前豁然开朗,呈现出的一方天地,使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天都显得十分珍贵。
从出生到现在,我一直都在这里,独特的人文景观,质朴的民俗风情,多种文化元素构成的生活,我喜欢。我守护的不仅仅是一盏灯、一张书桌、妻子的叮咛、枕边的落发和母亲越来越低矮的身影,还有内心的坚守、从文字间透出的光亮、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灵犀。
有些借物所指的看见,都停留在记忆的最深处,比如针扎破了手指,有想着的人或被人想起;比如无力回转的时光,像坍塌的土墙,风尘散尽又归于平静;比如细流开始汇聚,日夜浪花喧响,跟随出走的脚步,从远方回来,又走向远方。
每当夜深人静,习惯并自觉地沉入这份寂寞,这必修的功课需要耐力。一两句、两三句,来于生活却高于生活,虽是简短,但一连串地在白纸上营造着并营造出意境,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人生有悲有苦,有欢有乐,从命运缝隙里滑落的点滴感受,以往存在着的或许已虚无,但仍不失为一个精神主义者的自圆其说。
大江流淌,想去源头,没时间,那就托个梦吧。
刀刃向内的灵魂解剖——关于阿垅的散文诗组章《寂寞的神》
蒋登科
见到寸丹发过来的这组作品时,我偷偷地笑了一下。我见过阿垅,读过阿垅的诗,也去过他所生活的迭部县,我甚至曾经沿着带给他灵感和力量的白龙江旅行过,有了这些铺垫,我以为写一篇短小的评论,应该是不太费力的事情了。但是,我错了。读了好几遍,也找不到一个进入的角度。好像每一章都喜欢,甚至每个段落都喜欢,但就是无法把自己融进去,无法发现真正触动我的那一点微妙的东西。对于普通读者,这其实也没有什么,最多不读,或者换个时间再读。但是我不行啊,答应了写一篇阅读感想的,不能影响了刊物的计划。于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再次打开这个文本。那一刻,四周都是静静的,白天的市声远去,周遭的繁琐隐去,这个世界好像真正是属于我的,我也真正属于这个世界一样,内心非常安静。这个时候,阿垅的文字开始一个一个地跳入我的眼里,然后又一个一个地浸入我的内心,那么安静,那么孤独,那么有温度,有时甚至是那么残酷……
阿垅散文诗在文体上体现了传统散文诗的基本特点,篇幅短小,不枝不蔓。仅从外表看,我们很难说他是散文诗领域的“这一个”。阿垅散文诗体现了诗歌的内在化特色,一个个意象是那么熟悉,就像来自生活,就像我们眼前出现过的,但是它们又是那样陌生,诗人总是将外在世界融入自己的内心,或者说在熟悉的意象之中融入了属于自己的体验,带给我们新奇,带给我们闪亮,带给我们豁然开朗……阿垅的诗是纯净的、自生的。他好像没有采用过多的这样那样的表现手法,我们也难以清晰地找到他所受到的这种主义那种流派影响的痕迹。他就是他自己,一个生长在甘南、思考在甘南、创作在甘南的诗人。他属于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也是他的诗歌生长的地方。他诗中的意象来自那片土地,无论是“葵花”“虫草”,还是“菊花酒”“鹰”等等,都深深地刻上了地域文化的烙印,而诗人正是从那片土地上找到了生命的根基、方向与力量。
很多诗人主要是通过创作来张扬自己,这在理论上并没有错,因为诗歌表达的就是诗人的体验和寻觅,而阿垅总是以平等的眼光看待一切,甚至以很低的姿态打量世界,特别善于拿自己“开刀”,挖掘灵魂里的东西,并且以诗的方式对自己进行清洗和净化。面对葵花,诗人说,“抬头,或者低头。/在你面前,我因拥有太多的阴暗而感到羞愧”,这是诗人对自己的解剖,而他也因此获得了启示:“我的内心,荒芜而疲惫。/哪怕有一颗也好——/破壳而出追逐光明的种子”(《葵花》)。诗人不是因为葵花而惊喜,而是联系自己,找到了洗涤自己心灵的方式。换一个角度,平常的事物便有了别样的意味。
对生命的体验和思考是阿垅散文诗的基本追求。《虫草》通过他人的寻觅写出的是一种虔诚,而且是对“传奇”的膜拜;《冬日沐浴》通过冷与暖、遮与露的对应,写的是诗人的自我审视,写出了对自我的发现和尊重:“这是我自己——/寂寞的神”。《穿越》写出了生命的脆弱与坚毅,“苦难正以另一种方式行进,一切都不可预知”,而“归来时的微笑告诉我:离天更近的风云和肉体,那也只是一抹光上轻浮的尘埃!”《这个夜晚》超越当下,超越世俗,倒是引发了对未来的联想:“就是明天,就是这个拄着手杖的老人,依然精神矍铄,按时在园中的草地间散步”。仿佛一瞬间,就穿越了数十年的岁月。《黑眼睛》以一首歌的方式穿透时光,抒写了对美好的怀念:“剥光浮华的节拍,是否使这个世界重归安静:忽闪一双清苦的黑眼睛,关闭尘世的虚空之门”。阿垅可能是一个喜欢怀旧的诗人,也可能是因为他所生活的地方本来就还保留着这样的文化底蕴,因此,他的作品中总是流露出淡淡的忧郁,而在忧郁中又透露出一种方向和力量。《鹰的重生》写的是熬鹰,那确是一个煎熬的过程,可以说是历地狱而达天堂之境,诗人从中发现了生命的真谛,并获得了启迪:“我们是倾听者、观望者,也是深受震撼者。/在领略生命的长度和高度的同时,时常夸夸其谈的脸面,接受了一次醒目的耳掴和洗礼”,这是自省,是自我解剖与批判,而正是因为这种刀刃向内的取向,使作品具有了独特的力量,甚至是一种震撼的力量。
这组作品写到了好几个不同身份的女性,《从前的春风》写的是曾经的恋爱,纯真、深情,也富有诗意,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人的外貌或许变了,那种深情却还在:“赏心悦目的夏日,她拉起我的手,说:去郊外,我带你看从前的春风”。“看”春风,而且是“从前的春风”,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体验。《再写情结》写的是祖母,她希望在死去之后再次穿上“紫红色旗袍”,但因为身体瘦小,晚辈只能将旗袍改小,这些都还没有什么,关键是最后一句:“让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依旧保持着身上鲜活的山水”。晚辈对长者的尊重、深情嵌入到朴实的文字之间,令人动容。《带刺的玫瑰》写的是对爱情的思考,也涉及到女性。诗人从各种流行的现象中感悟爱情的真谛,结果发现:“有些人是幸福的。/有些人假装幸福。/送给一个女人的玫瑰,一朵代表深爱,一百朵就显得奢侈和多情”。在诗人那里,真正的爱情并不是过多的鲜花,而是心灵的默契。《菊花酒》通过透明的酒杯,似乎看到了过往:“和祖母当年插在发髻上的那一朵多么相似,都适合配一首唐诗或一阕宋词。/积雪驻足窗前。这让我回想起烛台下晃动的身影,穿着紧身花袄、裹脚的少女,刚学会用花瓣酿酒”。而在诗人那里,菊花酒是有别样的意味的:“一杯叫一夜情深,/另一杯叫携手到老”。这,或许就是诗人所理解的爱的真谛。
我们经常谈论散文诗的写法,其实任何文体都没有一种通用的方式。有些人长于语言的推敲、打磨,但容易形成空壳化的不足;有些人试图在题材和内容上有所突破,但在表达上又容易流于平常,缺乏自己独到的东西。真正的散文诗(其他文学样式也一样)应该是灵魂之诗,必须有向自己“开刀”的勇气,深切表达对生命的深爱和真情。阿垅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而且取得了不错的成效。我期待他在散文诗的探索上给我们提供更多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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