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布革,1971年生,祖籍河南,曾长期生活于山西,现居昆明,在中铁十二局工作。2000年9月进入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进修。2001年作品被国内知名民刊《诗参考》重点推出。曾获“或者”诗歌网站命题诗大赛头奖,第六届、第七届滇池文学奖。作品收入国内多种重要选本,出版诗选集《我的机场》。
推 荐 作 品
鲁布革的诗(组诗)
鲁布革
▲ 青苔
那个河马般沉重的诗人
在林子里低头找着什么
松涛缓缓 推开天空
阳光碎了一地
他回来了
迈着西西弗斯的步子
喘息未定间
搬出一块黑色的石头
上面覆满了青苔
▲ 锄头和莱卡
用头巾漉酒的农夫
一早就荷锄种豆去了
归去来兮 已是黄昏
锄头在肩上继续明晃着
挎包上还系着 哥伦比亚
麦德林诗歌节请柬的大师
迅速掏出一台
黑黑的莱卡
对准农夫和锄头
按下了快门
▲ 听一首老歌
雨下得是时候
喧闹也恰是时候
酒 也喝到兴致
然后就是这首老歌
那是近代的一位优伶
在为她的爱情歌唱
她把她的爱人比作 太阳 春光
哦 我记得歌词
旋律也颇为熟悉
这是我喜爱的一首歌子
但却是第一次听
一个亡人在歌唱
我的心灵被打击
曾经天使的歌喉
至今还圈养在一个小小的磁场里
混合了玫瑰和刀剑的阴影
真要命!
听完这首老歌
我的心灵转到另一处磁场
独我的世界
要把渣滓舍下!
▲ 无常
蜻蜓在水面交尾
苞谷结出了胎盘
苹果红了 菌子熟了
雨像钻石划过车窗
大地青睐八月
万物齐赴天堂
手机叮铃 短信频仍
鲁甸突发6.5级地震
天地突然间
露出了它不仁的一面
▲ 对称
有时我感到一只蚂蚁和一头大象是对称的
在天平的两端
蚂蚁高高在上
大象一脸沮丧
▲ 人有时候要出去走走
人有时候要出去走走
放下书本 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 书看得有些多了
多了就变成了累赘
你要步行 来到河边 或湖畔
总之 你要先往有水的地方走走
水要清澈 干净 你的心
也要清澈 干净 童年时
那些水草还在水底躺着
你也要在草地上躺下来
看云卷云舒 有一片小风
在你的耳朵里 起了旋涡
天空还有鸟吗?
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水底还有卵石吗?
这又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的问题 福柯兄弟
都替你想过了
你已经没有事情可以做了
你没有给自己画条线
或者 一个圆圈
这已经很好了
时间并不重要
麦子熟了 就会被收割
人是会移动的植物
充满养分的一片树叶
人是会伤感的动物
有时会发很大的脾气
人有时是一个 有时又是一群
没有什么了不起
现在好了 你一个人在外面
来回地走 你看了看远方
山还在那里
这是春天的一天
漫山的野花都开了
你往山上走去
你往山上走去
▲ 告诉我真的生活
从第一次劈柴开始
回忆一下 周遭还剩下了些什么?
鸡舍 栅栏 湿漉漉的菜地
牵牛花藤爬上了篱笆架
母亲在家中 正为我们准备
一顿丰盛的午餐
而我正在紧靠邻居家的
一块空地上 劈柴
回忆一下 我怎么找到了那把斧头?
一些矮墩墩的木头
何时运抵我的脚下?
将木头立稳了
校对 调整步伐 屏住呼吸
斧头
锋利且迅即地一击——
矮墩墩的木头
弹向两侧
告诉我真的生活 母亲啊
当年松香弥漫 炉火正旺
苹果花开在了院落
告诉我真的生活
一个劈柴的简单动作
▲ 一个下午的思绪
我坐在这里
我坐在一个坐标的中心
古老的先辈给出了精确的时间方位
让我不至于迷失自我太深
不小了 还未老
我未觉出有什么不妥
春天我首先看到了白色的杏花
旋即参加了爷爷的葬礼
深夜我与亲人相拥轻吻
天亮时地球的另一端有人无端将我怨恨
我是一张白纸如今写满是非
一年中也害那么几次
短暂的失忆症
我叹气并不代表我悲伤
我点头并不代表我同意
我言不由衷 词不达意
我有初涉中年的恐慌
剩下的日子我还未经历
爱自己的心情已然过去
顾镜更多的是一种忧虑
一杯茶暂时平和了我的心绪
一头名曰“深蓝”的抹香鲸的
故事打动了我
沉在大海深处的事物
我们看不见也漠不关心
这让我对人性有了更深的体悟
一年之计在于春 而我在此际
方明白日子的珍贵
再也不敢过于得意
风干物燥的季节
山林火起 我的手
屡次被静电击中
在一本物理书中寻找答案
方明白我也是个带电体
那就让我时常给予生活
类似温柔的一击
▲ 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想是没用的。
不想,也是没用的。
我有时候在一棵淋过雨的雪松下面
想上一会儿。事务固然是一种借口
更多的时候是我们
缺乏必要的耐心。
有时候我停车在郊野。
在凉风和一线光亮中想上一会儿
人生若逆旅
我亦是行人。
有时觥筹交错间
大面积的声音突然消失。
我想了一会儿
片刻的出神被人误以为是仙。
我是凡人
频频举杯。
一纸文件有何意义?
一杯茶水隔夜就会被倾倒。
我会消失
我终将消失
但活着,想和思的门
总是不能严实地关闭。
云追随着风
花追随着蜜
思想追随着毒药
文字追随着炼狱
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想了
我什么也都没想起来。
▲ 你需要些什么?
你需要些什么?
我需要:所必需需要的。
我需要:所必须需要的。
首先:我需要光。
光。太阳的。光。
抬起头。眯起眼。
感激啊。因为光
春天的花。开了。
冬天。暖和。
其次:我需要水。
其次:我需要空气。
此两项,不再多说。
我需要一间宽敞的房子。
我需要一张书桌。
我需要一床棉被。我需要
炉膛的火。
我需要。回首。
少年的吊桥。沙堆。单杠。
1981年7月24日
神秘的宇宙光环。
我需要。一种经验被再次验证。
灵魂永不失去磨铁的声音。
流水的节奏忠实于山体。
黄昏的万物沉静而舒缓。
我需要。爱。
十年已去。
北京。冷秋风。
银杏叶似潮水。
金色的涌动。
一种马背的思想。
一个光阴的承诺。
耳边万种声音。我只听到了
自己的心跳。
一张白纸。小心翼翼铺展。
我写下:诗。
我需要了我需要的。
我还需要些什么?
▲ 你在做些什么?
你在做些什么?
我在:为稻粱谋。
我在:排列一些汉字的物理顺序。
我在:拢紧了精神的花香。
我在信赖古人: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
我在信赖自己:无限接近于不惑的黑暗。
我在向一块石头致敬。
以及天空投下的飞鸟的阴影。
我在向爱学习。
我拒绝恨。
▲ 痛苦是成年人的仪式
痛苦是成年人的仪式
忧伤是少年的一颗心
成年后我茁壮成长
但有时我也会潜回岸边
用松柏的目光
长久地注视一棵柳树
▲ 献诗
我们常常告诉对方,自己很好。
这既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犹豫。
我们目送海潮退去
就像知道它将再次升起。
但我们还是暴露出了伤痛,病得不轻。
有一次我目睹全世界的病床
都容纳不下一片月光。
你的哭泣就像是最后一次。
所有的经书都只是一部。
所有的路程都要经历一次往返。
所有的泪水都是咸的。
此生我已打开过多少扇窗户?
然而我能看到的也仅仅是
窗户所框住的事物。
▲ 废城
在我读过的
一篇博尔赫斯的小说里
讲述了诗人和国王的故事:
国王一日兴致甚好
邀诗人参观其金色宫殿
沿着迷宫似的回廊
国王令诗人即兴赋诗一首
诗人手捻胡须
手握一把烟斗
用本朝最具磁性的声音
抑扬顿挫地吟哦了出来
据记载。本诗不仅将皇宫
所有宏大和细节
都完美地描述下来
甚至连青花瓷所散发出的幽光
也毫厘不差地表达出来
此外。基于对人性的透彻理解
诗人对这个国家和子民的旦夕祸福
亦做了大胆的预言
然后。换来的就是宫殿内部的
一片死寂。须臾
国王一声大叫:
“你夺走了我的宫殿!”
诗人身首异处。
诗篇漫卷秋风。
现在你看到的这座白云和江水上的废城
不啻于寓言中的
诗人的回声。
▲ 操场上走路的人
最初是几个
后来是一群
现在是黑压压的
最初是甩着手往前走
现在都把手背了过来
从后面看
就像行禅的和尚
双手合十
没有面庞
黑压压的
倒着走路
▲ 对五官的叮嘱
我亲爱的眼睛
你替我看见
但请不要迎着强光
我亲爱的鼻子
你替我出气
但请不要替我出血
我亲爱的嘴巴
你替我说话
但请不要为我辩解
(活着本来就是一道伤口)
我亲爱的眉毛
你替我分裂
但我拒绝
合二为一
我亲爱的耳朵
你替我立于危崖
左右生出翅膀
但请别飞
春天来了
带我去听花叫
▲ 郊外的小山岗
我的目光落在了郊外
一处正在成为取土场的小山岗
忽被触动
是哪一时段
我去过那里
还在上面坐了片刻
风吹动桉树
山岗发出
河流的声音
我的头发被风拂动
眼睛掠过水的凉意
我看见山岗上
几棵矮松
一些零落的砖块
像被上帝之手安排过
疏密躺在草丛里
登顶 远眺
城市的黑白影像
在我的视线里飘动
世界仿佛一根晾衣绳
我看见我所熟悉的
一些人
弯曲了身子
逃离了樊笼
挣脱了大地
世界一阵空虚
我的内心只剩有
一些抽象的线条
很多很美的诗句
重现于记忆
月光千百年照上山岗
月光千百年洗白我的灵魂
穿过一条秘密的时间小径
我还是古代的那个
并未闻名的诗人
▲ 我的机场
我有幸与机场毗邻
上帝于是钦定我为牧飞机第一人
这是一件光荣而神圣的使命
从我就职那刻起
就未敢掉以轻心
这可是世界上最大最壮观的候鸟群了
身上披有不同世界的彩色羽毛
它们有族类无法比拟的胃
也有天堂都无法填充的虚空
我是怎样的一个牧人
我怎么才能把它们同时赶上天空
又怎么才能像雨点一样
把它们同时收集于大地
这是一个摆在牧人面前的
两个艰深的哲学命题
同时也是一个牧人
一生最美丽的课题
夕阳下我的心情宁静悲凉暗淡
黎明时我醒来 内心盈满金黄的感动
我的手指向大海的入口
我的鸟儿翩然起飞 绕滇池三匝
鸟儿翎翅闪亮
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世上最有趣的事情莫过于插上了翅膀
世上最幸福的莫过于一次小小的飞行
我目送我的大玩具向东
我发出古人才有的一声长啸
灵魂不过弹丸之地
充其量不过是一方机场
我一出生就背负沉重
我卸载又再次将它们吞入
你无法估量我这个牧人的辛劳
就像你这凡人的肉眼看不见我
腰间缠绕瑰丽的彩云丝带
我搜集各地偏爱飞行的小人儿
他们也是那样五颜六色
我给他们的心上 安放
嘀嗒作响的生命倒计时器
他们的旅程就必然显得惊心动魄
噫 世上的人呀
如果你有毒美的质地
你就不该舍弃你的绝色
如果你热爱时钟无休止的摆动
你就该时刻上紧欲望的发条
我的机场里 人声鼎沸 过客匆匆
我隐藏于这些疲惫的穿梭之后
我的职业不是一个走在队伍前头的人
我于亿万飞行家之后
轻吻电磁波
又一架飞行器跃上蓝天
隐没于群山之巅
(内容选自《诗潮》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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