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那儿矗立着
一堵白墙;夏日白云的白也远不及它的白,被翠竹掩映,
只要站在高处,一片被林木遮去池塘的一角
便会在下方闪动粼粼波光。
“——快看!那里··· ···”
我记得当时我就是这样被轻轻一撞——
但又分明很重,
那力道至今也仅体验过一次;
于是,好像受了某种启示,我们快速奔下斜坡,脑子里
尽是那种白,仿佛耳边呼呼吹过的
也是跟这颜色有关,如今你已
说不上来的东西。
我们很快便站到了那堵白墙面前
并试图跟它建立某种联系——先是用手指四处敲了敲,
墙体发出“咚咚”的空泛声响;
而后,我们又将耳朵紧贴略显蓬松的墙面,
希望后面会传来什么动静··· ···
这是很久以前众多夏日中的一个,
舅妈说那白墙后面藏有一所小屋,小屋里住着“可怜人”,
——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并且语气沉稳,
似是要引起我们的注意,
还特地压低了声调
——你说话他听不到,他也不会跟你说话,
但你可以用手势同他交流··· ···
那阵子,在我们眼里“可怜人”就是怪人。
所以,尽管处在陌生的环境,脚下
又是边缘陡峭深不可测的池塘(那时,很多常识性的概念
已远超我们认知的极限),我和英泰却并不觉得
怎么害怕——
——反正,怪人又听不到!
我们甚至弄出了更大的声响,
用整齐铺在墙根处的红色砖块驱赶水面上并不存在的鹅群,
进而模仿出“嘎嘎”的叫声;
顺手折断一旁槐树垂下来的柔软枝条,抽打由空中掠过
一时惊奇不已的麻雀··· ···
我们就这样折腾了好久。
“英泰——”英泰是我姐姐,
如今我早已不再这样称呼她了,她会揪住我不放。
“英泰——?怪人是不是睡着了?”
“也许我们做得太过分了。”
“可天还早着呢··· ···咦,那儿有一扇小门。”
父亲们不会允许儿女做出出格的举动,
当然,舅父发起脾气时不管不顾的眼神也起了一定作用,
我们在那扇光洁、一样刷成白色的
小铁门前止住了脚步,
尽管内心深处是多么不舍。
有时,夏日的光是这世上最真诚的握手,
任何隐秘的层面只要具备相同纯粹温软的质地,
面纱终有一日会被拂去——
犹如身处林中,你正一步步默然前行,
真相在枝桠间的某一处空缺早已悬停多时,只等着你如愿
置身于荣耀的光环。
当我们再记起白墙的事已是十多天后一个晴朗的早晨。
“熙先生”——直到如今我也不清楚这雅号的来历,
他家跟我舅舅家关系并不怎么和睦——
此时正手持一根顶端系有捕蝶网的长竹竿,
在镇子通往田间的小路上跳来蹦去。
他的左手塑料盒子里有一只很大的花斑红蝴蝶,
而英泰已被这蝴蝶完全吸引住了。
——你是在哪儿捉到的?
——白墙那儿。
我拉了拉英泰的手,示意她赶紧走开——
不要跟他啰嗦!
但我的脚跟却没动,因为我忽然意识到他提到了“白墙”。
··· ···最终,我们达成了交易,
我们用两个口袋里的十多粒奶糖作“租金”,
获得捕蝶网的使用权,时间是两小时。
也许是出于谨慎,我装作不知白墙的方向,
也不清楚那儿除了花斑蝴蝶是否还有别的秘密,
让“熙先生”一路走在前面。
因为有了外人的加入,我和英泰
变得更为放肆,大呼小叫,不久便忘了怪人的事。
··· ···我们确实捉到了花斑蝴蝶,
可英泰竟然说它看上去很丑,颜色甚至有点儿妖艳惑人,
说她感到极不舒服,抬手
就要放掉——
也就是在我准备阻止的当儿,在我眼睛的余光中,
在小铁门那儿,一团白色的影子幽灵样闪入我的眼际。
那是一个衣着整洁的青年男子,目光锐利
——“怪人!”我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觉得蝴蝶在英泰指间顿时没了生气,
仿佛一具轻飘的尸骨··· ···
“熙先生”一时也愣在原地,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弯腰从地上快速抄起竹竿,又一把抓过
他的塑料盒,盒子里蝴蝶们以及别的昆虫
乱糟糟挤成一团,随即只听他怪叫一声,声音尖细
——“他是你小舅舅!”
很快,整个人就不知所踪了。
舅舅的葬礼是在二十年后一个同样晴朗的日子——
只是季节是冬天——
他不幸遭遇了车祸——
田野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跟我脑海中的白墙一样
从来都是那样的白。
这是他的习惯,他喜欢一年一次,一遍遍地刷。
跟大人们长期隐瞒他的存在有所不同
他向我们展示的是更为美丽的情怀。
他不愿人们目睹他的残缺,
尤其我和英泰,他认为的美好的代名词,
而这正是他活着仅存的意趣。
英泰还记得那堵白墙吗?
她手指间是否还残留有蝴蝶鳞片的味道?
可惜她正远在异国··· ···
阳光照耀着远处一座静寂的村落,又细针样散落在田间,
那些黑黝黝泛着亮光的树们——
在雪地里东一棵,西一棵··· ···
人们开始静静散去,车辆在路口泊着;然而,
一旁传来一个女人唏嘘的声音,听上去
跟这里的一切是那样不协调——
“他死了还留下那么一大笔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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