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永珍,1969年生人,祖籍宁夏吉县,现供职于宁夏固原市文联。著有诗集《词语奔跑》《大地行走》《青铜谣》《篝火人间》等。曾获宁夏文艺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第三届《朔方》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翻译成英文、阿拉伯文等文字发表。中国作协会员,宁夏诗歌学会副会长。
推 荐 作 品
在人间
单永珍
◈ 这半世
这半世,辽阔如墨,写不尽
普天下的苍生和一个人的细节
所谓神秘,不过是
那些不被记录的飞白部分
这半世,苦大仇深,身体里
筑就一座斗兽场
魔鬼与天使,在梦醒时分
已杀得难舍难分
这半世,青春感冒,深度醉眠后
赶上谎言的中年
那一个又一个光鲜的人,躯体里
藏着被出卖的肉体
这半世,苍凉如铁,星座旁
挂满烈士的名字和画像
一个疲惫不堪的人,拖着秃笔
闭关写生
◈ 晨:有所思
一株冰草的最高意志,是腐败与灰烬
其实路过的牛羊从不感谢口齿留香
一堆河滩的石头,是一群菩萨在讲经
其实铺在路上的石头就是入了人间的菩萨
一座辉煌的城市,是政客、商人、明星的宣传机器
其实蝼蚁般的穷人耸耸肩,这座城市就会晃一晃
山南水北的文学笔会,是埋葬天才的好场所
其实啊,我们一生都在向名和利缴械投降
一个低头走路的人,假定他是肩周炎患者
其实是他领受了天命,来承接世上的苦难
◈ 在人间
那时,天空蔚蓝,流水清清
打骨草晒着太阳,茁壮成长
我想成为鹰,漫游山川
而人间广大,需要一双坚硬的翅膀
抵御风的列阵
但鹰闭着眼,拒不相认
那时,草木含霜,金色遍野
南归的候鸟,在湖泊小憩
我想成为谷子,摇晃于地头
待到时日,走进柴扉
在穷人的锅碗里,成全自己
但谷穗耷拉着脑袋,拒绝点头
那时,月明星稀,世上清凉
东山上,吐着信子的蛇,探头探脑
西山上,散步的山鸡,练习飞翔
肥沃的河谷地带,鸽群念经
它们闭目肃穆,口吐莲花
脚下是一行斑驳凌乱的古今
那时,我只能在悲伤的人间彳亍
一群换命的兄弟,比如盗墓贼
花痴,酒精依赖症患者
职业哭丧妇,牲口贩子,屠夫
念过半本《论语》的歪嘴读书人
在东岳山上,华美高歌《走咧,走咧,走远咧》
◈ 躲在一本书里
一个少年,躲在一本书里
读着,读着
就把自己,读成
一座图书馆
一个老人,躲在一本书里
读着,读着
把自己,读成
一页白纸
中年的我,躲在一本书里
读啊读
把自己,读成
一个病人
◈ 四顾茫茫
水鸟立于芦苇,仅此一只
它的孤单,让月牙泉
越来越瘦了
东方:沙
西方:沙
北方:沙
南方:沙
天空是一面镜子
白天:前生
夜晚:后世
满眼的黄沙啊
◈ 咸阳,咸阳
就连树叶都安静了,鸟说,热啊
广告牌上,秦始皇,杨贵妃,还有李白
摇着扇子,看着
天下的人民
他们伟大的唱诵
构成了2019年咸阳的车水马龙
但两个神圣的女子,李小花和宁颖芳
刚刚和兵马俑合完影
左一杯,右一杯
喝着心伤
两个女子,啥都不说
把初秋的咸阳
喝凉了
空空荡荡的咸阳街道
两个摇摇晃晃的女子
把自己
喝到《诗经》里
“雅”的部分
◈ 我看见群山沉默如金
风吹过山岗,草木们斜着身子
朝着偏南的方向张开嘴巴
风紧了,会喊出:呜……
风轻了,会溢出:咽……
到底是风吹着草木
还是草木充当风的亡灵
面对一张空寂的草纸,我
四顾茫茫。唯独看见
这安身立命的十万群山
沉默如金
◈ 无题
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不外乎活着
一生中最重要的手艺
不外乎衣食住行
鲜花在阳光中开着
而干旱在不远处蠢蠢欲动
羔羊在青草里醒着
而刀子在青石上泛着寒光
作为生活的失败者
我已领受命运的摆布
简单活着
索取最小的衣食住行
◈ 有所谓
日出。我紧紧攥住睡醒的葵花头
朝着夜晚的方向
早晨,葵头向西
正午,葵头向西
时间漫长得仿佛经历一场脑颅手术
暮晚,太阳夕照
我松开手。我坚信
此刻,葵头当向西
但当我松开手,惊讶发现
向日葵黄金的脸盘转向东方
它艰难转向的瞬间
竟把我,疼出
一身冷汗
(内容选自《绿风》2020年第1期)
创 作谈
写作的纪律
文/单永珍
时令的警惕
文学创作是打捞沉船的过程,它必须经由黑暗而趋向光明,在万般的磨砺中走向大众视野。我们要面对一个词——伟大,即伟大的作家对题材的处理都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因为他们知道,好的作品是盛宴,而不是快餐;是长久的耳鬓厮磨,而不是闪婚。伟大的作家,永远是在不断修正自己的过程中,才确立了属于自己的坐标。
独特的个人经验,是确保坐标合法性的唯一依据。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神舟飞天,奥运开幕。这样的事情在信息时代,每天都在发生。文学毕竟不是新闻,当我们念念不忘“现场”的同时,“沉淀”是一个写作者必须的功课。要有坐冷板凳的精神,文学比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一万个张恨水,也不是一个鲁迅的对手。
汶川大地震后,举国哀痛,万众呜咽,诗歌成了疗伤的最好武器。几百万首的诗歌,汇成一股浩浩荡荡的洪流,遍布于报纸、杂志、网络上。等到人们冷静下来,才发现没有几首诗歌能存留下来。
那不是创作,是灾难。
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在春天,思考一些死亡的事情;在商业主义横飞的时候,回忆一下刻骨的爱情;在万众扑向天堂的时候,看一看地狱到底在哪里。
警惕,一定要警惕,这关乎一个写作者的尊严。
受伤的游记
作为散文家族的重要成员,游记在中国文学中占据着特别的位置。古往今来,名篇佳作不绝于世;当今文坛,男女老少各显身手。游记,丰富着国人的情感,滋养着民族的精神。它由此而呈现出的个人心性、地域文化、思想境界,证明了一个永恒的真理——越是简单的,越是复杂的。
难度,永远是难度,为考察“创作”一词提供了坐标。文学创作,包括艺术创作,创作者不仅仅是要超越别人,更重要的是超越自己。所谓创作的瓶颈,其实是创作者在一定时期不断重复自己,它无法摆脱认识生活的惯性思维,一直在同一个层面上说着同一句话,演绎着同一个剧情相同的故事。
创作不是复制,更不是工厂的产物,是独立的“这一个”。
当下,充斥于报刊杂志的游记,千篇一律,不仅让编辑讨厌,也败坏了读者的胃口,这种游记的写作方式是:时间+地点+地方知识+宣传广告+感慨感叹,如此而已,洋洋洒洒几千字,混迹于文学场,乐此不疲。
一般来说,游记的作者是所谓的“三老”,老领导、老干部、老作家,走的地方多,喜欢把经历的记录下来,写出了一篇篇缺乏个性,缺少认知的文字。记得某位省刊的编辑说,他们刊物的散文栏目,基本上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
就像受伤的书法、诗词一样,游记这个文体也很受伤。
让我们敬畏游记,尊重自己,让笔下的文字带着自由而灵性的光芒,从而完成对自己的生命洗礼和精神重构。
被省察的生活
“生活是艺术创作的源泉。”这句金科玉律的话语应当是每个作家熟知的、条例般的警句,它为我们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介入路径和想象资源。中国新文学的一百年,这已经是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作家们共有的认识。生活,唯有生活,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才是我们表达的坚强力量。
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和广阔性,现实经验的多元性和时尚性,现实价值的碎片性和歧义性,如同一个个障眼法一样,阻碍了我们对生活的深度开掘。因此,优秀的写作者,随时保持着对生活的高度警觉。对题材的选择考验着写作者的智性,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只要保持足够的耐心和定力,我们的作品才能在万千的文字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温暖和照耀世道人心。
一首《春江花月夜》,我们就知道了张若虚。半部《红楼梦》,谁也不敢小瞧曹雪芹。
生活选择了你,你也要认真地选择生活。
如此,一个写作者,首先必须在常识面前要有谦逊的态度,“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没有现实的合法逻辑,就不存在艺术的合法逻辑。不管你使用怎样的艺术手段,都不能违背现实生活的合理性。其次,优秀的作家,都是生活的受难者,艺术的殉道者,他把自己钉在生活的十字架上,看芸芸众生,滚滚红尘;他笔下的细节,会成为我们似曾相识又未曾经历的经验。再次,要从生活的底部出发,在一个个小人物的命运变迁中,折射时代的洪钟大吕。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绝不是一句空话,需要我们俯下身子,扎根泥土,匍匐前行。
被省察的不止是生活,应当还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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