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戈,1964年11月生,冀东燕山山地人,现居河北石家庄。1982年开始诗歌写作并发表第一首诗,先后出版诗集《吉祥的村庄》《渐渐远去的夏天》《晴空下》《万物生》《岩村史诗》等,另著有长诗《世纪》,诗集《虚古》即将出版。得奖若干。
推 荐 作 品
虚古镇
韩文戈
◈ 活着的人席地而坐
刚在一本旧书上读到陌生人写的一首我所喜欢的诗
他写一群人干完农活儿,风正吹过远近的草木
朋友们席地而坐,在地气奔涌的土地上大碗喝酒
这使我想起,自古以来的虚古镇
只有一种情况可以在露天的土地上畅饮
当强壮的男人们赶在午时之前
为刚刚亡故者挖好墓穴,他们被允许坐在新土上
阳光晒着裸背上的汗水,无须悲伤地举起酒杯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景,清明或某人的祭日
乌鸦围坐在四周的树上,活着的人把酒菜摆在墓碑前
一边看死去的故人轻烟一样自斟自饮
一边旁白似的叨念着往事,提醒阴阳相隔的人
◈ 灰烬的意义
人这一辈子早晚要化成灰
无论是爱过、恨过
当他化成灰之后
都会被他爱过恨过的人
在化成的灰里认出来
时间的痕迹,历史的痕迹
也都从这些灰烬里辨认出来
◈ 井
废弃的老村庄都会留下一两眼古井
当它送走最后一个原住民,便撒出一群鸟占据领空
我藏起来,顺着老井与夜光往下爬
世上所有井都像血管在大地深处相通
那里,我遇到众多过去时代的人,我们平静聚会
他们曾是我不同年代的邻居
以及我一生景仰的人
我们同处幽暗,劳心者失却光芒,劳力者不再奔忙
所有人没什么两样,那些圣贤、脚夫和使徒
但我好像回不到地面了
再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那些地上的生者
◈ 镜子
前方二十米,垂挂一道瀑布
日光中,溅起的水雾形成一面大镜子
我坐在人迹罕至的山谷
一些鸟出现在镜中,尔后飞了出去
一只孤单的山羊啃着草,一直啃进镜子
没多久,它啃出镜子另一个边沿
偶尔有采药人,也许是猎户,进入镜框
搜寻目标,很快消失进树林
镜子里,我坐在岩石上凝望着自己
身后是另一个山坡,斜伸向天空
间或,风推着落叶从镜子这边滚到那边
风又把落叶推回来,经过我
正午过去了,阳光倾斜,镜子消失
我已看不到镜中的自己,也看不到任何事物
只有细碎的声音充盈山谷
记不清多久了,我失去山下的消息
跟山谷、飞瀑、树木在一起
对于山下,我好像从未存在过
当那些自在的事物出现又消失在镜中
仿佛它们也没存在过
我知道,这样想本身就很荒谬
但想到多年前在这里曾经出现过的人
(关于这一点,我敢肯定)
我,我所见之物,不过都是白昼的幻影
◈ 真空地带
日子透明,但稍有些混浊,不同年代的人
住在屋里和屋外,隔着玻璃张望
我们这一队人马看到了那边一队人马
他们也在向我们窥视
有时候,我们中间没有玻璃,也没有空气
一片真空,像打仗双方的隔离带
我们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血
我们看他们,他们看我们,潮湿的红色
就像看一个被众人搁置起来的神秘年代
没人敢碰触、打开或进入
像看一部哑剧,疼痛与绝望哑默着
看得到彼此的动作,却听不到呻吟与呐喊
双方也从不往来,分属生死国度
风刮动双方的衣服,但从不传递体温
像小时候村边的露天电影,站在银幕前后
看到的场景正好相反,但却共时发生
◈ 每当我们谈起亡者
我们会在很久以后谈起那些死去的人
那时我们变得平静
谈到他活着时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
我们也会慨叹,或者开怀大笑
有时我们惋惜他的一生
每次我们谈起他们中的一位
就像在谈论一个依旧坐在我们中间的人
他有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情
随便我们怎么谈他,他都懒得搭话
仿佛我们在谈论一棵盛夏的树
而谈论他们一群时
好像是在谈论一片秋天的树林
有时他也像大雨中的一滴水被我们谈论
而在谈论他们全体时
则像是在谈论星光下的一条河
◈ 鸽子和我
坐在悬崖草丛,像棵松树
我俯视,深渊处,田野正成熟
一只鸽子飞来,离我不远
立在另一块巨岩上
它也在茫然远眺
嘴里咕咕叫,像在召唤
稍后它转身,尾巴凌空悬着,拉屎
嘴里还在咕咕
鸽子屎一段段掉下崖去,崖高十丈
它又转过头来,独舞
大部分时间望着远方
身下是荒林,山下是村庄,庄里是人
我们望着身下、山下和村落
它看它的,我看我的
在秋日,自顾自地,静待在相邻的石头上
却分属人类与鸟类
隔着云山烟水,风带来诸多秘密
◈ 我向南的房间
我向南的房间,摆放着一只唐代花瓶
某个初夏的夜晚,它在月光轻抚下迸裂
因为墙上挂的那幅明代牡丹图
花朵绽放得太过猛烈
我听到远处的朝代,有一种拉伤肌肉的疼
童年时,我曾被一匹小马驹掀翻在虚古镇
它踩过我后背,消失在那个倾斜的下午
现在它苍老的马头探进窗子,嚼我诗里的青草
我看到,山谷里,一棵熟透的野葵花
压低硕大的向日葵盘,它逼着自己探向大地
◈ 就像麦种与稻种
就像麦种与稻种,一千年,古老的植物
麦子依然是麦子,稻子依然是稻子
它们忽略了时间与人,兀自在露水里新生
从每一棵麦子、每一株稻子上
我看到远古的风吹弯它们
看到同一颗落日照在那时的田野上
金色光芒照亮动物、植物
也在冷兵器时代的水面上闪烁
如同战火燃烧在自然、人类与城邦之间
我不再刻意探究沉淀的事物
只要太阳还将成为每天的朝阳与夕阳
以往的细节就注定还会再现
当它们再次出现,我会提醒自己
看吧,这复活的时刻,开始又一次复制
像一千年前,麦子与稻子在田野摇晃
没有什么是更旧的,也没有什么是全新的
◈ 生殖之门
五月专司生殖,每个五月的清晨
都会隆起一道蓝色的门。
从门里出来的都将是新生儿
比如新一年的太阳,雨水,花朵凋落后的小青果
以及旧我之中的又一个我。
我看到那只白猫在变成流浪猫离开我多年之后
像轻盈的灵魂
又回到我破旧的身体里。
而推门而入的则是亡者,像神秘的鸟群飞进巢穴。
比如,去年就动身而来的大风,昨天刚熄灭的火种。
它们消失在浓荫的后边,由一盏长明灯导引。
那里,海水含住了黑暗与咸
一把火解救出困在时间与木头里的灰烬
月亮高悬,莲花明净
山坡上,白塔毗邻白塔。
一个白象成群,广袤又寂然的国度。
◈ 镇上新开一家妇产医院
妇产医生从不化妆,也不滥用修辞
但依然是一首诗,像安静的河谷连着源头
对于她们,我从不刻意制造能指与所指
有如她们也从不区分灵魂与肉体
这些灵魂的摆渡员,肉体的接驳车
就像产房总使我想到花房
她们使我想到对神示与俗世的赞美
但赞美出生,不如赞美一次新生
审判之后,复活的时辰,绽放的时辰
这疼痛使女人发光
而婴儿头颅从始至终都悬空朝向地面
现在请忽略血和止血钳,药棉,麻醉剂
血压测量仪以及绷带,也请忽略胎盘
倾听女人内心的歌吧,倾听孩子的第一声哭啼
剪断脐带之后,像颗果实,他离开母体投向大地
走廊上,一个男人走调的摇篮曲
血缘在泥土里的呻唤,仿佛钢琴声
无论是五月,还是十月,都充满爱意
那架钢琴只会在旷野上弹响
露天琴房里,每个饱满的日子都是产房
孩子在里边匆匆赶路
他用十个月才走出母亲的身体
他还要继续走几十年
才能走出母亲模糊的视线
所有女人也在赶路,所有奇迹始于妇产科
就像歌者与她的歌剧院,自由鸟与自由的云朵
在源头,在幸福河谷,产房、琴房与花房的三重奏
◈ 姐姐和妈妈
想到天下的姐姐全是别人的,我就嫉妒
年过半百的我,干燥的眼窝还会被泪润湿
而一想到妈妈,我的心就疼
以往的日子,她操的那些心、受的那些苦
爸爸知道,我也知道
等到我有了能力孝敬她时,她已离去
(内容选自《诗潮》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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