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中国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说的就是诗。诗和芳草一样年年绿,年年枯萎,到处迎风生长,凡有生命处都有绿草。甚至浩淼碧波的大海,也是青草或诗歌样式的一种生长蓬勃。诗无所谓高贵,也无所谓卑贱,只是生命本身。人所最后拥有的,只是一首诗的清新。
他们手上紧攥着一首诗的清新,坐在你对面,而他们并没有对于词语的丝毫认识,这不妨碍诗的感情从他们眼里、从呼吸和沉默中流露出来,诗就像青年人的恋爱一样危险,一样孤立。
在众人中间,当一名诗人坐下来时,诗,往往会在周围更多的陌生人那里。而一名诗人,恰恰是那位远离诗歌者。
诗人,倍受责疑,是唯一有权利在开口言说时保持沉默者。
换句话说,人们失去的不是诗歌,而是某种言辞。
——永远不要低估晚风拂柳时脚下那一小片轻柔荡漾的草地。
一首诗的清新轻易击碎一个时代的无情。
人们悬挂在墙的任何肖像,皆具备一首诗的到场。
比死亡更振奋。比帕斯捷尔纳克更马堡时期,也或更苦恼消沉。
比时钟更尖锐。
今天早晨,诗在我的房子里。她随处走动,而我仿佛一名不敢轻易弄出声响,预备下楼去吃早饭的半夜匆匆入住的房客。
人们的灵魂永远在诗的驿站暂居,保持着张生和崔莺莺式的第一夜:初夜。对于院墙和钟楼般的夜色,既不敢造次,也不能窥探太久。所以说,诗——包含了人生的全部开端和结束。就像爱(我们所有人都是以爱开始,渐渐经由无爱而终止)。而真理在于结束比开端更困难,困难百倍。世人多数皆无法体味爱情崇高瑰异的延续、生长和结束(果)。因天赋的、无意识的开端容易,也较为普遍,但智性和文明礼乐层面的体面收场,由于有了人文和人为意识的介入,一般的世人只有可能选择撒手;只有可能自动愚昧,而抱憾终生了。
所谓: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回乡偶书》所指两者:其一是诗人在京城做官五十年后,终于告别跟其钱塘江畔的故乡完全不同的北方乡野了。其二,即一首诗的清新。
是啊!
诗和芳草一样年年绿。但今年绿的,却是离乡经年的老家河岸上的芳草啊。
在唐玄宗亲自倡导主持的饯别宴会上,早春的风正在送别天宝三年,公元744年的一名江南诗人。
同席者有李白。
当一首诗满腹辛酸时,还需要诗人的名字吗?
他小心翼翼地和诗歌保持着从容、冷静、客套的距离。因为诗是君王之上的君王——看不见的皇帝。
诗时而是那个令人诧异的乡里儿童,时而是一阵风,时而是我的早晨,时而又是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所赞颂的《冰淇淋皇帝》。
我付出的房租超乎想像地昂贵,居住在房产证署有本人名字的一户楼中楼房子里——而我下楼时全身忐忑,大气不敢多喘一下。
我是微风吹过绿草地时的光与影隐蔽的房客。我甚至不可能有长相,不可能有名字,有隶属自己的记性。我没有隐私。不存在将来。我不知道另一阵风可能的身世。
一首诗的清新,我是那里光阴的故事。
这么大年纪了,读两首诗有什么难的。
是啊,西晋时刘琨临终有《重赠卢湛》一首:“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意思是说:“忽乎吾将行兮”(屈原:《涉江》)
《周易·系辞》里又有“阴阳不测故谓神”。横渠注云“一故神,两在故不测”。
“所有伟大的诗歌都要求我们被它占有。在记忆中拥有是开始,扩展我们的意识是目的。”(哈罗德·布鲁姆:《读诗的艺术》)
如此说来,一首诗的清新是有阴阳两界两种界面。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
同样,《道德经》四十一章有“大器晚成”句,而帛书乙本作“大器免成”。
晚上,我打开灯,一首诗的清新还在那里,就像一个刚冲完凉的人,赤脚,手上拿着松软的浴巾走路一样(这样的走路感跟平常上街不大一样)。因为水的湿漉漉的温凉还在他的思想或大脑皮层滴落。“冲凉”,一个多么美好的词!好像这个词里面不仅有着水流清凉,有着天渐暗下来夜晚的水份,而且还有光亮和朝向僻静房间的窗户。人类通过窗户冲洗身子,而不是水笼头金属的帘网。
问题或许在于冲凉之前和冲凉之后—— 一首诗如果垂下她清新的影子。生活寄寓在这天然母性的、女性的影子里。
夜晚和夜晚在喃喃道别。
我们听得见困倦于故事情节的诗句和犯迷糊的诗句之间的不同点。当我拨下钥匙,走进自己那个黑暗中空荡荡的家时。
好诗有着天然的好性情。坏诗永远怨天忧人。
就像陆羽《茶经》所言: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
阴山坡谷者,不堪采掇,性凝滞,结瘕疾。
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
育,以木制之,以竹编之,以纸糊之,中有隔,上有覆,下有床,傍有门,掩一扇。中置一器,贮煻煨火,令煴煴然。江南梅雨时,焚之以火。
茶之否臧,存于口诀。
雨落下来,就像有人在吃饭桌上咬到了脆骨一样。
——我的早饭我永远吃不好,因为连自己的胃都提心吊胆。所谓诗人,是指房间经常空荡荡主人不在的那种人。
另一方面,她又像是无时、无处不在。连窗外天气也变得神出鬼没的。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韦应物:《秦妇吟》)
在街上,你会迎面猝见一首诗的清新,它吹起人的头发。他到达任何他其实不在的地方。
当巴黎时期困苦中的茨维塔雅娃写信给里尔克时,如同用手拍打到了一只苍蝇:
“终有一天,我们会重逢。倘若我们一同被人梦见。”
——没有人彼此梦见。只有可能梦见那一首诗的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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