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徘徊镇（组诗）

横行胭脂

    我们徘徊镇

我是住在徘徊镇的一位读者

我的职业是阅读天空和大地

凝望星群，代替人们流出热泪

俯视脚步，不踩疼弱者的影子

我们徘徊镇，居于北方

立冬过后，小麦的霜期到来了

落日之下，必有一双匍匐的翅膀

我坐在山坡的背面

蓝鸟冲向我

猎兔者从我身旁经过

我为原野上的每一只兔子祈祷

兔子啊，跑步吧

麦子还那么矮，山冈上草木枯死

藏身之处确实不多

我是住在徘徊镇的一位读者

我们徘徊镇孤独者甚多

那个路边摆理发摊的瘸子

把肥皂泡沫抹满秃子的头颅

洗啊洗啊，一个上午过去了

那个喋喋不休的疯女人

语音含混而凶暴，望着天空

仿佛在咒骂白云

人们都说，她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丢了影子就是丢了魂

我们徘徊镇，走大路的人不多

他们都择小路而走

这样避免了成为熟人

成为熟人后，礼仪烦琐

大家彼此都受不了

我住在徘徊镇很多年了

夜里听见风把蛛网吹落

早晨起来一看

蛛网好好的，比之前更坚固了

    给乌托邦和近处的天气预报

我们曾在原野上静静地凝望，发呆

我们曾在河流上，木筏上

我们曾在冰封的大地上

静静地消耗——时间的玫瑰

我多么熟悉你的背影

你也熟悉我的！

我们在原野暮色中燃起篝火

只是为了呼应遥远海域的灯塔

我们曾裹着厚厚的头巾

把手插在裤兜凝望寒冷的岁月

我们看见山脉的倒影在一条河流里被冲得支离破碎

而其实，作为大地上沉默的主体，山峰一直在向万古积雪中生长

我们也看见白桦树沿着雪线生长

皲裂的树皮下，藏着河流蓝色的心脏

寒冷的星辰透过树梢

寒冷的孤月悬挂在树枝的缝隙

就是在这些同样的夜里

我们为遥远的乌托邦而潸然泪下

也为近处的天气预报而怆然凝噎

你的手伸向我，带着那些远的微暗的火

而我的手，沾满这些切近的苍茫的隐喻

    我们总是要到大海边去的

我熟悉这盐，这河岸小镇

我熟悉你所有的倦怠

我终日对你絮絮叨叨

你终日不发一言

这里只有两个季节，秋天和冬天

只有两个居民，我和你

你嫌枯燥，我知道你嫌枯燥

“我们的盐已经很少了”

“到了明年，我们得迁徙到大海边去”

“我的眼睛已经不能分解一种叫泪水的物质”

你成了聋子和哑巴之后

只用目光注视河面

河面那么窄，甚至行不了一只小筏子

过往与暮色一层层加深

“昨夜，一场雨之后，又下了三场雨。”

我依然向你描述着我的困境

不要怪我喋喋不休

你不能理解妇女们更年期的潮湿

“火总是生起来就灭了。星星又减少了几颗。盐也不多了。”

我们总是要到大海边去的

我们将拥有一位邻居

“每天夜里哗哗洗衣的邻居，打破了下水管道后半夜的寂静。一件衣服洗三遍。”

我们将拥有一公顷以上的海水

“那是盐。”

当我们离开这河岸小镇以后

我希望你的耳朵恢复一点，哪怕一点点

至于你的哑，已年深日久

那已是我们共同失踪的一部分

    一块石头在我们中间的某处做笔记

今夜，有几朵梅花掉在地上，有几只翅膀破碎的声音滑落在耳边

从左耳进去，带着一些寂寂的哀伤，至右耳，就有了生生的疼痛

肯定是时间裹挟了灰烬，肯定是，有人漠然离开

我知道今夜下沉了许多

以至于，我眼前的玻璃上出现了流水，奔泻的流水，整个晚上，我的视线模糊了

一块石头在我们中间的某处做笔记，它动用了记忆的词汇

它刻写的碑文如下：

“那时候，我们穿过秋天的田野，又走了一年

火焰和灰烬

无数欢乐和痛苦的河流……

那夏日暮色长长的尾音，还在我心头呼啸……”

石头的碑文上出现了你的形象，我记起了那时候你向我走来

你对我说：“我的新欢，我的旧爱，我唯一的挚爱……”

我记起了你是时间派来的使者，你住在一座时间的城市里

你有一张通行证，你有两枚哨子，一枚吹奏合欢，一枚吹响哀歌

合欢的时候过去了

所以今夜，有几朵梅花掉在地上，告诉我另一个时令

一种诉说已变成了“那时候”，一棵树在黄昏的风中摇曳（你看不到它），星空旋转距离的悲怆……

我知道今夜下沉了许多，几朵梅花掉在地上，我捡起来，花瓣变成了石头

其实，一块时间的石头，一直在砸我的脚，一直在

今夜下沉了许多，高枝上细碎的白雪抖落

头顶的星光上了锁，经线和纬线瑟瑟发抖

我感觉到了时间的哀痛，我已无人可诉

薄冰与积雪的体积，梅花与流水，那时候我们没有想到这么多

那时候只有漫天星光，那时候我们正处在岁月的赏赐中

    落日的心脏

你到过西部看过落日吗

你知道吗，在枯燥的西部岁月里

看落日成为我唯一的癖好

在黄昏，我住在落日的心脏里

满身金色

我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不是长河落日圆

不是你所见的那么高格

我所见的落日，就在一棵低低的苦楝树上

春夏秋冬，雨雪阴天，它都在

苦楝树垂下枝条

我摸到落日的光芒

寂静，温暖，收束了一天的冲动

    水电站大桥上的落日

我永难说出落日之美

树木与落日，飞鸟与落日

一千个落日

为什么那么美呢？

我写不出那些美

我只是一个眷念黄昏的人

常常是在黄昏，看着落日不能自持

就像此刻，江水突破了我们的视线，去了远方

我们站在水电站大桥上

眯着眼睛观望落日

一千重云霓披满我身（我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

我说起我哥哥在他的青春期骑着摩托车冲向了大桥下的水面

那也是一个黄昏

夕光烧红了江面

我讲完后，你没有惊讶

你说你的青春期也在水电站大桥上看见过夕光中的白鹿

我还想扯着嗓子对你讲点什么

水电站的轰鸣声制止了我

我们看着落日跃入了江面

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

    关中平原的冬天

在夜里，总有树枝的鸣叫

是风，走过我们的平原

风让平原变得更干燥了

白昼里，树林闪着金色的火

我们把火柴藏起

我们想要一座安全的平原

在平原上种植，收获，生孩子，欢笑和哭泣

平凡的歌曲与强烈的音符植入土地的最深处

每一棵杨树和苦楝树都有一张苍老的脸

我们的平原在冬天有深深积雪

小溪冬眠，一脚踩空的狐狸被积雪托起

冬天，没有死亡

    解释时间的人被时间带走了

今天，我对时间束手无措

就如此刻，骊山上有风吹着

可使劲吹了一天，也没吹见一棵树木返绿

为什么需要那么久？大雪的简史被时间已经诵读过去了

冬天与春天之间是否也有一个虫洞？

我在山上荒草中坐了一整个下午

风在我头发上吹来吹去，一种并不恼人的纠缠

空气中弥散着一层薄薄的太阳味儿

一株树木上，树脂滴落

我想象若干年后琥珀凝聚的是此刻时间的样子

我有些动怀

寺庙里钟声弥荡

你能握住一秒吗？

到了夜晚，山上的树木、麋鹿和鬼神

是不是争夺过月光？

    暴    雨

暴雨缓慢，悠长

一场雨中隐藏着六个人

祖父母，父母，我和丈夫

锅炉房的烟囱卷出浓烟

向着天际而去

那个追赶炊烟的人

翻过一个高坡，消失了

暴雨打在树叶上

从树木到灌木

都小心翼翼接受

无花果树俯身

看见自己的孤独

风吹来吹去

月光与烛火，岁月与锈

都在我心里

在漫长的暴雨中我们能干什么

琢磨土地，黑夜，风声

想起共同的海岸和星光

你也是和我一样吗？

你也许比我幸运一些

你还听见了未来国王的演讲？

    一艘船

一边载着盐巴和淡水

另一边载着从采石场采来的石头

压得船身倾斜

越过星辉

这一艘船，要去哪里？

去年的那些水手，回不来了

伙计们变成新的

那时候我活泼，欢快，年轻

站在岸上，对一群水手唱歌

我深爱江水，和广阔的未来

深爱你们——

粗糙的额头及双手

我只要你们眼中的灯塔

只要你们把左手按在胸口

用右手向我挥别

丁香在雨中落了

暴雨在宽阔的江面

伙计们变成了新的

他们还不懂那被爱情撕裂的岁月

与一把小提琴构成的安抚

所有的今天都是昨天

所有的盐巴、淡水、石头

都忍住了颠簸

    拿那个小站来说

秋日的阳光在树枝间种下跳跃的雀斑

拿那个小站来说

标识牌油漆斑驳、脱落

杂草储藏了又一个秋天的干裂

一蓬蓬的枯黄围住一条冷冷的铁轨

在此怀念的人空怀一腔荆棘

除非你把一张世界地图揉皱了

两座陌生的城市才会相邻

两个久别的人才得以在跳跃的雀斑中

望向同一座灯塔

我们从大自然中截取感悟的盐粒

填充虚空的大海

我们终究无可奈何踩着冷冷的铁轨

各奔东西

阳光跳跃的雀斑有时会令我们心头灼热

当然，泪水是必要的

伤怀也是必要的

（内容选自《花城》2019年第5期）

文/横行胭脂

我是带着一种“爱情感”写下这组诗的。这组诗有我对于时间的爱情，对于地理的爱情，对于人的爱情。我喜欢用“爱情”这个词语来表达比“爱”更深厚的“爱”。

这组诗写于去年秋冬及今年春天，与我写这个创作谈有了时间的距离。今天，我既是一个作者，又是一个读者，我重读这组作品，虽然仅仅隔了几个月的距离，却又像跨越千山万水与之重逢，读来不禁有些酸涩和唏嘘。恰好在微信上看到埃尔莎·拉斯克—许勒的一组诗，其中有一句“我们的爱情已经漫游了彗星般的年代”,我十分欢喜，觉得这是一种暗合与契应，遂以此为题。

这组作品与另一组作品《在北方钓鳟鱼》（33首，刊于《野草》2019年第4期），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去秋至今春，这是我几年来最为密集的写作期，在写作这两组诗歌期间，我还创作了六、七个中短篇小说，半年多的时间，我写得很疯，很炽烈，没有感觉到倦意。《我们徘徊镇》这组作品与《在北方钓鳟鱼》这组作品虽是同步写作，但气息大不一样，我刻意制造一种差别：《我们徘徊镇》仿佛是站在”故乡”土地上的絮语，站在“故乡”土地上的爱与失落；《在北方钓鳟鱼》则更趋于构建一个“异乡”，用“异乡”之美去弥补“故乡”的缺憾。

我得承认，作为一个诗人，我一直想要一份刺目的爱，一个刺目的爱人，一个刺目的北方，当年，我越过重重障碍来到关中大地，就是为寻找一份刺目的生活。结果，却是漫长的平淡主宰着生活。如果不是写作，我觉得我会成为一个丢失词语的人，成为一个无语者，成为一个哑巴。我在《我们总是要到大海边去的》这首诗中，设计了“我”和“你”的困境：“我们的盐已经很少了”，”眼睛已经不能分解一种叫泪水的物质”，"昨夜，一场雨之后，又下了三场雨”，“火总是生起来就灭了。星星又减少了几颗。盐也不多了”……在诗中，“我”反复向“你”诉说这种困境，“你”始终一言不发。“我”也向“你”表达“我”的向往：“我们将拥有一位邻居/每天夜里哗哗洗衣的邻居，打破了下水管道后半夜的寂静。一件衣服洗三遍。/我们将拥有一公顷以上的海水/那是盐。”可实际的生活呢，即便我们离开“这里”，去到“那里”，我们的生活会有多少改观？诗里最终一腔怅惘：“当我们离开这河岸小镇以后/我希望你的耳朵恢复一点，哪怕一点点/至于你的哑，已年深日久/那已是我们共同失踪的一部分”。这首诗看似戏剧性，在“实”与“虚”之间腾挪，实际，它更多的是写实，我得承认，它是我的生活写照。

我没有寻到一个刺目的北方，但我慢慢爱上了这个庸常的北方。人到中年以后，生了几场大病以后，我倒真正的安身立命起来。《落日的心脏》描述了此种心境。黄土高原多风，干燥，气候激烈，它改变了我的皮肤质地，也塑造着我的心灵和诗歌质地。即便身处“徘徊镇”，我依然是一个“阅读天空和大地的人”，是一个”凝望星群，代替人们流出热泪”的人。地理是尖锐的，它革命了我的生活，又使我爱上它。我对地理的这种“爱情感”并不矫情。

生命短促，时间恒久，没有诗人不咏叹生命的时间性。时间的催促让我们有无数心疼、无数颤栗的时刻，让我们悲欣交集——你可以说“我们的爱情已经漫游了彗星般的年代”，我可以说，“我只要你们眼中的灯塔/只要你们把左手按在胸口/用右手向我挥别……”
  阐释还是留给读者们吧。我不应该说得太多。作者的职责是努力建立好的文本。“我要沿着烟囱向上祷告，那是让我的祷告到达屋顶的唯一机会”，斯蒂文斯如是说。

值得一提的是，我近期发表的几个小说都以“徘徊镇”为背景，这得益于诗的启迪。顺便还想说，我推重诗人的思考力向别的文体逃逸，因为一切的旁逸斜出都可能创造更广阔的局面，因此，我想做混合了小说家身份的诗人，我希望我能测量出岩石的重量，并将测量时的气温、风向、围观者、测量的过程以及某个记录者的颤抖带回到诗歌中，我希望实现一种更准确的写作，我甚至认为，诗人为了保障诗歌质地，有必要去写小说。

2019.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