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苍穹雁鸣

古    马

    曼德拉山岩画：金色斑点

塞外苦寒

阳光把金色的斑点打在

黑色玄武岩上

阳光说，给你们骆驼

给你们寒夜里驼粪火幽蓝的火苗

和它逼退野兽的芒硝的气味

阳光说，给你们明天的盐巴和风干肉

给你们路上的尘土

和戈壁尽头的海子

给你们绿透的芦苇

和大漠深处一座小小寺庙

给你们一碗庙里的清水映照面目

给你们惭愧

给你们安慰

给你们能给的一切

阳光说，你们骑着光裸的马儿

走过了崎岖艰难的路程

看到了最美的星星

你们要记住可爱男人的眼睛

你们要珍藏可爱女人的青丝

你们啊

你们是七八百年前翻越唐蕃古道来到曼德拉山顶的

一群风尘仆仆的游牧者，我在你们中间

替你们说话替太阳和我自己说话

我说：

太阳的登山运动每天都是新的开始

鹰唳长空

给突围的野羊以流火的速度热血的动力

以地平线抢前迎接的变化和庄重的仪式

我说：

阳光把金色的斑点打在

黑色玄武岩上

我要把更美好的诗篇写给你写满大地

    谣曲：蒙古马

在狼山和乌拉山下有一群野马

任选一匹坐骑就可以到达她心里

在色尔腾山和大青山下有一匹野马

它比昨夜的流星还快

它扬起飞快的后蹄

踢飞一头追袭的苍狼

狼皮剥下正好当作褥子

请她和春天一起躺下

躺在青草野花当中

野花是青草的呓语

遮住了她的胸腹

百灵鸟叽叽喳喳

远处山坡矮曲林中马的影子和云影

相互撕咬、吞噬

像爱的尽情的游戏

    渡    口

……我已经走了

一只无人的渡船

灰蒙蒙的水浪

远处山峦

这些都不能安顿你们

假若你们在此驻足

发现渡头有冷落的灰烬和锅碗的碎片

请想起一个野火熏烤的晚夕吧

那时，我正在耐心细致地翻烤一条大鱼

为一个人，为天地间一场盛宴

也为后来的你们

那时，蛙声把黄河古象的骨殖和两岸的旱柳都叫绿了

闷雷，给草棵间忙碌的蚂蚁增添透明的翅羽

绿雨潇潇

渡口

口含灯火

……我已经走了，我生活过

也短暂地

爱过

庄重如许

饥渴如许

……是如许地知足

    又过马牙雪山

群峰乱错

峰峰亮雪

峰峰硬语盘空

——可以借此险峰好牙

仰天长啸，但是不了

我只愿俯身一条清溪

半蹲半跪，用一块旧毛巾

捧起雪水好生擦一把脸

脖子和耳根后面都要好好擦擦

然后直起身来看看远近风景

半山腰上大片紫色阵云

那是六月的杜鹃花吧

在雪线之下庄重自若

仿佛此刻吸进我肺里的空气

无比清冽无比甘醇

仿佛雪水……

    雁    阵

清秋。河西走廊上空

向南迁徙的雁阵

变换着不乱的阵形

忽而降低忽而拔高

那碎银一般的雁叫声

揣进谁心里，谁都可以

逆风西行，遇店买酒

一碗浊酒

是胭脂泪

还是黑河水

秋风饮马，不见霍去病

黄芦白荻，休谈匈奴人

谁饮酒长歌，柔肠侠骨

谁愁心难托，指天数雁

    朔方的一个早晨

群山横亘

那摆脱了黑暗的马群是安静的

沿着山脊铺展到山坡平野的阳光

青嫩、甜蜜

仿佛正和遍野生长的西瓜上最最美丽的条纹

谈论着自由舒展的意义

如此辽阔的一个早晨

我还看到了在群山之中傲然生长的白色的三叶树

巨大的三片叶子，借着风的力量

形成了一个绵绵不停的转动的叶轮

一朵向远方输送光明的花朵

如此辽阔的一个早晨

巡阅的车窗后是我经过岁月蚀刻的脸

    山    隅

                ——给画家奥登

溪水潺潺

天空的蓝和云朵的白

你打开所有的卷心菜也再难找到

鸡儿觅食的草滩上

一片金露梅兀自盛开

那么的热烈，如同黄昏炉灶中的柴火

在此山隅

谁能配享卓玛的茶炊

谁配享天籁之音和黄铜般静谧的日子

山腰缓行的牛角

恰似月牙儿光色动人的幻影出没于雾霭

可惜，我不是在溪水边对景写生的画家

——已经陶醉，已经忘乎所以

亦不是那牧人，正驱犊返家

一朵乌云带来一阵急雨

我，只是挂在牧场围栏的

铁丝上的一排排雨珠

（内容选自《绿风》2019年第5期）

文/古马

1.所谓西部诗歌的概念，如果只是评论界为了方便评论的权宜之计，就需要进一步厘清它的涵义：（1）它是泛指生活在西部的诗人创作的作品？（2）它是指生活在西部的诗人创作的西部题材的作品？（3）它是在西部特定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下诗人们创作的具有人性深度的情景交融的作品？（4）凡是当代中国诗人创作的带有西部地域色彩的作品，等等。

2.所谓“西部诗歌”概念的提出，一方面是评论界偷懒的行为，另一方面也存在“诗江湖”将生活在西部的诗人边缘化、类型化的狭隘心理，这是带有世俗偏见的文学命名。当然，也不排除自觉边缘化的倾向，借地域自重，文学贴牌，自我标签化……在甘肃、新疆、宁夏、青海、西藏生活的诗人中，有些人乐此不疲地写同一个地方同一种题材，写臆想中的西藏、河西走廊……写了十年二十年，发表成百上千首诗，一百首和一首没有什么太大变化，这样的写作有意义吗？这样的写作真的像有人说的那样是寄生虫式的写作，寄生在“地域”的空壳之中。

3.我虽不认可但也并不反对西部诗歌的提法。文学需要宽容的情怀。但在我看来，只有诗与非诗、好诗与坏诗的区别，没有其它，没有南部诗歌、中部诗歌、东部诗歌……当然，西部诗歌的提法，也并不有损生活在西部的诗人们创作的真正的作品，因为金子搁在最廉价的草筐里还是金子。

4.每个诗人都会受到他生活的地域的影响。我理解的地域性就是与自然和文化相通的人性。塞菲里斯、埃利蒂斯、洛尔迦、帕斯等许多杰出诗人传世的诗篇中，无不闪烁着地域的灵光，焕发着地域的色彩，他们是用诗歌再次为本民族创造神话和历史的人。

5.多年前，我曾在《寂寞的写作》中写过：诗人思维的触角可以伸得很长，越过地域的界限，探索新的未知的领域。决定一首诗好坏的标准在于支撑它的思想情感是否具有最高的强度，在于这种强度达到“最高”时它所喷发出来的“美”……寂寞的写作——是我选择的一种生活姿态，这是前倾的、更是谦卑的姿态。“我没有在寂寞中度过的每一天都浪费了”（美国　罗伯特•勃莱）。

6.好的诗歌中必须有作为主体的人的存在。在语言点到为止的古代诗歌中，即便是纯粹的山水诗，我们也可以轻易读进一个诗人的内心，而在许多以“雄辩”为特征的现代诗歌中我们却常常找不到发言者的位置。当代诗歌普遍缺乏血色，空洞、苍白已成为通病。为写而写，无病呻吟，今天诗人们写下的那些所谓的作品在情感方面究竟多大程度上联系了自己的内心和真实的生活？从心灵出发才能抵达心灵。因此，坚决反对假大空，坚决反对制造“橡皮”垃圾。在这里，我特别要向已故诗人昌耀致敬，他把自己的一本诗集命名为《命运之书》，那是名副其实的，每个喜欢昌耀的读者都可以列举出他的许多佳作，如《慈航》《斯人》等等，他晚年的作品与他的命运贴得更紧，如《紫荆冠》《大街看守》《噩的结构》，还有他那些“不分行”的诗歌等等。有人说把他与世界一流诗人相比也毫不逊色，这话有见地，也非常诚恳。对于昌耀的诗，包括《慈航》那样的作品，谁能说是西部诗，对于昌耀这个人，谁又能说他是西部诗人。

7.诗歌需要情感的活力和新智力。创造语言就是创造神话和历史。坚决反对没有想象力、没有难度的写作，坚决反对口水诗。

8.黄宾虹曾说过：姚惜抱之论诗文，必其人五十年后，方有真评。以一时之恩怨而毁誉随之者，实不足凭。至五十年后，私交泯灭，论古者莫不实事求是，无少回护。

　只有时间可以使真正的诗人和诗歌水落石出。

9.每一个诗人都是独立的，每一首诗都是一个自在的小小的生态系统。我身心所到的地方就是我诗歌的世界。“西部诗歌”不可概括一个诗人全部的创作，它可能遮蔽“诗歌”，也可能遮蔽诗人。

10.清音独出，曲高和寡，伟大的作品需要伟大的读者。陶渊明在他那个时代是不被认可的，杜甫在当时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好在古人有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11.反对大而化之的评论；反对不在诗歌现场、不深入细读作品的伪评论家不负责任的批评，尤其反对读不懂诗还自以为是的愚蠢的家伙胡说八道，能说会道；反对圈子化的相互吹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