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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詹姆斯.赖特／作　张文武／译

　　月亮落下一两片羽毛在田野上。
　　黑黑的麦子聆听着。
　　安静。
　　就在此刻。
　　那里，月亮的孩子们在试
　　自己的翅膀。
　　树梢间，一位苗条的女子抬起脸庞，
　　可爱的影子。此刻她步入空中，此刻
　　她完全步入空中。
　　我独自站在一棵老树旁，不敢呼吸，
　　也不敢动。
　　我聆听着。
　　麦子向后靠着自己的黑暗，
　　而我靠着我的。

　　詹姆斯.赖特这首诗十分优美，内层表达隐藏得相当好。由于表层轻巧，貌似易读好懂，却其实并不容易正确理解。我试过让几位诗友解释，却大都停留在似是而非的表面泛解上。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先尝试自己解读，再与我的理解对照分析。
　　首先要明白，赖特这首诗是描写月光的，写得十分巧妙、纯粹、高明。它重在使用了一些很传神的动态具象，手法精准，着笔干净，呈现的意境相当优美、活泼、纯洁。诗的立意是用动态手法表达月光的轻灵和洁净，注入人的爱意，请牢牢记住这点。抓住这个核心，诗中的费解物象和意境就豁然而解了。
　　描写月光的诗歌很多，比喻也很多，比如把它比着霜、雪、水、盐等，大多采用静态比拟，少有的动态描写手法往往都过于简单传统。例如我在早期拙作《独处》之中，“独处是谁也不能剥夺的月光／越是夜深人静／它越是从容美丽／向梦的更深处弥漫”，动态表达只停留在弥漫二字。
　　月光的特点就是静，很难找出除“弥漫、洒下、铺开”之外其它“动”的元素，一旦勉强赋予，可能就会搞砸，很容易破坏掉静美这个最显著的特点。有些现代探索作品中采用了另类手法来尝试突破，比如写成“锋利的刀切下来，划过广场，残肢洁白，一块块暗影，心支离破碎。”是以牺牲月光皎洁、静谧、优雅、和平的特点为代价的，而且避开了对月光的正面推升，月光只是表达其它内容的配角。
　　在读到赖特这首诗之前，我印象中还没有见到过一首如此成功地描写月光的动感的诗歌。这正是最难的地方，也正是这首诗极其高超的地方。其中较难理解的诗象是羽毛、月亮的孩子、女子，但只要聚焦到月光，一切就都好理解了。
　　“月亮落下一两片羽毛在田野上。黑黑的麦子聆听着。”这一句完成了对月光的定性和环境的定位。月亮是一只鸟，而光是它的羽毛，落向麦田。作者在这短短一句，就已经呈现出他的核心立意“轻灵和洁净”。首先他选择的物象是羽毛，符合月光轻薄洁白的特质。其次着笔手法是描写它落下的这个动态。月亮掉落下羽毛，慢慢地飘进麦田，这个意境的轻灵和优美达到了极致。还有两个词用得十分好。一个是“一两片”，它既符合羽毛的特点，又符合月光被影子切分后形成的简洁状貌。另一个是“聆听”，试想竟然能够聆听羽毛落下的声音，这说明此刻的麦田是多么静谧，想必作者一定受到过我国古诗“鸟鸣山更幽”的影响。这里顺便说一下，我看到过有些诗句，比如 “我听到梦的声音”之类，由于与其它意象与整体意境衔接的不融洽，所以并没有什么效果，反而给人唐突、晦涩之感。而赖特这句却完全是水乳交融的，既奇巧又没有斧凿的痕迹，干净、精炼、准确，传神。
　　“安静。／就在此刻。／那里，月亮的孩子们在试／自己的翅膀。”“安静”可能有读者会以为是描写此刻麦田的宁静，而正确的解读是“请安静”、“别出声”，英文原句是“Be still．／Now．”，这是个祈使句、命令句。这句引入了“诗我”和第三者“你”，我对着你说“嘘，不要出声，此刻月亮的孩子们在试飞”。写诗忌讳平直表达，作者在这里把人引入了这个场景中充当配角，而且有我有你，诗语表达就开始呈现出枝节和叶片了，有了立体感、参与感。而且最重要的是在月光的情景中导入了人的感情，选择的依托对象“月亮的孩子在试翅膀，”手法十分精湛，既进一步表现出了对月光的多角度描写，又加入了人性的怜爱和珍惜，感情色彩一下子就出来了。月亮的孩子这里不要过多揣测其具象是什么，只需要想月亮是一只鸟，它可能正带着自己的孩子在试飞，孩子们甚至可能都飞落到麦田里来了，把它更多地与月光关联，就行了。这句饱含想象空间的优美诗句如果被理解成麦田里有一些鸟儿带着幼鸟在月光下学习飞翔，那就大错特错了。
　　“树梢间，一位苗条的女子抬起脸 ，／可爱的影子。此刻她步入空中，此刻／她完全步入空中。”这一句是对月光描写的升华段落，简直是令人惊艳的美！在羽毛飘落到麦田上的此刻，月亮的孩子们在麦田里试翅膀的此刻，一位妙曼的女子在树梢间抬头迎向月光，映出她娇美洁白的面庞和轮廓，苗条可爱的身影朝向空中走去、消失在月光中。作者对于他在前面构建的月光场景下的潜在诗象的捕捉能力在此刻达到了高峰。这个女子，可以是月光下诗人的一个美丽想象，是一个幻影或月光的化身，也可以附解为某个影子的具象（如树影、光影），以前者的解读为好。“抬起脸庞”和“步入空中”是其中的精华着墨。脸庞在月光下抬起，既是表达一个起始动作，以引出下一个步入空中的动作，又暗中写出了脸庞的优雅轮廓和洁净色泽的静态美（这是藏在后一层的，需要读者结合月光环境去联想）。步入空中则写出了女子妙曼的姿态和不凡的气质，产生极好的光线感、空灵感、神秘感、圣洁感。这几句表面上完全只是采用了普通的诗语和语序，无任何猎奇词汇和技巧，而且有好几个修饰词、连接词，却毫不累赘，月光内涵和美的表达效果达到了极致。有个诗友说这个女子是赖特想象中的他的爱人或情人，我个人不倾向于这个解释，那样会大大削弱这首诗的境界。
　　“我独自站在一棵老树旁，不敢呼吸，／也不敢动。／我聆听着。／麦子向后靠着自己的黑暗，／而我靠着我的。”这几句没有什么难解的，就是表现人和物在这个美妙场景中被震惊和征服后的情感和动作反应。于诗歌内涵来说，是进一步增厚意蕴。于技巧来说，加多了构造上的点，就仿佛树增加了几个枝叶或支柱，使诗歌更立体和有层次。最后两句我感觉也可以写成其它内容，有一定的可替代性。但作者的意思很有可能是用麦子的黑暗和我的什么（黑暗或其它，具体他很聪明地略去了，留给读者去连接）来反衬月光的高洁明亮，含有将现实进行对立表达的意思、美好纯洁的光明战胜黑暗的意思。
最后说说标题。自然界一切像这样开始的东西在作者眼里是美好的。月光像羽毛一样落向麦田是美好的开始，鸟的孩子们试飞是美好的开始，女子从树梢步入空中是美好的开始。这便是赖特用“开始”命名这首诗的意图，但其实，这更饱含他对这个世界一切重新开始的美好希望和祝福。
赖特的诗歌较多倾向于描写人与自然的温馨关系，充满细致的观察、关怀、平等意识。他才活了53岁，在他诗歌功力正当厚积薄发的年岁去世，真是可惜！
　　　　
注：国外现代诗歌有很多不好解读，相当多的我也读不透。像这首在我看来在语言层下表达意图清晰完整并达到相当高度的作品还是少数。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喜欢这种具有作者明确的思想感情和表达意图的诗歌。那种需要让读者去进行过多想象、连接、推理和情感附会的作品太烧脑了，我一方面不太喜欢，另一方面也不愿意去做解读尝试。因为就算解读了，也可能只是多重解读中的一个，还可能是蹩脚的那一个，甚至只是个万向轮解读，那都没有什么意义。
　　
2017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