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明诗集《手工》的审美特征

作者:孙思   2019年08月22日 11:39  中国诗歌网    1778    收藏

    

简明笔下的美是无限的,天大,地大,人亦大,他以其情感、思想、气势与宇宙万物相呼应,使他的诗一直处在运动、力量、流变和生生不息中。所营造的境界,小我泯然消失,大我主宰。也因此,他笔下的风物,常带几分风刀双剑的冷刻,看似随意的句子,却内有渊源,举重若轻,历史重荷亦翩若惊鸿。

认识简明时间不长,也就近两年时间,他的眉宇间,有我所无法读懂的神情,清冷而坚定,犹如内心的壁垒。而一个有才情之人,一旦触发引线,释放能量,即便是很少的文字,也能清晰地表达出他的卓越,简明就是这样的人。他的才气有时犹如决堤之水,让人避无可避。他的场域,心绪,情怀,脾气,血液,还有被笔接管过来的感觉,被一一印证在他的文字里,落实于“无穷”内。

简明把诗集起名《手工》,这个极具隐喻潜能的意象,与中国传统文学灵感的古典式想象做了勾连,一种代表类似“尊严”的东西,击破了因果逻辑链,成为支撑他诗歌最强大力量。此强有力的冲击,浪漫不羁的想象力,内敛而又奔放的情感抒发,独特个性的追求表达,不断地给读者提供着新鲜的动力。使读者在捕捉到的时间与流逝的时间之间接合,让其有序又似无序的势态,唤起读者共同的情感认同。

于是,《手工》由天人同构,由诗人的见证和参与,抵达大象无形。


原初和升腾之力,形成的强大生命力与气场


原初,我在这里指的是一个诗人潜藏在血液和骨骼里的一种才气和天赋,它与后天的文化底蕴和理性修养结合后,势必形成“气势”、“骨气”这种驾驭感性而成为由意志支配主宰的升腾之力,它所蕴含的潜能、气势、节奏、韵律等均由感性语言呈现。韩愈的文,颜真卿的字,范宽的画,关汉卿的戏曲等等,无不如此。

《手工》第一卷长诗《草原跋》,以天为大,以史为深,以草原为阔,以一种凝聚理性和感性的双重力量,掀开了被很多人主动遗忘或被动屏蔽的现实帷幕,让人意识到一个不断出于变化中的世界,听到它的喘息,看到它的伤口。于是一种原初之力,升腾之力,殊异深入的洞见和跌宕宏伟的叙事,以势如破竹的势能,形成强大的生命力与气场。

 “高举粮食和水,灵魂所向披靡/高举天空,向上升腾的光/在宁静中奔跑,在倒伏时眺望/草的前方只有草,一棵一棵列阵/一队一队出发。弱者的强大是

/与天敌相依为命,不弃不离//所有的思想都诞生在途中/让土、土壤、土地,紧握草根/追随草的步伐,响应草的召唤/体弱的子孙留在半路,强悍的子孙/日夜兼程。没有一棵草/是低头生长的,厄运截留那些离群/掉队的人。高举远征的武器/像黑云高举雷电,草的野心多大/草原必将多大!高举旗,号角/先人指路//

还有旧址,锈器,飘忽不定的磷火/神谕,悬挂在夜空中的彩绸/还有传说。太多无法传递的口信/重叠、迷茫。旧址无人认领/纷乱的往事几经穿越//我清点过托乎拉苏所有的山脉/所有的雨水和所有的草籽/所有的海子和所有的盐/所有的羊群和所有的狼/所有的旱蛇和所有的幼鼠/所有的天灾和所有的幸存者……《草原跋》”。

诗以动词“高举”开头,然后名词形容词动词交替出现,通过描写、描绘、叙述、回忆、排比的笔法变换,把各个时期的人、物、地方特征、自然环境、历史渊源,进行互相勾连,彼此照衬。其或浩瀚、或苍茫、或磅礴、或奔放不羁,汇聚一起,以其不可抗拒的冲击力,完整鲜明地突显出草原的能量。给我们带来的不止是壮阔感,还有力学的崇高感。诗人极具深度与锐意的语言,使草渗入人的生命肌理,并从草的生命个体,映照出草的沉浸于斯,会意于斯,安顺于斯。而草的这种能生则生,能死则死,简单地活着,认真地沉浸,不单度己,也能度人的,不烦不燥又无比坚韧的生存,与天地相互和解、圆融自在的生存方式,这种观念、视角和因素的契入,让我们的心不得不产生着剧烈的碰撞、汹涌和角力。

诗人并不是为了草原的自然景观而去苦思苦得,他是为了去感受、去呼应,去同构草原所具有的气势和生命的力量。这种呼应和同构也并非当下即得,而是在长久思考积累后,无意识的一发而不可收。于是,一个由诗人情感渗透,对存在的领悟和对生存的感受行成的,穿越古今,绵延而顿挫,轻盈而沉重,自由而又规矩,奔放而有节制,感性而又内在的草原,在我们眼前由平展变为立体。《草原跋》从而以它独有的美感的民族差异性,成为一道风情的血脉,一种文化的魂魄。

再看《手工》第二卷长诗《北方有陶》:

“大水没中原。举目至远,暸望东西南北/追日的夸父离土升天,治水的大禹/立地成佛,刀耕火种的先民/传种接代,崇文尚徳的燕赵人/延年奉天//6500万年前的地壳运动/山河浩荡,一马平川/相生相克的水土,主宰大乾坤//天光照混沌,慧心开四方/黄河之水自上游巴颜喀拉山脉/解密九曲十八弯的冰川季/下游,欢腾//秦川八百里,秦宫佳丽三千余/富丽堂皇的帝国大殿/坍塌于直柱/

而非弯梁//远交近攻白起坑/近忧远虑阿房宫/天水灌顶,地火烧心/秦亡人气散

//小隐一千投江河,中隐一千/嫁邯郸,大隐一千/入朝/换汉服……水动陶耳响,天倾正北方/黑色是潜入大地内部的光/表里如一//胶泥红,细沙黄/制坯造器,熏烟封窑/结构磁州府之外的大秩序——《手工》第二卷之‘北方有陶’”。

简明凭着自己的经验、才气、思想资源和写作方式,从历史出发,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含,一路浩浩荡荡,让我们看到,属于北方,属于历史,更属于当下的布满各个时代痕迹和形状的陶,从北方化蝶而来。仿佛一阵强劲的生命之风,让陶飞越在历史与现实的双重之上。

大水、中原、东西南北、夸父、大禹、刀耕火种、先民、传种接代、燕赵人、地壳、山河、水土、乾坤、黄河、巴颜喀拉山脉、冰川季、秦川、秦宫、帝国大殿、直柱、白起坑、阿房宫、汉服、北方、黑色、光、胶泥红、细沙黄、磁州府等,这些贯穿中国历史、地理,积聚了中国文化底蕴的名词,被一个个动词高举着,副词衬托着,量词牵扯着,形容词霍霍着,它们所蕴含着的领受、洞悉与敞开,其高妙与升腾、统摄性与穿透力,让我们不得不圆睁大眼,与它们彼此对视,却张开嘴唇,吐不出任何语词,发不出任何可以震荡空气的响声。

以上两首长诗,简明没有像一般诗人那样,铁棒磨成绣花针,在精细上做文章,而是随手一抛,境界全出,随之场面大开大合,历史当下汇作一处。其强大气场,其深切性、亲和度、生命力度与精神旨归,给我们带来了强烈的震撼和阳刚之美。

类似这类诗《手工》里还有很多,如“五连瀑”“九寨沟:我必须启动全新的叙述程序(组诗)”、“武烈河”、“大淀”、《青天河》等等,诗人用有形的现象本体来体现天地中这些无形的规律,并让其显现出与我们的关联时,这种气流携带着简明的心跳、体温和无形的能量,穿过我们的身体,打开我们的百穴,让我们于瞬间“苏醒”升腾后,河流一样,一直向前。


古典精神和现代意识的碰撞与融通


古典是一种既有庄重典范,又不缺浪漫精神的一种文化概念。而古典精神应该是对以上的继承,是一个人长期受儒家思想影响,而刻在骨子里的精神象征。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种精神内涵会有不断变化、提升,思维方式也会进行不断的理性反思,并融入现代意识。

一个优秀的诗人最可贵之处,在于熔铸古典精神,以帮助现代人进行现代审美。因为传统文化再博大精深,也需要一条合情合理的路径进入到当代创作中。

简明《手工》里的诗和绝大部分经典作品一样,都具有宗教文本的风气,所谓宗教文本就是一种庄重,而庄重是一个诗人古典精神的涵养与呈现,是一种正气。这个正气不仅在他的骨子里,也会行走在他的文字中。倘若不是,而是一味的玩闹,一味的逗乐,甚至公然拿庄重开涮,这样的文学格局肯定是值得怀疑的。

简明是一名优秀的诗人,他总能让读者从他清晰的诗歌语言和意象中,体会出极具古典意味的诗境和丰富的现代感性。

“其实,天空是被染蓝的/眺望一程比一程远/草原,一直蓝到天边……熏衣草之夜,没有一夜相似/我必须从第一片草叶开始/倾听下一片草叶的呼吸/我必须从第一朵花蕊,扑向/第二朵,然后是第三朵花蕊/我必须变成一只夜莺,翘首枝头/我必须一夜一夜诉说,为什么/拒绝迁徙和沉湎?我必须承认/我的暗恋,内心深处风生水起的革命/我将怎样迎合你/死去活来的妖娆//熏衣草之夜,浩瀚纵横/往南,最快的马蹄曾经追上秋风/朝北,同样的里程才能遇到春雨/自然香的女子,我对你的倾慕/足够一匹纯种的伊犁马/跑上整整一年!我必须/再造一座天空,让你染/再造一条河流,让你染/再造更大的草原,让你染/再造我们的眼睛,耳朵和嘴唇/让你染!……《手工》第一卷之‘我将怎样迎合你死去活来的妖娆’”

天空有着蓝色水晶般的美,这个美是客观的,是大自然的杰作,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并不因为人是否对它进行审美观照而改变它的性质。但诗人却能,在诗人眼里,天空是被草原染蓝的,草原也不是草原,而是有着自然香的女子。于是诗人对草原不再“发乎情”、“止乎礼”,而是抛弃了理性,跟着感觉走,完全的放开自己,豁出了自己:“我对你的倾慕/足够一匹纯种的伊犁马/跑上整整一年!我必须/再造一座天空,让你染/再造一条河流,让你染/再造更大的草原,让你染/再造我们的眼睛,耳朵和嘴唇/让你染!……”就这样,我们跟着诗人的目光,看到了一个让他不知怎样迎合的,死去活来的妖娆的草原。面对这样妖娆的草原,不管不顾的诗人,完全到达了释家的“绝对自由的”美的境界。

如果说诗人笔下的草原、天空,以及接下来的薰衣草、花蕊、夜莺、马蹄、秋风、春雨、女子、伊犁马、河流、草原、眼睛、耳朵、嘴唇,还是具有古典意蕴的名词的话,那么接下来的动词染、眺望、倾听、呼吸、扑向、翘首、诉说、迁徙、纵横、追、跑、造、染,形容词蓝、相似、风生水起、妖娆、浩瀚、自然香、倾慕等,已不仅仅是动词和形容词,还是一个个生动的充满着现代意识的生命个体,它们和名词碰撞与融通后,便形成了被触碰、被凝视、被咀嚼、被悬置的,并赋予个人气息与时代光色的另一种敞开。而历史、远方、异域,抑或爱情与自然,也均有赖于从诗人明澈的自我中重新诞生。然后让草原跻身在了人格与神性之间。这是诗人“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心境,所达到的非意识的积淀。是诗人整个人格境界的显现。如果说《草原跋》是儒家的天人同构,这首《我将怎样迎合你死去活来的妖娆》就是道家的天人同构,因为它彻底舍弃人事来与自然合一。

而诗人对自然和爱情的渴慕,对人世的疏阔豁达,对人生的悲悯,既充沛着现代意识又怀有深沉的古典情怀,是一种复杂又完美的交结。

看下一首:

“……它侧开身体,闪出一丝缝隙/让阳光直接照亮青草的脸/下雨时,它则伏下身体/让雨水经过它的四肢和毛发/带着它的体温,浇灌草原//我的父辈们曾数次指认过/这棵树,他们从口内——/湖南、湖北、山东、陕西、河南、河北/

进疆屯垦,冰天雪地也没有/把他们的热情冻僵//他们驻扎的地方叫一棵树/

后来,一棵树一分为二/改名为:昭苏和那拉提/那是两个草原,血缘之间/只隔着一棵草//但是当年一对相恋的支边青年/每每要等候整整一个礼拜/才能等到对方的情书/他们见面时/中间也隔着一棵草//女说:一望无际的空地,荒着/

种玉米多好,种土豆也行呀/男说:那牛羊春天吃什么/女说:吃春天还不够吗——《手工》第一卷之‘一棵树’”。

“侧开身体”,仅这一个动作,诗人就在“一棵树”里为读者铺设起想象空间的延展通道。接下来,树的每一动作都牵连着一个更深更远的世界:“我的父辈们曾数次指认过/这棵树,他们从口内——/湖南、湖北、山东、陕西、河南、河北/进疆屯垦,冰天雪地也没有/把他们的热情冻僵//他们驻扎的地方叫一棵树/后来,一棵树一分为二/改名为:昭苏和那拉提/那是两个草原,血缘之间/只隔着一棵草”而由此构成的生活世界,却复合着诸多不可知确又被认为理所当然的元素,这些元素氤氲聚集,丰富地刻写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以及爱情:“但是当年一对相恋的支边青年/每每要等候整整一个礼拜/才能等到对方的情书/他们见面时/中间也隔着一棵草//女说:一望无际的空地,荒着/种玉米多好,种土豆也行呀/男说:那牛羊春天吃什么/女说:吃春天还不够吗?”

这里的身体、树、草原以及从父辈们口内出来的地名,一对相恋的支边青年。几乎没有多少中间环节,却又不断的实现着相互渗透、相互转化、相互过度,相互交叉和彼此牵连的状态。如果说前面部分,父辈们集体劳动,他们的个性是消融在集体的共性之中,使他们的主体意识依附于客体意识(群体意识)还是古典思维式的话。那么下半部分两个青年的对话,就显示出了追求同一事物多义性的共同性,从而在观照,在特定人物、景物的开掘上极具现代思维的语境和张力了。  

同时,因诗人把自己的能量挪移到树的身上,在树的身上注入自己“血液”,树便有了“通感”。这个通感是诗人的艺术思维被调动起来后的一种表现,它们互相挪移、借用,把奇妙的心象描摹出来。让“树”成为了我们眼中的视觉景观。

在调侃、轻佻、嬉笑甚至肆无忌惮的涉及人体下半身器官的诗歌庞杂的当下,简明以他独有的古典精神的语境,让我们清晰地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所在,从而在象征意义上完成了从置身现代到回归传统的精神追索,以及二者的碰撞、融通与延伸。而这样的特点,诗人《手工》里的任何一首诗,我们都可以寻到。为此,我们读他的诗,不能不说是一种调整,一种洗礼。


美感的想象创造性,形成的突破与超越


 美感是对感性世界一种特殊把握,但这种把握不是先前已有东西的简单重复,“它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发现”。美感认识不仅是想象的认识,带有想象的创造性,美感活动还是一种社会现象和哲学问题,它包刮感觉、知觉、表象、联想、想象、情感、理解等,是这些心理因素互相渗透、能动的综合统一的过程。

而想象创造性是人的经验的积淀本体和形上境界,是经由“心斋”、“坐忘”才能达到的纯粹意识和创造直观,具有不可重复的维一性。它非心里因果,又非逻辑认识,也非宗教经验,只能属于审美领域。

而“诗人”这个词,在古希腊时,语源上的意思是“制造者”,所谓一首诗也是一件被制造出来的东西,这个看法好像是过时了,实际上仍然有它不可泯灭的含义。制造是什么?就是想象的创造。简明的诗,常常一去三千里,纵横五千年。即便是一朵雪花,在他笔下也能以无作有,比真实更真实:

“跟随一朵雪和另一朵雪/爬上神农山。雪把自己分成了/我和我们,它和它们/低处或者高处,近景或者远景/雪,一朵一朵深入山体/它们不是在消失/而是在突围/雪只能消失在雪中/实用主义者往往在中途/就会被冻死/雪钻进岩石,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强大//天空从来就不是/雪的故乡。雪一边舞蹈/一边飘落,谁能够让雪/重返高空?正如凡夫俗子们/只是神农山的过客/他们的庸碌幸福近在眼前/而一朵雪只需要/一朵雪那么大的地方/安置善良和故乡/它们远行,它们路过天空/抵达朴素的人间//雪,落到了阳光侧面/秋天下面,冬天上面/今年的第一场雪/注定要持续到明年的山岗上/没有一座山上的雪/像神农山上的雪那样/翻过一道梁又一道梁/一道坡又一道坡/它们从沟底爬上山顶/再爬十里/雪就变成了阳光/再爬二十里/雪就变成了桃花/再爬三十里,雪就变成了/一沟子的芬芳//像阳光把阳光传染给阳光一样/雪把雪传染给了雪/传染给了15000株白鹤松/让它们慢慢活/慢慢白/慢慢灿烂《手工》第三卷之‘雪把雪传染给了雪’”

想象不能拍卖,它不是素材,是诗人心里偶得同时又是最自然生长出来的部分。我们读简明的诗,读着读着,就会感觉到他在想象上的富有,而他有多富,就反衬着我们有多穷。诗人一个题目“雪把雪传染给了雪”就让雪和这个世界一下子从我们眼前,从三维自然空间变成了四维空间,并起着质的变化,加入了更广阔、深远的时间背景。诗人这里的描写,采用的是形象化的造型语言:“跟随一朵雪和另一朵雪/爬上神农山。雪把自己分成了/我和我们,它和它们/低处或者高处,近景或者远景/雪,一朵一朵深入山体/它们不是在消失/而是在突围/雪只能消失在雪中……”

雪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这个线就握在诗人手里,任由他放或缩,这根线绝不是简单的抛物线,而是创生、是越界。于是这个雪就有了生命,它入天入地,翻山越岭,能飞能舞。不仅如此,它还能爬,爬十里可以变成阳光,爬二十里变成桃花,爬三十里变成一沟子的芬芳,最后“像阳光把阳光传染给阳光一样,雪把雪传染给了雪,传染给了15000株白鹤松,让它们慢慢活,慢慢白,慢慢灿烂。”这雪清澈、空灵、坚实、洗练,近乎古典。就像一部生动又丰富的蒙太奇语言的电影,在同一个镜头里,一直处于运动中,里面涉及的所有物和地方都是那么连贯、自如。诗人想象的调度能力,在这里成为一个奇迹。具有了奇异的外部延展性,解开了稀少的可能性中的全部可能性。成功突破了他自己的闭合。

而诗人笔下的雪,意在言外,使人思。因为这个思,才能得到言外之意,得到意境、意味或韵味的审美享受。

雨果说得好,想象就是深度,没有一种精神机能比想象更能自我深化,更能深入对象,这是伟大的潜水者。简明天生就有一种超越本体的审美,他能从瞬间感觉引起各种联想和想象,并赋予本体以丰富的心理内涵。

请看下面的诗:

 “像一只母羊,时时发出/被驱赶之后幸福的低吟/在手指的抚摸下百般温顺/永不抬头,只是为了祖祖辈辈/低头啃草//手指从不回忆/反复计算,因为它想知道/善于积累是德性/还是习惯//羊儿从不悲伤/在阳光的抚摸下,日复一日/是它生命的全部意义/除此之外,羊儿不会明白/它们以啃草的速度繁殖后代/盘算和手指多么兴奋《手工》第四卷之‘算盘’”

诗人这里的算盘,与我们记忆中历历在目的算盘的图式和信息不一样,它是作为客观事物的表象,跳跃在我们眼前,显现在我们的感觉器官中的。因为表象偏重于客体复现的活跃性,它既是具体的也是概括的。所以这里的算盘是经过诗人的想象、提炼、升华后,凝聚成的一种新的生命体,具备了想象和现实两重性的品格。

把手指拨动算盘的声音,想象成“一只母羊,时时发出/被驱赶之后幸福的低吟”这是何等的离奇,又是何等的形象。诗人还希望这只羊代替主人,日收斗金,这样拨动算盘就可声声不止。然后,诗人的想象再由羊回到手指,进行提问和反问之后,重新由手指回到羊。循环往复,由想象和现实反复交替形成突破。表面看,这只羊好象与理性思维没有什么关系,是离理智而独立的,是想象创造出来的,其实这也是诗人通过深入思考,思而得之。因为只有当想象在情理之中又在情理之外时,才能得意境、意味与一体。与此,这算盘因为羊,就有了富有具体形象的感性特征。

优秀和经典的诗需要读者付出同样的努力,并根据自己的悟性和洞察力,投入自己的经验、情感、知性与智慧,找出可供自己思想驰骋的空间,从中炼出属于自己的金子。

纵观简明的诗,这类极具创造性的想象很多,几乎每一首诗都有。因为一个天才诗人,是永远乐于、勇于、也有足够的能力站在一切想象之外,并超越这所有的想象。


极致,是某种规约之下的冲击极限


我们的眼睛是有边框的,可我们却想要看到无限,看不到无限,我们也想尽可能看得更远、更深。有时甚至难以抑制将世界尽收眼底的渴望。就语言和意象来说,不论读者还是诗人,也都是想要尽可能涵盖更多。

艾略特说:对于想把诗写好的人,没有一种诗是自由的。也就是说你写任何一种诗,都不是毫无限制的,世上不存在没有难度的创造,所谓诗或者说诗意就是在局限于难度中的不断升腾。而简明就是一位喜欢进行卓越的反向努力,主动接受边框挑战,甚至有意将自己的写作闭合于不可能之中,然后到达极致的诗人。为此,他的诗总能在某种规约之下冲击极限,让我们持续的注视,在身体各个部位积聚能量,围绕着它,感觉着它,然后情不由衷的上前,一步又一步。

“只有第一滴汗水,能让贫瘠的沙漠/沉醉,只有第一声拓荒的号子/能让沉睡的沙漠欢呼与沸腾/只有我刚刚褪下军装的父亲/那汹涌的汗腺,能让腋下的戈壁/嗅到脚步声和芳草的清香//军垦,军垦,军垦/数十万拓荒的队伍,驻扎在/

沙滩左肺,感恩驻扎在右肺/只有这样才能与大戈壁的呼吸/完全合拍。简朴的生活/连语言都可以节俭//粗看起来,我父亲就像落难到/荒原上的一匹狼,或者一块石头/他口腔里残留着飞鸟、鼠、昆虫/和枯草的气味。迎着进军的号角/他广袤的胸腔里依次排列着/春夏秋冬//碎银般的光阴,上午紧挨下午/黄昏紧挨长夜。父亲扛着/汉化的馕饼,出工耕作/一垄紧挨一垄的茎菜植物/一滴紧挨一滴的汗水泪水/连绵起伏,直窜炕头//分分秒秒的劳动/已经微小到,再不能分割/一阵风,母亲的幸福感/就会受到惊吓,就会把父亲/固守了三十年的家园/刮进伊宁城//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微小的辛酸值得珍重!/父亲的汗水让往事浮现/这只勤勉的飞蛾,一针一线/把自己的翅膀缝合起来/挂在祖国的边疆——《手工》第五卷军垦组诗之‘军垦,军垦’”

诗人在这首诗里先用量词先声夺人,再从父亲到十万拓荒队伍,围绕戈壁进行递进式的叙述和描绘。于是,我们看到,数十万拓荒的队伍,遍布沙滩与戈壁,挖土、耕种,几十万双扬起的手臂,让戈壁成为浩瀚的森林。每日里,他们的一起一落,与戈壁的呼吸连在一起,与早霞、夕阳、风暴、霜雪连在一起,这样的图景,呼之欲出,似乎马上就要爆开我们的思想和肉体,让我们很想立刻与这十万拓荒人一起,投身戈壁,这是简明语言描述的力量和极致。而诗人对父亲的描绘,则为一种反向的极致。“粗看起来,我父亲就像落难到/荒原上的一匹狼,或者一块石头/他口腔里残留着飞鸟、鼠、昆虫/和枯草的气味。迎着进军的号角/他广袤的胸腔里依次排列着/春夏秋冬//碎银般的光阴……”诗人写母亲又是另一种柔弱的极致:“一阵风,母亲的幸福感/就会受到惊吓,就会把父亲/固守了三十年的家园/刮进伊宁城”最后,诗人把父亲形容为一只勤勉的飞蛾,从一匹狼到一只飞蛾,是一个极致走向另一个极致,这极致里饱含着诗人对父亲的疼惜,充满着语言之外的辛酸与汗水。诗人以一种节制、内敛的方式,将父亲刻画到“夜凉如水”的境地。“父亲的汗水让往事浮现/这只勤勉的飞蛾,一针一线/把自己的翅膀缝合起来/挂在祖国的边疆”到这里诗人从云端按下云头,复归宁静。

这种不受束缚的个体自由和力量的伟大,是另一种规约之下的冲击极限,有着超然物外的主题人格。而其展现在无限时空中的美,便为大美。

 有时思维的极限和穿透力,极需要一种大情怀。

“名扬天下的伊犁河,闪电的/孪生兄弟。阳光与水自天而降/飞翔的牛羊,连天空/也圈不住它们的想象//刀锋上的舞蹈,让岁月苍老/人间的喜悲溯源而上/把天堂切割成家园和墓地/切割成细碎却实实在在的生活//站立的河水,目极八方/一群枣红色的野马穿越伊犁河/奔跑中的消亡,让一条河流的见证/触目惊心——《手工》第二卷之‘站立的河’”

自然界中没有一件事物与它一瞬间之前完全一样,一条河也这样,于是诗人开始清醒、敏锐、细腻地对一条河保持了充分的开放姿态。在诗人笔下,伊犁河成为闪电的孪生兄弟,它每日在刀锋上舞蹈,它站立时,目极八方,甚至触目惊心的见证了,一群枣红色的野马穿越伊犁河,在奔跑中消亡。

诗人对伊犁河想象的灵感与力量,均来自诗人对它持续的凝视与放大,放大的初衷在于展现其突破力,让一切景象同时与其实体保持自由互换的关系。它包含了一个与自然同化、参与奥秘以建构身心本体的哲学问题,现实与生活、人生态度、理想人格以及人与大自然同化的全部内容。

这是一首具有较强叙事性或统摄力的诗歌,全诗只有12行,通过对一条河精悍的勾画、抒情、哲思或于整体性书写之中的灵光闪动,将诗人个体信仰与情感、困境与希望中的生命认知极致地传达出来,并成功地完成了诗人对一条河的精神救赎。  

罗森塔尔和A.J.M史密斯都说过:任何一种现成的公式和详细解释都不能解释某些诗句所具有的那种情绪的力量。

简明几乎所有的诗,都具备了这种情绪的力量。它们能冲破一种常规的制约,让我们的感受瞬间到达极限。

诗写到最后就是境界之争。也就是说,不是看一个诗人写了几首佳作,那是一个诗人最基本的门槛,而是看他风格之上的整体气象,他所达到的整体高度。这是衡量一个诗人对当代写作是否有一个更具纵深的把握,因为一个诗人在写作中体现出来的总体思想,它对世界的理解和认识,是他能带给我们的最重要的东西。

诗集《手工》以蓝天为幕,大地为座,从苍茫的戈壁,到浩瀚的草原,腾挪跌荡,其开放与包容,以及强大的生命力,宛如神奇的巨笔在北国大地上一笔挥就的气势磅礴的草书。它突出的不止是心理情感和同构对应,而是人的情感对象化和对象的情感化。诗人通过儒道的相互渗透,借助客观之物所达到的高度,正是取决于他自身的思想高度。全集五卷202首诗,不管这些诗里反映的人物、事件、景致以及角度和切入点,是大是小,它们都是外在的自然与内在的自然情感渗透、交融和积淀了的社会、历史、人际的呼应。为此,这202首诗犹如202束光照,因为这光照,身边的事物才能被我们看到,让我们在生活中发现那些积极的肯定性的力量,并以此成为一种引导。

简明总是能不经意地道出事物本然的关联,特别是那些容易为我们忽略或无从领略的,他都能以其无形、无量、不可见,却又是存在的一种关联让它们显现,使我们所领略的便不仅仅是文学意义上的审美,更在于他对世间万物彼此关联、彼此相依的一种体察和感知。于是,天地自然在昼夜运转着,变化着,更新着,简明也采取同步的动态结构,与整个自然和宇宙相同构,把有限当着无限来表现,从而让我们忘却有限,抵达大象无形的天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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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思简介:诗人、评论家,《上海诗人》副主编。著有诗集五部。有诗收进百种各类诗歌选本。诗集《掌上红烛》、《聆听》、《一个人的佛》分获2015、2017、2018年度上海作协会员优秀作品奖,2017《现代青年》年度人物•最佳诗人。有诗评获《诗潮》2017年度诗歌评论奖,散文评论获第七届冰心散文理论奖。


责任编辑:祝雪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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