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遗失一切，除了故土（组诗）


*逐水而栖


河流是母亲
女娲说，让黄河锻造子孙吧
祖辈便从水里出生，学会爬行学会行走

神龟献河图洛书
鲧伯取土，水是垫不高的
禹淌河过川终于把石耜举成伟大

我们的人群列队汇成洪流
滚滚前行，历史从来都是奋勇直前

水往低处流，到洼地成池成湖
到大海汹涌澎湃
我们的足迹留着汗滴的形状

围水劳作，形成水田
举着装粮食的瓮
牛马成群，逐水而栖

舞刀弄剑，抑或磨墨执笔
历史的纷扰全被水冲刷
水里，还原生命的本质



*海的辽阔，我一辈子也不懂


水流成海
我是大海的儿子
大海喂养了我
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从海里出生
学会爬行，学会行走
然后我说，我要离开
妈妈的唠叨，妈妈的叮嘱，妈妈的祝福
都可以留在岸边

背对妈妈殷切的眼神
我立志要走一条长远的路程
找到大海不曾给过我的那一部分
来宣示我的成长

我渡过大海，跨过草地，翻过高山
我深信有更壮丽的景色迎接我
也将拥有更宽广的生命

然而我走呀走
不管我朝向哪个方向
走过去却仍然是大海
我不明白我的身前是海
还是身后是海
我明明白白立志要走开
跋山涉水过后还是大海

多年后我才记起
我背后的妈妈满眼热泪
大海的苦涩其实是我妈妈的热泪
那些热泪一直在增加海的辽阔

我从海边走开
也走丢在了海边
穷其一生，我依然被海包围
  
             


 *这些脚印都记忆泥土


在我和故乡之间
有车，有船，有飞机
在时光的脉络上我走了怎样的路？

日子久了总愿意脚踏实地
走泥土路，数成形的脚印
会让人记起过往的很多事务

在泥土上走路是很让人舒服的
比这更舒服的是家乡的红土壤

在红土壤、本色的红土壤上走走
我要回来，回来记忆泥土
记忆那些时光，那些阳光
我要花一些时间，让我
看起来像我的父辈

绕着祖辈的宅基地走走
走到我仅剩下的那几分自留地
发呆，或者想象一下挖怎样的坑
可以找怎样的树苗种下

在泥土上看日出日落
有熟悉的风有熟悉的鸟鸣
一些东西看了大半辈子
再看看，是如此的熟悉
我允许我的眼泪掉落泥土里

在熟悉的泥土上哭泣
这没有一丁点难为情
眼泪和哭泣的声音都会留在泥土里
会随我的年纪越来越大

红土地上
我的影子只会倾斜一点点
这有我父辈的样子

像我的父辈一样做个父亲
我踩的那些脚印，走的那些路
后面应该跟着一个儿子
以我们的名义记忆泥土

                 

*等待一场台风


每年，太阳翻转到一定的角度
汗水就会从衣服的纹路回归
唤醒故乡的红土地
跟着唤醒的还有海风的强度

我们就一直等待一场台风
唯有台风才能驱赶叠加的闷热
日子就那么按部就班着
要么在台风来前修剪树枝
要么在台风过后整理断枝

儿时的记忆没有恐惧
椰树和木麻黄林足够过滤胆怯
台风来的快去的也快
我们心安理得的等待回南风
而后叫上小伙伴们去海边
捡些吹来的新鲜玩意
闹腾我们的童年

台风有强度的不同，名字亦不同
但相当长的时期我都区分不开
我以为都是同一个，来来去去
就像潮起潮落，依然是那么个大海

等到我足够大了
可以背离大海奔跑，径直穿越大山
山里一棵棵树往同一方向拦腰断下
台风竟然在山里停留了这么长久
台风的印记居然如此清晰

在后来的日子我不断穿越大山
没穿越一座大山我就想起台风
等待一场台风
如若一场台风到来了
大海就离我越来越近了


      


*鱼在风中游


阳光打开前面的门
一条向北游动的鱼
迷失在钢铁丛林
雾霾钻进毛细血管
苍老正在蔓延

鱼不会说话
只知道向前游
试图索要一个吻
滋润干裂的唇

这北方的雪花凝结成冰
空气里是冰裂纹
鱼必须向上游
高空该能看得更远
向上游，搅热空气
升腾成风。风吹成河

顺着风的方向游
风中没有水草
这儿离出生地太遥远

鱼啊，吐一个气泡
包裹自己，让呼吸顺畅
把自己隔绝开
孤独成为习惯
黑夜便像瀑布倾斜下来

鱼啊，还记得故乡的温度吗
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
亲情环抱，温暖融入体中
还记得吗

这儿离出生地确实太遥远了
暴露在风中的皮肤在干裂
苍老正在蔓延
鱼不懂挣脱

鱼在风中游
从白天到黑夜
孤独变成寂寞
鱼依然沉默



*大口吃螃蟹


在家乡的饭桌上我看见大海
我的快乐和我的味蕾同在
一起坐下，前面奔跑着蓝色的精灵
我满足而感恩海洋的辽阔

和我一样满足的是盛装螃蟹的盘子
这在视觉上同等饱满
笑声从嘴巴发出，螃蟹的美味
也从嘴巴发出。我们快乐着。

吃螃蟹
吃螃蟹不是被视为勇敢者
是海边出生的人自证懂行
聪明的生活就要懂得胃的感受
爱生活，爱上吃螃蟹

不用等金秋十月
大口吃螃蟹
做一个正宗的海边上的人

收获海浪
收获洋流的欢聚
收获大海的语言和时光的恩赐
在咬开每一只蟹子
清楚的记起出生地

     

*故土的高度


今日重阳，日与月并
天高九重，阳数合一
然，未有饮宴，未有求寿之俗
雨凉风大，淋湿孤独的登高者
我便是一个孤独的登高者
对远离故土之人，视线受阻
我看不到故乡的亲人是否也在登高
或许故土的高度远超我的视线

黄叶飘落，山路被埋
风筝高飞，菊花满山
走向老去的墓地，魂归故里
面朝故土吟诵一首高远的诗赋
要对先祖，敬酒三杯
我们的人群排好长队走过春夏秋冬

以谢天地神灵、以谢祖先恩德
重阳踏秋，相重相逢
遥寄远方的兄弟
以酒
以诗
以故事
抱头碰杯，对酒当歌

佳节酩酊，莫问前路
古往今来，身临何处？
我将隐居在秋寒将至之处！
我们终将遗失一切，除了故土！ 




*故乡成了一座坟


天空把汗流尽
去擦拭大地通红的皮肤
那份咸味不是泪
我诀别了故乡的红土地
有种东西比日落更遥远

等候的消息从日出释放
而思念停顿
城市离炊烟更是遥远
故乡在我的思念里活了多久？

我居然爱上了虐杀
对某些事物虎视眈眈
某些事物对我同样虎视眈眈
比如这群狂欢的蚊子
我专注于把它们一只一只拍扁

“故乡”现在也一次一次把我拍扁
我的血肉之躯回不到过去了
同样回不到的是故乡

故乡成了一座坟
相杀过后
唯剩恸哭



*我的远方只是一面玻璃幕墙


我渴望走出房间
走到门前的花园种一棵苦楝树
告诉自己故乡在远方
但我手中只有一支画笔
没有种树的土地

我只能下载某几张相关的图片
然后照着图片画一画这些个模样
但我一直没成功
我不具有绘画的能力
外头世界的模样和前方的色彩
不在我视线的清晰度里
我一直就置身一个牢笼里

我清楚我的寂寞
一片好树叶随风飘落
被我捡起夹进书里
水份蒸发了，叶片的脉络投射一棵树
枯萎的影子。我原来躲在玻璃窗的后面

风进不来
阳光在我的额头驱赶树的阴影
叶片密密麻麻
把前路的山头也遮挡了
只倒映给我一个阴影
我明白了为什么不懂绘画
我一切的眺望皆是虚幻
我写的每一个字都隐藏在那里
它们挣不脱叶片的脉络
正如我跨不过这玻璃幕墙

苦楝树被我想象成巨大的火炬
自由女神在远方
但我的远方只是一面玻璃幕墙
我躲在后面眺望白天



*时光被乡愁劫持


太阳放下身段，从大山靠近土壤
人影绰绰，我们从黑夜靠近梦乡

这样的画面温柔宁静
在记忆里打捞内心
故乡的圆月就悬挂内心
从出生地获取纯净

还有我纯纯的念我的故乡
没有放的下的乡愁
没有可以回得去的时间

没有哪一棵植物离开根系
独自发芽。风吹落叶残
距离摧残人心

鸟儿的自由在天空
鱼儿回到水里才能呼吸顺畅

我是离开故土的人儿
时光被乡愁劫持

在夜色里潜行
接近梦乡
接近故乡



*八月，母亲把月亮画圆了

正月一过
母亲就拿起画笔、信纸、调色板
她一直在筹划新的一场团圆
一直在念叨
一家人围坐圆桌的年夜饭
告诉我回家的时间和最近的车站
告诉我怎样摒弃旅途的疲劳
告诉我怎样温暖的拥有

儿时的梦境就像一匹野马
奔过草原，奔过谷地，奔过高山
梦想成为一匹战马，志在四方
必须要远走他乡
多年以后
马匹才知道不会游泳
奔不出家的港湾
也尝不出眼泪的味道

母亲的信纸一直有油墨香
但儿时的邮路已经没有几个人走了
母亲的信就一直走的很慢
她信纸上画的月亮也很慢
母亲说她只画圆，月亮那种圆
整个心房的思念只下去一笔
时间太久了
太久的时间，一笔接着一笔
到了八月就把月亮画圆了

圆了的月亮把信纸撑得饱满
在老屋的顶空明亮起来
跟着明亮起来的是父亲的铁锅
把家的味道烹饪得浓烈、悠久
这个味道也可以远走他乡
但是远走他乡的马匹尝不出
尝不出的还有眼泪的味道

八月，母亲把月亮画圆了
现在，母亲没地方下笔了
她就呆呆望着家门
家门开着，空空
一如母亲的眼神

八月，母亲把月亮画圆了
我却啃缺了一个月饼
一张薄薄的工资单往家的方向凋零
跟着凋零的还有秋风中单薄的我


*四月，我给你带一个酒坛


在四月
在死去又复生的四月
我给你带来一个酒坛
装着千年的岁月
装着我撕去的我的诗行
装着远方与其守望远方的液体
从天空，从你的喉管，从我的眼里
汇集而来的液体
都将流入熟悉的地里

在你坟头的青草，也是我坟头的青草
一条蛇穿着千年的长袍
坚守一个千年的仪式
盘踞在每一双鞋底，然后打一个结
不管多远的远方，都终究回到这里
献上美酒，献上祭品，献上我们的躯体
让躯体成长为我们的祖辈

成长过后是成长
大山过后是大山
思念过后还是思念
只有这酒坛，还在念着我的乳名
没有呓语，没有远行，没有成长
不管多远的远方，都终究回到这里

这里的酒杯满了，这里的酒杯又空了
唯剩一个酒坛如牢笼
唯有仰望同一种颜色的天空
我没有离开，我未曾来过
大地的语言是一扇门
门里门外子孙满堂
念叨着这个酒坛
坚守着千年的仪式

这四月，这我复活的四月
天空满是低沉的液体
我跑马走过我的坟地
留下一个来自远方的酒坛


*我想回到我的故乡
　　

　　我想回到我的故乡
　　可以在海岸线踏步
　　脱下外衣
　　任阳光晒成古铜色
　　让海风唤醒嗅觉
　　肺里有童年的气息

　　我想回到我的故乡
　　屋前，屋后
　　热带水果满满当当
　　我们不摘
　　让它们在树上点灯
　　亮光里都是爷爷，奶奶的传说

　　我想回到我的故乡
　　门口要摆两盆金桔
　　绿色的叶片，金黄的果实
　　期待来年的大吉大利
　　和父母、兄弟姐妹一起涮火锅
　　我们大口吃鱼
　　螃蟹只有围观的份

　　我想回到我的故乡
　　认真劳作，细心收获
　　椰子树要能阻挡台风
　　然后奉上天底下最纯净的椰子水
　　燥热不再跳动
　　汗水活跃在忙碌中

　　我想回到我的故乡
　　把我的坟墓安在沙滩
　　海浪不息，故事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