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达

 1.
我来到世上时，大雪庄这个名字已经存在了
村头的马颊河已经存在了，荡涤着月光的捣衣声也已经存在了
方言已经存在了，炉火已经存在了，占卜阴晴的三棱草也已经存在了
村庄的二十四个姓氏存在
了，传说存在了，传说中的土匪和刀光也存在了
众鸟存在了，遍野的坟冢也存在了
自种的烟草存在了，被烧酒摧毁的彪夫悍妇也存在了
……
我的成长没有虚构，也没有抄上近路
承受着大地的风雨滋养，喝着土井的源泉长大
自以为诗歌是我的主心骨，
其实文字的硬度却比不上乡
野的一小段炊烟
我悄悄的告诉看家狗:只有声音才能公开你看到的秘密，它就歇斯底里的大叫了；
也告诉年逾百年的桥梁:没有一声巨响谁会知道你的伤痛，它就“轰”的一声不要命的坍塌了；
……
我就这么重复地活着，在我耕耘着土地，土地又耕耘着
我的圈套里活着，在乡野的
风骨中模仿着存在着

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命运准备好的图纸，都是借用，都是重叠，都是循规蹈矩的光芒指引的旅途，无人理会

唯有沉默是属于自己的，唯有沉默是属于自己的原创


2.
现在，我必须得这样表达
我对于河流，道路，桥梁，
和堤坝的理解
我也必须得这样表达
我对于村庄，土地，粮食，和火焰的理解
当然也必然会从各个角度探视它们的变化
如果这确实是我的渴望
我就得先用一个最为朴素的词语清理内心
要有爱，要用带着朝气的力量指挥河流改变它的秉性
让它背叛灾难，让它从人们
的内心里绕道而行
为了表示对未来的远见，要让道路猝然改变
让道路在太阳下，在人们渴望的光明中重新投胎
要让人们的渴望变成光辉，要让光辉碰散陈旧的船帆
要让风的姿势随时吹起垂落的胸襟
要让试图沉睡的种子重新鼓荡起受孕的欲望
要让疲惫的苍鹰在惊醒中重
新诞生高飞的渴望
要旋转，要俯冲，要相信天空的蓝和无知而昂贵的云彩
要信任大地并留下移动的阴影和啸叫，让世界倾听
要让生灵相信救赎的真实和无穷度
要让神灵看见你对神灵的信仰
要让树藤的伸展相信内心的方向与激动的动力
要让隐藏在阴暗处的花朵听见春天的呼叫
要让春雷把拓荒的铁牛引向
大野
引向八月的果香唤醒将要宿冬的蜜蜂
要让休闲在墙壁上的农具离开腐朽的锈迹
要让锈住内心的老处女象雪一样有了消融的方向
要相信土地的秘密，相信村庄的传说，相信罪孽深重的人会遭到煎熬
要相信遭遇世界与遭遇死亡的意义是相同的

因此，遇到死亡不必害怕，
但要思考，但要知道这是必然的存在

3.
当钟声泄露时间的密码
大地的掌纹逐渐变得清晰
被交通堵塞的快要窒息的人需要在心底里留下一小片旷野
准备着逃离。要学会逃离，要让赤子之心的儿女们学会逃离
不要在愚忠的腐朽里执着地对着不明真理的雷电发誓
如果你在梦境里看到了死亡
你一定会在日落时刻看到了人世的痛苦
这不是太阳的暗喻
是悲伤引导你进入了智慧的殿堂
让你看到蛇腹之下的火焰象征着善于奔跑的神灵
你完全可以认为这是生在陆地上的鱼
赤裸着丑陋的身子
那周身寂寞的冷冽里包藏着
长出鳞甲和翅膀的梦想
也可以认为这是你遇到的假
装思想者

你不要害怕，但你要思考

 4.
在粮食面前，你必须得学会虔诚的节俭
在罪责面前，你必须得学会真诚的救赎
否则，你的幸福就是一种罪过
你要聆听哭泣，要试着同她一起缅怀
眼睛里曾经有过的庄严和颓废
要向村庄致敬，要在田野的枯井被风吹响的哨声里思索信仰
要把火种擎持到足够寒冷的冻土里
不要给乞丐讲明吞噬和贪婪与欲望
但要允许他有污浊的表情和惊慌于崩溃的哀哭

当然也要对村庄歌唱
知悉玉米的根爪为何裸陈在地表
却又紧紧撅住大地的胸膛
即便自己变成了一株玉米也不要恐惧
你肯定能听到流水冲刷你的血瘀

你不要害怕，但你要思考

5.
作为过来人，讣告已不能让
我惊恐
即便面对坟墓也无需思考需
要退却的意义
而我必须得知道，饥饿的手想要抓住点什么
想一想人间的生死，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但，要哀悼，哭泣和忏悔
也必须得控制对死亡的叹息
要理解灵床前常明灯的孤独和震颤
你便能听到火苗的哭声
如果火苗较高就要裁剪一段
要知道灵魂的内心需要灌注
要知道打进墙壁的钉子正盯着光亮中锤头
要相信神灵会让它蹦出来
要相信蛊毒
相信掐住的几根指头算出的后继人烟
要体恤草木，相信草木的时光里不是只有葳蕤的柔软，更有唯心的歌唱

要相信万物有灵，但不要害
怕，要有思考


 6.
人到中年，我羞愧于少女的一个微笑
犹如一朵花羞愧于一阵春风的颤栗
这是因为我还没有学会忘记嵌在身体里的一段时光
谁能够忘记第一次失眠后的早晨
身体在眩晕的失重中陷入疲惫
还是沉溺于初恋的幸福
但对于一个微笑的微小体验
却是在内心里亮了半生的烛
光
却是生命中被一枝花朵审视的清凉的微痛

而今天我只能保密她的去向和沧桑
或者因为孤独举起酒杯
背诵一篇留在心底的旧情书
如此我已经成为一只渴望拯救的苹果
成熟，隐秘而自知
并恐惧听到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犹如害怕一场雪崩
让自己被白色的光芒裹进黑暗

忘记忘记忘记忘记忘记吧！
我要无比精确的选择这个优秀的错误
让记忆安眠吧，我安住其中，让伤痕无迹可寻
只在身体里留下无人察觉的
孤独

红尘的红多么的虚无呀！会
一点点耗尽岁月的血色
红尘的尘看着多么无力呀！可它能够让你的一切身不由己
尽管秋天那么美，而我的抒情再也转不动秋风
手中的笔再也写不出一句含泪的相思
只能在岁月的灼伤里歪歪斜斜地追着秋风放浪形骸的呕
吐
手舞足蹈的唱着: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最后，在属于自己的江山里
看着后来的烟火接踵而至

               2017.9.25日


7.
一觉醒来，想着自己
还被下午的阳光抱着，多么心安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
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我在尘世里的这种藏匿
就是散开了自己，就是迷失
那么，有谁曾寻找过我
我又去寻找了谁呢？

窗外的柿子树喜欢白天打起灯笼
这些在风里相互撞击着的灯盏
在夜里，会有霜趁虚而上
并替世界捂严了稀烂的内脏

秋风似刃，秋风倚门而立
我被它抚摸了一把又一把
被催生了的一根一根白发痛快的尖叫
让一盆白菊已亮起无数只眼睛
这株药草的苦涩
可否医疗人间的一脉疼痛

我已知秋，能够接住的凋零
已在眉额的皱褶里露出秘密的途径
我也已发现那些箴口不语的人，
让自己稳妥的藏身立世的经书

我是如此的下场，在下午
内心里抱紧了诗和光明
成了失语的疯子

地上的落叶聚了又散
飘起来的一片描绘着
一生里孤独的宽阔

2018.10.29

8.
天渐冷，秋风找到了变凉的巢穴
蚂蚁堵住了通往人间的道路
这些被命运碾压过的生灵
躲进了阴翳的寂静里
只有我还在路上，老于江湖
为了作为某些事物存在的证人

我常常把自己灌醉，又假装醒着
并认为自己
即陌生又熟悉，活下来
的确是个超常的例外
我有时候醒着，又假装喝醉
一意孤行地把自己放进众人的眼睛
我不知道这种趁热打铁的虚妄
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
这种时光，还能够延续多久
直到有一天，我被时光翻新成一堆骨针
扎进土壤里，象蚂蚁认领早已安置妥当的巢穴

这个时候我已禁得起人间的冷了
并能向蚂蚁指认那一片人间
也曾因我的存在而栩栩如生

也一并告诉它们
黑暗，庇护了生命余生深怀的羞耻
光明，也宽恕了每一天存在着的罪孽

2018.10.29

9.
站在水边，我的影子一碰就碎
这是我的底线
我多么希望那是一条可以游走的鱼
带着江湖气息的道别，后会有期
而在虚构的故事外
上岸的鱼游上沾荤的砧板
靠水度日的鱼成了命中缺水的生灵
解渴的咒语散发出行走江湖的腥味
一切不由自主
对岸永远是太长的告别
想过河认亲的水漂
半路上试出了水深的尺度
往事已不堪回首了
那片甩出去的瓦片和一个人的念头
从此下落不明。象说出来的话
再也无法收回

                   2017.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