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石老师的《新诗十讲》获得了2015年的“中国好书奖”。这本书的封面上,有这样的评语:“北大十堂中国新诗课”,其实应该是他这二三十年在北大开设新诗阅读课的精华汇编。书里面讲到的作品,来自闻一多、徐志摩、李金发、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废名、冯至、辛笛和穆旦。可以看到他的选择,时间上是新诗的前半期,也就是1949年以前的部分;另外是偏重于有“现代派”倾向的作品。书前面的《代序》,集中讨论了新诗的阅读问题。这本书可以看作是孙玉石新诗阅读的理论和实践的总结,值得喜欢新诗的读者仔细揣摩。
我本来也应该像孙玉石老师那样,挑选两三首诗和大家一起讨论,但是人这么多,讨论不可能,只好在推荐《新诗十讲》的基础上,一般性地谈一下有关新诗阅读的想法。
不同的诗,需要寻找不同的进入“通道”
新诗有百年历史,到现在,题材、艺术方法已经有了相当的多样性。不同的诗人,在处理诗与时代、历史的关系上,在表达的内容和艺术方法上,有很多差异。阅读的方法自然有共通性,譬如都需要以具体的字词、句子的分析作为起点,需要把握诗的局部和整体的关系,需要体会韵律节奏等。不过,面对不同的诗,也不可能用一成不变的方式,需要寻找有效的通道。“通道”的说法,诗人西川用了“暗道”这个词,表明它的某种隐蔽晦暗的性质。可以举20世纪80年代初出现的、大家熟悉的诗人作为例子。比如北岛。北岛早期的诗和他出国后的作品,有比较大的变化。早期的诗,常用宣言、告白的方式,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告诉你吧,我不相信”“谁相信,谁就是有罪人”“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这个时期他的诗,艺术基本是采用象征的方法。诗意的触动可能来自现实情境,不过很快就转化为象征性意象,并在象征义上加以组织,构成不同思想、美学价值的象征性意象之间的对比、冲突,来营造矛盾的、悖谬性的情境。如《船票》:
岁月并没有中断/沉船正升火待发/重新点燃红珊瑚的火焰/当浪峰耸起/死者的眼睛闪烁不定/从海洋的深处浮起……
“我没有船票”——很快在诗里转化为象征义:理想无法实现,行程无法抵达的困境,以及对困境、绝望所做的抗争;也就是生命与死灭,行动与行动的受阻,互相冲突的意涵在这些象征性意象中交织在一起。意象的转化方式,和不同价值内涵的意象所形成的张力,是读他这个时期的诗作时需要留意的方面。这里的红珊瑚火焰、冰山、冬天,是北岛早期诗中常常出现的意象,自身也都包含互相冲突的内涵。如果从文学史角度,也存在这些意象延续的脉络。鲁迅的《野草》也使用过相似的意象:“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状。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如珊瑚状”(《死火》)……当然,鲁迅与北岛表达的生命困境,在质地上是有很大差异的。
顾城的情形不同。他的想象力、幻想,甚至幻觉,常和大自然相融沟通,没有北岛的那种理性,也没有象征的着力经营。这和他少年时期的生活有关。他有一种开放式的感觉、幻想能力。因此,不一定要从他的诗中,像读北岛那样追寻某种哲理或意义。台湾学者翁文娴说,顾城的诗“他令你变成别人或别的东西。你的头转来转去,变做脚板,有时用耳朵看景象用眼睛听声音”。不断变换角色,进入另一个生命体,改变词的习惯用法,听到万物的对话,发现这种对话中的秘密。他早期的作品,是以少年的想象来讲“谁也不知道的事情”。《是树木游泳的力量》的前一段是:
是树木游泳的力量/使鸟保持它的航程/使它想起潮水的声音/鸟在空中说话/它说:中午/它说:树冠的年龄//芳香覆盖我们全身/长长清凉的手臂越过内心/我们在风中游泳/寂静成型/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最初,只有爱情
树木和鸟的动、静在这里出现意想不到的“倒置”。写鸟,但叙述者也同时成为鸟;写树,他同时也成为树木。他知道鸟的心思,听到它们的对话;他如树木那样,感受到“芳香覆盖我们全身/长长清凉的手臂越过内心”。这一切,都不可被清楚言说,所以诗里说“寂静成型”;而“寂静成型”也成为叙述者最理想的境界。词的性格,从习惯用法转到未见过的一面。他发现、赋予汉字以图像和音响。顾城写钟声,说它是“蓝色的大理石花纹”,声音成为美丽的物体。而北岛的钟声却是破碎的,“一个个日子撞击不停”“时间的幕布碎裂,漫天飞舞”(《钟声》),生命、历史碎片化,无法聚拢。顾城说,飘在空中的烟雾是离开泥土的花,“整个傍晚都飘着裙子”(《吸烟》),轻盈,充满向往。北岛是“裙子纷纷落在树上/取悦着天空”(《钟声》):在习惯的丰硕斑斓中看到腐烂和死亡。北岛有明显的象征,一种“政治性”指向;顾城的这些诗没有,就是沟通万物的幻想。当然,在那个语境,说是包含着“政治性批判”也未尝不可;对他来说,自然万物比人的世界更真实,也更让他感到亲近。顾城后期的诗,更多使用超现实的方法,因此阅读态度也需要做相应调整。
但另一位诗人多多(栗世征)和他们都不同。他的诗不大能轻易建立起一种解读的连贯性线索,有更加浓重的现代诗那种晦暗不明的状态。其实出国后北岛的诗也这样。多多推荐的一本德国学者写的著作《现代诗歌的结构: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中期的抒情诗》(弗里德里希著)中说:“对于有心读诗的人来说,在开始时可以给他的建议无非就是,让自己的眼睛努力适应笼罩着现代诗歌的晦暗。”当然,我无意将诗的晦暗不明与清晰浅显对立起来。有的诗人拒绝对他的诗的语词、主题作非常确实的指认,这是有道理的。但有时候也可能是他们害怕自己的诗被“拆底”,失去神秘性,让人有“也不过如此”的失望。多多的诗是抒情诗,但是和舒婷的不同,也可以叫“新的抒情”,这是20世纪40年代穆旦等人使用过的概念。也就是诗不是感伤式的,主体单一的自我表现。这种抒情,包容了现实、象征、戏剧的多种元素,一种将异质因素综合处理的能力;而且,这种抒情也是与“自我”对话,是审视、质疑“自我”的。多多“文革”时期和20世纪80年代初作品的历史感和政治性,不像北岛那样,不是通过象征性意象、隐喻来直接表现。他的现实经验、情感储存,常转化为和日常经验不同的形象,重新构型,呈现我们感到陌生的形态;也就是将跨度很大的经验加以组织,来突破日常生活的常见的形态,并且追求语言的强度。他同时也重视诗的音乐性,通过一些词语的复沓使用,形成回旋的节奏。他想象力的支撑意象,更多来自北方,冬日北方的田野、麦地、马匹、犁,北方的广袤、粗犷、严寒,传达生存的痛苦、阴郁、凌厉,但也骄傲、坚韧、威严。和意象多取自大自然的顾城也不同。他诗中的“北方”,可能是北纬50度以上的,早期的诗有一种大家已经指出的“异国性”,这来自他20世纪七八十年代对俄国、文学,可能还有绘画、音乐方面的积累。
多多(栗世征)
《我读着》是多多1991年旅居伦敦时的作品。我们可以先读诗的最后四行:
像一个白发理发师搂抱着一棵衰老的柿子树,/我读着我父亲把我重新放回到一匹马腹中去/当我就要变成伦敦雾中的一条石凳/当我的目光越过在银行大道散步的男人……
这个结尾提示了我们理解这首诗的基本线索。“说诗人”(或通常说的“抒情主人公”,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作者)坐在伦敦街头的石凳上“读着”一本书(“读着”或许是比喻性说法,而不一定是读“书”),但他拒绝变成伦敦雾中的石凳,成为那里的异乡人。他的思绪和“读”的对象越过眼前的一切,到达万里之外的土地、历史,他被“重新放回”到马腹中去。这是诗的内容和情感基调,它涉及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怀乡主题。这首诗比较长,看它的第一节:
十一月的麦地里我读着我父亲/我读着他的头发/他领带的颜色,他的裤线/还有他的蹄子,被鞋带绊着/一边溜着冰,一边拉着小提琴/阴囊紧缩,颈子因过度的理解伸向天空/我读到我父亲是一匹眼睛大大的马
有分析说,这是超现实的油画,这有点道理。我们可以看到多多典型的、桀骜不驯的想象方式。“我父亲”是特定的个体,有头发、领带、裤线,溜冰和拉小提琴的具体细节(诗的第二节还写到“头油的气味”“身上的烟草味”),然而却出其不意地以蹄子被鞋带绊着,将“父亲”和“马”的形象重叠:父亲也就是一匹眼睛大大的马。这种重叠、转换,表现了多多企望增强这一对个体的描写的概括力。但这种通常能看到的提升、概括,是在在大胆的想象中进行的。了解多多身世的读者,也许可以将这些具体细节“落实”。譬如说,多多的父母20世纪40年代曾出国求学(“我读到我父亲曾经短暂离开过马群”);“文革”中被批斗,被抄家查封;多多曾四处游荡,也见证了当年的暴力……
我读到在我懂事的年龄/晾晒谷粒的红屋房顶开始下雨/种麦季节的犁下拖着四条死马的腿/马皮像撑开的伞,还有散于四处的马牙/我读到一张张被时间带走的脸/我读到我父亲的历史在地下静静腐烂
不过,多多并不想只撰述“马群中一员”的遭遇,父亲和马的重叠,实和虚的变形,将对于血缘的父辈的追忆,延伸、扩展为某种整体性的生命、记忆、历史的延续,和精神谱系的寻找。我们知道,母亲常常是诗中歌咏的对象。20世纪80年代读到舒婷、翟永明等写母亲的诗,会觉得很自然;但是之后不少青年诗人写父亲,如《感谢父亲》(于坚)、《父亲和我》(吕德安)、《爸爸在天上看我》(韩东),《和爸爸说话》(王小妮)……在我这里就颇感意外。自然,他们的诗意、灵感,确实是来自自身深切的经历、体验,但至少从多多的这首诗,可以看到对“父亲”的追寻中蕴含的时代性主题,那一代“知青”身份的写作者,因为“根”的缺失,而衍生的广义的“寻根”思潮。父亲和马的形象,在这首诗里,既是痛苦、受难、衰老、死亡,也是倔强、挣扎、智慧和英雄气概。
(来源:本文节选自《新诗的阅读》一文,原文刊登于《名作欣赏》)
作者:洪子诚,知名学者,北大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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