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引
李树喜君同我相交已近三十年。先是文字往来,后来相识,交往更多,兴之所及,总离不开诗。不过谈一时之感,尽一时之兴,信马游缰,口无遮拦,相识而笑,过则忘之。
李君是有心人,把我们的谈话摘录或记录下来,集腋成裘,至今竟有两万字之多,拟以付梓。李君要我写几句话。
东坡题画诗道:“野雁息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我们的交谈,虽然没有什么真知卓见,却保留着诗人的无人之态。读者游目之余,若能引出一二关于诗的思考,我们会感到望外之喜。
二〇一四年夏,刘征写于潮白河畔,时年八十有八。
蓟轩谈诗录(1977—2014)之一
1.诗与词的分别
树喜:易安云,“词别是一家”。您怎样认为?
刘征:我基本同意李清照的说法,自然不能绝对化,词的发展通中有变。诗与词有联系,但还是有明显区别的。诗较整齐,词讲错落、曲折,更能够表达复杂、委婉的情致。“诗词”这个称呼不大确切,诗词之“诗”,应该称作传统格律体诗才对。但是已经习惯了,混在一起了,约定俗成了,统统就叫诗词了,实际上诗词是两种体式的诗,一个是诗,一个是词,现在有不少谈话说“他写了一首诗词”,或者说“这首诗词怎么样”,这样闹出了误会。
2.新诗与旧诗
刘征:说一说新诗跟旧诗的关系。从“五·四”以来,新诗旧诗此消彼长,就说今天诗词经历冷遇后重新登上诗坛,那么新诗跟旧诗该是什么关系呢?也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新诗不像样子,还不成熟,引毛主席的话说,“给我几百块大洋我也不看”,但毛主席还说过另外一句话,“诗歌还是要以新诗为主”,这怎么说呢?再有一种看法是旧体诗要不得,不应该提倡,提倡也长不了,因为它不能反映今天的社会现实。我的看法是这样,诗都是新的,体式分两种,“双峰并峙、异水争流”,是这样一种关系。新诗不新、旧诗不旧,用叶圣陶老先生的一句话说:“瓶无新旧,酒要清醇,人间要好诗就是了。”
3.什么是诗词
树喜:有一天深夜,敢峰(著名教育家、哲学家)老先生发短信给我,只有三个字:“何为诗?”深更半夜,可见其思也深。我抛开字典定义,率意答之曰:人间万象,胸中块垒,兴观群怨,感之为情,发之为诗。赞之为歌,悲之为哭。皆本性之释放、心灵之呐喊也! 还附小诗一首:“友人问我何为诗,身在其中心自痴。百感茫茫连广宇,为民歌哭是男儿。”当然,这是我一己之见。
刘征:抛开定义,每个人体验和表达不同。我换一个角度说,诗是心的音乐。心是什么?是主观对客观的真实感受。这感受中最激动或最宁静,最深邃或最清亮,最雄浑或最飘逸,如管如弦如钟如鼓的一部分,若是得到艺术的体现,那就不管采取什么形式,都是诗。
4.给诗词插上翅膀
刘征:我希望,给诗词插上翅膀。飞向何方?飞向寻常百姓家。
不错,诗词是高雅艺术,难以赢得广泛的读者。但,并非不能飞向寻常百姓家。以史证之,唐代歌女能唱《长恨歌》的身价大增。敦煌石窟中发现民间传抄的《卖炭翁》。出土的唐代酒壶上写着王维的绝句。古犹如此,今何不能?
5.各领风骚
刘征:有人说,诗词至唐宋已登峰造极,后之来者翻不出什么新花样。这种说法当作风趣的笑谈自无不可。确切的说法应当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纵览诗歌艺术的发展如洪流滚滚,何曾有终极!又有人说,诗词确是国宝,但是那属于过去,形同古董,只能送去博物馆,令人感叹过去的辉煌,不适用于反映现代。这种说法曾热闹一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当代诗词创作的实践,已经对其做了否定的回答。只以毛诗为例就够了。
6.少年时代咏牡丹
树喜:我刚刚出版的这本诗集《李树喜诗词选》,副题是“诗路历程五十年”。戏称“年齿已然超李杜,诗坛犹自是青年”(李白活了62岁,杜甫58岁),惭愧惭愧!您老的诗词历程七十年往上了吧?您说文革后“重拾诗词”,记得写诗最早开端是什么时候?
刘征:十来岁就开始。上中学跟陈小溪先生、贺孔才先生学习的时候,留下一些诗词,百余首吧,大部分都散失了,现在还有一点。有半本“梅苑诗稿”,“梅苑”是小溪先生给我起的,书皮上“梅苑诗稿”这四个字就是小溪先生写的。1937年“七·七事变”后,我家从京南的东良各庄(原属宛平今属大兴)来到宣武门外叫“后坑”的地方,后来又搬到“老君地”租房。离白纸坊不远。那时十三四岁。附近有一个有名的崇孝寺,有几株非常好看的牡丹,我写过一首咏牡丹的七绝,“白纸坊边崇孝寺,年年为看牡丹来。名花偏是穷僧伴,僧不怜花花自开。”
树喜:僧爱花;但花是独立的,不以人的爱憎开落,其间的思考别致而深刻,有点超越年龄的感觉。从中,可以窥见您诗词哲理思考的脉络和渊源。
7.文革后重拾诗词
树喜:文革后第一篇词作是记粉碎“四人帮”天安门大游行的“水龙吟”吧?词曰:
“秋空万里晴蓝。鸽群雪翼随风展。红颜白发,群衫飞舞,彩旗飘卷。锣鼓喧天,欢歌动地,眉舒心暖。看家家归去,开樽煮蟹,拚一醉,不须劝。
豺狼曾掩人面。肆横行,塞天积怨。枯槐聚蚁,雷霆震迅,黄粱梦断。钳口奔川,冰肠沸火,昂扬亿万。待从头,收拾山河,普天下,同心愿。”
那是怎么情况?
刘征:本来,在文革中挨斗,百思不解,痛苦不堪。曾发誓“不留一字在人间”,还把往日的诗文绑上铁块,偷偷沉到故宫护城河里。但粉碎“四人帮”又使我看到希望。有豁然开朗之感。《西游记》里头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贴着一张如来佛祖的镇压命令,后来唐僧把这个符撕掉了,孙悟空天崩地裂一般从山底下翻出来了,除掉了压在身上的大山,这是个比喻,但我确实有这种感觉,觉得一下子解放了,觉得轻松了。特别是诗人的本性难改。此词是性情所致,责任所致。不吐不快。
8.满湖都是酒,不够醉春风
树喜:您1978年写《临江仙·北海公园重新开放》:
“十年不见湖光好,重来恰是新晴。旧时杨柳笑相迎,经寒枝更健,破雪叶还青。 歌喉久似冰泉涩,今如春鸟声声。我心应胜柳多情,满湖都是酒,不够醉春风。”
广为传诵。尤其是结句“满湖都是酒,不够醉春风,”可视为“诗眼”,大家尤为喜欢。若从字面和语法讲,很难说清其确切意思。但大气朦胧,遐想无边,确是奇句。
刘征:好诗好句往往是情绪所致,迸发出来的。浪漫就得有想象、夸张。有时说不出一二三,也不必说出一二三。如果都以理性衡之,往往无诗或无味。
9.断虹千丈,大星明灭
树喜:您豪词压卷之作,我以为是《琵琶仙·海上大风雨》,“回首断虹千丈,有大星明灭。”于沧海横流中,动人心魄。
刘征:海上的大风雨我见到过几次,这一次实在是使人震撼,所以就写了一首《琵琶仙·海上大风雨》,上片就是描写风雨天战,天地交合的那种欢快和吼叫,下片就进入我的幻想:
“忽此际,飘坠诗神,雾掩肌肤皓如雪。对坐青鲸背上,饮千杯芳冽。诧无数鱼龙奔啸,却奄忽欲寻无迹。回首断虹千丈,有大星明灭。”
暴风雨中诗神降落,想象跟他坐在青鲸的背上面对面喝酒,周围有很多水怪围着转,忽然又不见了,一回首天晴了,“断虹千丈,有大星明灭”,这个意境又是非常壮丽的。那么写诗神的美不用多写,“雾掩肌肤皓如雪”,诗神本来看不清楚的,他的面貌隐在雾里,只露出一点肌肤像雪一样白,这就够了。
10.与王洛宾为友
树喜:您与王洛宾是老朋友。上次,中华诗词音乐会演唱了您作词、他谱曲的“众爱报君多”,感染了所有人。
刘征:老朋友啦!
在八中的时候,王洛宾先生是音乐老师,我是语文老师,我们的脾气很合得来,他给我的《卢沟桥水哗啦啦流》谱了曲,后来到处去演唱,现在《卢沟桥水哗啦啦流》这个小歌剧已经找不到底本了,也许在当时的学生手里,这也算是一部作品。跟洛宾先生的交往的后来就频繁一些。我还写过一篇文章,叫做《洛宾的几篇遗稿》,那里详细地记录了我们的交往。有一次他来北京,是到北戴河休养,路过我这儿。他到我家,我们一起喝酒吃饭,那是很高兴的。他唱了好多,还说他新学了一个古代唱法,他就给我唱了一下《西江月》,还唱了我的几首词,总之很高兴。他说,在新疆监狱的时候认识的几个维吾尔老歌手,给了他很多帮助,他后来写了几个歌剧,都是取材于两个老歌手。总之,他很平和、乐观,他只爱音乐。我感觉他对这20多年的监狱生活没有多少怨言,没听到他有多少抱怨,他爱的就是音乐。当我送他走的时候,我写了两首诗,有一句,我自己觉得很得意,“为送君归踏明月,夜深酒醉不留君”。很有意思啊。本来可以留他在我这里住一夜的。他有宾馆,是新疆送他们到北戴河休息的,我的想法就是两个人同行踏月很有诗意,所以“为送君归踏明月,夜深酒醉不留君”,那样就送得很远。当时我住在沙滩后街,送他过了五四大街。
这要说一说我给他写的那首诗,就是当我得知他并没有死,平反了。事后给我来了信。我就很感动,写了一首诗给他,我说:“曾谱卢沟水,常怀遥远歌。年华归误会,君子意如何。雨卧龙沙绿,风经鬓发多。弦歌满天下,众爱报君多。”我觉得这首诗深刻地表达了我的感情。“曾谱卢沟水”就是洛宾先生给我的《卢沟桥水哗啦啦流》谱曲,“常怀遥远歌”就是我常常想到《在那个遥远的地方》,这是他创作的极有名的一首歌曲,这是因为我在大学初次参加革命的时候,那时候大家就在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好姑娘……”后来与他来往很少了还在唱这首歌。“年华归误会,君子意如何。”大好年华20年,他跟我说,他平反的时候他领导跟他说了一句话“是一场误会,误会,误会……”大好年华,只用“误会”两个字就了结了。
选自刘征《奔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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