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重进入冰箱前的阶段
南都:2009年,你凭借未完成的《泰姬陵之泪》获得了当年的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诗人”称号,那首诗也标志着你新的创作阶段的开始,但为什么在这本《大是大非》中没有收录进来?
欧阳江河:《泰姬陵之泪》没有收进来,是因为我想把它写完后再入集,结果这首诗一直放到现在都没有写完。我写诗有这样的习惯:手写一部分,然后再录入到电脑中进行修改。这首诗的手稿,也就是这首诗的后半部分,是我在印度写的,当时有些东西还是活的,至少还没有放进冰箱,我有一个基本的比喻:将词语作为一次发生,从现实的世界进入文本的时候,我把这个过程比喻为“鱼”——鱼从水里离开,但是还带着生命,还在活蹦乱跳,这种状态,我一般把它保留在纸面,也就是说,当它从真实的世界进入文本世界的第一时间,是在我的纸面上,还有心跳、呼吸和热度,而当词语的“鱼”已经离开真实世界的“水”,被丢在水泥地上还是鲜活的,但是进入电脑录入阶段以后,它就等于进了冰箱了,进了冰箱它虽然不会腐烂,但是它也没有了热度,和那种鲜活的、发生学意义上的东西。
《泰姬陵之泪》第一个阶段的那些现场的、活蹦乱跳的、发生学意义上的还带着生命迹象的词语,后来掉色了,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后来没有写完它的原因——因为那个活的东西不在了——我有好多诗都是这个情况。我有一个习惯,走到哪里的第一感受我都会记在本子上,从来不整理,如果这个呼吸的有生命的东西能保留,即便是若干年后我甚至完全忘了这个东西,它还在打动我,唤起那个生命的感觉,我就会把它正式地变成作品。所以我的写作,尤其是我近期的写作,我都特别注重在进入冰箱之前的那个阶段,在纸上的、鲜活的生命的状态能不能被唤起。这个阶段如果丢失了,我就没有办法完成这首诗了。
《泰姬陵之泪》这首诗,我原计划要写500-600行,后来只写了五分之三,而且最后要写到我对我母亲的一滴眼泪,这已经不是泰姬陵,也不是什么黄河恒河,就是我的母亲。但很可惜,手稿后半部丢失了,当时那种手写的热度不在了,非常可惜。
南都:现在我们看《大是大非》这本书,好像从2009年你创作《泰姬陵之泪》之后,你的创作状态就非常好了,有源源不断想表达的东西?
欧阳江河:1996年,我从美国归国后,虽有将近十年时间停止写诗,只保留写作的感觉,但是我的存在状态、我看待世界的目光,我整理和思考的思维逻辑,还是一个诗人的逻辑和眼光。尽管里面混杂了别的东西,比如说消费者的东西,或者半吊子思想家的逻辑和意见,但从世界观来讲,我的思想和逻辑是诗人的,哪怕十年不写诗,我依然是诗人的立场和态度,站在这个角度表达人和世界的冲突和赞美。
停笔也有一个好处,我积累了一堆鲜活的写作冲动。所以一旦我重新开始写,它供应的能量就源源不断。也因为停了这么长时间,我也更加认清了我的自我,就像荷尔德林所说的“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我们的这个时代不是一个贫瘠的时代,而是一个过于富裕的时代,是盛世和乱世纠缠在一起的时代,我,作为一个诗人与这个时代的关系,是那种既对抗又理解、既陌生又熟悉的关系,它源源不绝地刺激着我的写作。
而且在我淡出诗坛之后,江湖气没有那么重了,没有那么斤斤计较我在诗坛上的影响力、我的现实利益和可以立即兑换的东西,我的身上多出了一些隔世的东西、眼光、看法。这不光是对世界的看法,也是对自己的看法,也是对同行们的看法。
还有特别重要的一点,我对诗歌本身的看法也发生了一种变化,有一种乡愁一般的隔世的感觉。这种东西带入我的写作以后,让我和许多一直在写作的人不一样。它提供了一种我超然于现在写作的评价和流行看法以及风格之外,我敢比它落后、或是比它超前,甚至比它错误的、让人不满的、带有冒犯性质的、不管不顾的,我认为是刺激般的东西,是亡灵般的东西。
南都:这是不是也让你跟诗歌的关系变得更加纯粹?
欧阳江河:没错,我现在最在乎的是我和写作之间更赤裸裸的、更坦诚相见的东西。不仅仅再是诗歌优不优美,别人喜不喜欢,我现在一点讨好他们的想法都没有了。这是我十年不写换来的一个东西——我不会去讨好普通读众、不会去讨好媒体、不会去讨好出版者、也不会去讨好这个奖、那个奖,我和写作的关系变得非常单纯和超然。我享受写作本身,不想用写作来获得什么东西。
所有的这一切,在我的上一个阶段写作中已经大量获得了。我不再需要通过写作来攫取什么,我在意的是我对汉语的语言、在诗歌写作的方面能带来什么新的东西。这个东西可能是旧的,或者这个崇高的东西是错误的,或者极具冒犯性的,这些我都无所谓,我想要带来的就是别人从未带来过的东西,那种我称之为原创性的东西。我将这种原创性称之为中文写作中的“原文”,它包含着我对真实世界的看法,但又融入了活的状态;它既是词语的东西,又是正在发生的、经验的、事实的东西,是新闻的东西,也是崇高和日常性的东西的结合;以及冰箱里冰镇过的那种不腐烂的思性秩序,和刚刚从水里蹦出来的鲜活之鱼身上那种发生学的东西,两者之间的互破和交相辉映。我把它们综合起来,然后把它变为原创性和原文。我有这样一个写作上的抱负。
好的状态需要触发
南都:所以你十年不写的原因是不是也是不满你当时的状态?
欧阳江河:我觉得我的火候还不到,我的修辞能力、思想能力没问题,但是我原创性的状态、发生学的发明般的东西还是不够。就是我的功力还不到,这不光是修炼的问题。我有一个画家朋友——毛焰,他老在画一个叫托马斯的西方男人,表面上看特别无趣,但最终被他画出了一个气象万千的世界,当年他说了一句话我特别感慨:如果是画里面有的东西,无论那个东西是天才也好、是画里面本身有的东西也好、又或是艺术的末日也好,只要是在那儿的东西,只要你有足够的才能、天赋的话,它迟早会出现的。有的东西一定会慢慢出现,不光会在现实中出现,也会在词语中出现,所以我不着急。
南都:这是不是一种需要等待的东西?
欧阳江河:它也需要触发,但这个触发点在哪里、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它可能是很无聊的东西,也可能是一个很有趣的东西。它会慢慢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出现,在根本上出现,汇聚成为一个原创性的东西。我把这种东西称之为诗学的“大是大非”,我们这个时代不缺少小情小趣、小打小闹,当代的诗歌写到现在出现了非常好的状态,有点儿像是唐诗的状态,有大量的精彩的东西,同时也有大量的烂诗。从修辞的角度来看,这些烂诗经常是由好句子构成的,但你读来对诗没有任何看法和感觉,它和筋脉生动的诗人逻辑、和原创性关系不大,也带不出天启般的能量来。可以说,我的写作是对这种写作的背叛和反对。
南都:《大是大非》里的诗都是你在2009年之后的作品,相比《泰姬陵之泪》,我读起来,感觉你的状态是越发的自由和自在了。
欧阳江河:是么?我想日常性积累的感受到了一个爆发点,那是爆炸的产物。在《泰姬陵之泪》里包含了对爱、时间、生死、文明异同的感受,这一切发生在印度这个古老的国度,而眼泪包含了五种形态:印度教的眼泪、佛教的眼泪、基督教的眼泪、诗学的眼泪、时间的眼泪,这一切构成了诗歌意义上的文本建筑,因为泰姬陵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个建筑,但这既是建筑学意义上的建构,又是语言意义上的建构,是日常性积累之后的激发,不是常态意义上的。
《大是大非》跟它很不一样。《大是大非》更强调诗意的呈现,更强调诗歌的能量的喷发,它不是日常性的升华,而是升华过程中又有一个下降,就是日常性的流水账,把新闻的东西和诗歌的崇高性和敬仰的东西,相互消散相互汇集,连对话关系都不是。对话是捂上耳朵去听对话方,我就是让新闻的东西和诗意的东西放在一起,构成一个发生、一个建构、又是被整理又是原生态的东西。比如《老男孩之歌》,我就是在处理衰老的东西,就像苏东坡的“老夫聊发少年狂”,他对衰老最后的结局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归结为报国的一种壮烈的期许,最后变成一个升华,而这又是超越个人的观念,辛弃疾的“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也带有这种性质。叶芝将衰老看作一个又悲惨又骄傲的东西:作为诗歌的声音他要为拜占庭的老爷太太们唱唱歌,作为一个真实肉身他将老年人视为发生学的牢骚与自嘲,提炼出诸如“一个竹竿上挂了一件空的衣裳”这样的意象,此中其实包含了某种内在的高智力骄傲。
除了这首诗以外,还比如说《早起,血糖偏高》,都涉及到衰老的主题,都是把肉体性的、衰老的感官的体验,和我对世界越来越好奇、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悸动的不服老的观念、境况种种,组合在一起。这首诗是从里面分裂出“甜”这个概念,而“甜”又作为一个意识形态,六七十年代的糖衣炮弹什么的,又因为我从小喜欢吃甜的东西,而现在血糖高是不能再吃了,那么“甜”在物质和生理上的属性,不同的时代感,与它构成的诗意想象,之间又有种种差别,我从所有这些现象的、直觉的层层叠叠中深凿出来的诗意主旨,蕴涵着我个人的综合感受,既闭合,又开放。当然,就诗作的写作动因而言,我从中提炼出的那种观念的东西、诗意的东西,我希望它不是我个人的,而是带有一定的普遍性和他者性的一个东西。所以诗歌带给我的是超乎个人感受的东西,但也包含了个人的真切处境:写作的提纯过程本身,以及曲折多义的表达、建构,是我自己的。由此抵达的语境呈现,我称之为状态。我希望它带着我肉身世界、感官世界的热度、剖析、和狂喜、和悲哀的蹒跚。我希望诗的写作,是获得与献出的两讫。
南都:近几年来,很多与你同时代的作家、诗人纷纷复出,但他们写出来的东西往往让人觉得跟当下是脱节的。但你却不一样,你的作品非常鲜活,为什么是这样?
欧阳江河:卢卡奇说过一句话:“只有大作家和大诗人,才有世界观”。真实的体验、对世界的看法和写作,这三种东西综合所建构出来的世界观,是大作家和一般作家的区别。一般作家可以没有世界观,他也可以写得很优美,表达真实意义上的自我。
我对卢卡奇的理解是,在表达真实自我时的世界观是一个文本化了的世界观,它直接就是你的原创性。这个写作和塑造的过程,是一个世界和自我相互失去的过程。相互失去,构成了文本的世界和原创性,也就是我所说的“原文”。很多人说,写东西真实就行。但真实的概念是什么?我去爱一个女人,我去杀一个人,救一个人或者赚很多钱,这就是真实么?对作家而言,真实,指的是写作意义上根本真实。自我在这个过程中也许被虚化,它可能既是日常性的,又是精神性的,比如说司马迁的写作,他的肉身自我基本上就被虚化掉了,全部写到《史记》中去了,文本化了。所以他作为个人,作为日常生活中的伟大作家形象就已经不重要了。
这正是我希望自己成为的那种作家,比如说我的衰老,它究竟是什么,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但它化为了我原文中很重要的一个构成要素。所以最终它成为我世界观的一部分,而不是传奇性的一部分。我愿意在这个意义上表达一个真实的自我以及我的世界观。
另外还有一个我认为很重要的,就是才华。如果一个从事创作的人有奉献精神,有抱负,有写作的梦想,但缺乏大的才华,他就很难成为划时代的大作家。我这里所说的才华不是指写一些漂亮的诗句、漂亮小说行文,那样一种意义上的才华。我把作家分为两种,一种是小说家,另一种是大作家,小说家拥有的是很精彩的手艺,他就像是一个手艺人;作家则更像是思想家,他讲述的是自己对世界的看法。
诗人也是如此,小诗人和大诗人是有差别的,我指的大才华不仅仅是写几首好诗,大诗人身上一定有一些很神秘的东西。就像李白,我读他的诗时,经常目瞪口呆,他写出的这些诗,你根本就没办法去理解它是如何来的,这就是真正的天才。但在整个中文世界里,李白仅此一个。
南都:这样岂不是很悲哀,对于大部分资质平庸的人来说,该如何是好呢?
欧阳江河:在读韩愈、杜甫的诗时,你可以清楚看到其中有诗人手工的成分,它精雕细琢,有一种建构在里面,而不是造物主直接给出来的。如此说来,韩愈和杜甫是一个大诗人的同时,在他们身上也有着一个工匠意义上的小诗人。李白身上没有任何手艺人的人工痕迹。我们只能努力成为杜甫、韩愈、黄庭坚这样的诗人,李白就别妄想了。
我所举的所有例子中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才华问题。有些人付出许多,但始终写不出好东西也打动不了人,那只能说明他的才能不够。无论他再有梦想、奉献精神和信仰,把写作看得再高,多么愿意献身,这些都只是他的一己之愿,最终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本人已经持续写作多年,深知写作是甘苦寸心知的事。真的,我深觉自己才华不够用。在诗歌写作的最深处和最高处,才华之欠缺和不够用、得以耐心、持续力,坚持和隐忍,以及诗外的功夫(有时是暗功夫)去填充、去弥合。古人也说过: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
“如果不喜欢,那就算了”
南都:写作者与时代的关系是怎样的呢?
欧阳江河:会跟着时代在成长,但也会有另外一种可能,我在《53岁生日》这首诗歌当中提到了“退思”这个概念,所以有可能是时代在往前走,而我在“退思”,退出一个具体的空间和时间,让我有更广阔的目光和思想的空间。
所以说与时俱进的步伐要跟上,因为我的好奇、年轻的心态和对社会事件的关注,决定了我不是一个在象牙塔里读书写作的人。但需要我们警惕的是,诗人自身的思想以及判断力也可能会被时代所左右。所以,我所说的“退思”,一方面紧跟大时代步伐,另一方面一直保持着能够进行诗歌判断和观望的距离。乍看上去,这似乎带有分裂性质的特征。但我认为这样一种进退的节奏是十分重要的,这使得一个诗人在变动不居的时代中,有自己不变的逻辑——保持着理性与非理性,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恰当比例。这种野蛮的、疯狂的元素非常重要,我在《老虎作为成人礼》中也提及,人应该在清醒、优美之余保留一点野性的味道,保持江山野兽的一种格局。
南都:你是怎么看待读者的?你会怎么来处理读者在诗歌创作中的位置?
欧阳江河:读者在写作、阅读、传播生态里面,最好能够分成一些层次来。有些人的诗特别能让读者感动,这很好,但我的长诗是要天然地排除一些消费的读者,它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这就和庞德所说的类似“我当然希望我的诗被人们广泛阅读和喜欢,但是你如果读了不喜欢,那就算了。”
这不是一种高傲,而是对于自己创作的一种清醒认识、一种专业的工作态度。我当然希望人们阅读、喜欢我的诗,但是如果不喜欢,那就算了,不影响我的写作。我对读者的态度是这样,我的诗里面有很多真东西、在别的地方得不到的东西提供给读者,但是也有可能他们读了觉得不认可,不喜欢,阅读之后不接受我,那也没关系。对于读者,我持这样一种开放的态度。
我特别希望我的诗是写给一些对诗歌文本的难度有期待的、在智力上有挑战性的读者,希望大家不要怀着那种过去三十年所构成的诗歌审美惯性,而是超乎诗歌既有标准之上,能拿出某种带点野蛮的、疯狂的、不知所措的、开放性的阅读态度来读,不要太早地、太过轻盈、太想当然地下定论。朦胧诗刚出现的时候惹恼了一部分高级作者,而现在就不会有人说读不懂。这是个不小的进步。这里面有着三十年中国诗歌进程的成果,是三十年来诗歌语言历史性成熟的表现,最后它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小说语言、媒体语言、政治语言等等,大家都在共享这个三十年来获得的语言成果。我认为诗歌是语言的推进器。我也希望大家在对诗歌的阅读中留出一块空处来,留出一点茫然、不知所措、失败感来,留给我们正在写的诗歌,留给诗的原创性和开放性,以及它的不可测。这是我的一个特别美好的愿望,不知道能不能成为现实,这不是一种对诗歌的夸奖,而是一种阅读原创性的良好祝愿、期待。真正诗歌好的时代,肯定是写作原创性和阅读原创性的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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