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

“一场生命循环往复的旅行，
来自于一个
血色黎明的馈赠”
而那个黎明，只是一个死在眼中的形象
当我穿过阴影，孤零零的一个人
用力把它从身体拖拽出记忆的岸
那年秋日的小镇、夜、马厩……
像一条手臂长的蛇，
在我的心上咬个小孔。

衰老的水从里面流出
一堵墙在水域中闪回面前
我眯着眼在岸上打量
在灰白的墙的左边，一扇在风中来回关上的门前，有一条沥青的路

到了午夜，一张烟的面孔从那里徒步而来
我记得那一张脸，如今多了许多的皱纹
我想沿着其中的一条走去，就能回到小镇
看见那一匹垂死的老马
噢！可怜的马儿，像一颗被春天劈开的树
静卧在地，倒在血泊中央

若我记得没错 
系在它脖颈上的绳索仍栓在一根虫蛀的廊柱上
我的二娘提着灯站在那里
“当马驹从第七次晃倒中站稳
温顺的走近那良夜，在老马的身体上，低下头颅
一束光，
来自月亮，血或者风
使一只眼与一只石眼重叠，共同流下泪水”
我的二娘把灯捻灭，取下围巾，坐在门槛上
那一刻，我们沉默不语
手与手交谈
…………
我们这些被死神眷顾的人，只须努力生存   
    等待         等待         等待
夜，盲人的女神
从我们的身边离去
黎明，在沉默里
在一百个睡眠
一千盏熄灭的灯里被剥开。

世间之路
             一
我毕业于一所遗忘的大学
持有一张通往过去的记忆证书

凭着这一张页面空白的证书
我获得了通往昔日的护照
并多次来回往返
在不可弥合的伤口上点上灯

在灯下，我俯瞰时间
生人在深夜里打开电筒
顶着一只蓝色的月亮在雾中行走
而死者遗留于瞎子的眼底
在耳聋者的耳朵里入住

 我将和大部分人一样静默的过完一生
 一张黑白照片
 是我存在的最后海滩。

                  二
我最甜蜜的日子是我们在雅木的岁月
有一晚，我们举着火把，去寻找夜里脱缰的马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乱风中
你的头发流过丘壑，松林，高粱地
     
你的瞳孔神秘莫测，关着黑色的鸟
你的嘴唇诗意稠密，拥有着秋水，湖泊，汪洋之美
你的曼妙腰肢，沉埋着太阳的光芒
不会忘记；因你风一样幽长的美
我的眼睛被绊倒，从此在没站起来。
     
我怎么会忘记呢
在月下溪边， 我们把枣红色的马拴在一旁的松木上，
然后在林中空地烧了一堆篝火，我们安静的坐在篝火旁边
围在溪水面，月亮烙在黑色的纱布上
把我和你的影子烫在一起

                      三
为了忘却了无所作为的日子，丽珍，
我渐知死亡无疑是对生命最好的总结。
当我翻到生命之书的最后一页，
那些我遗忘的脸庞，已足以组成一部编年史。

丽珍，在死亡的史记里，我只是一个多余的字眼，
所以，请别在读我时，流下徒劳的泪。   
丽珍，你也知我最见不得你哭。
你的泪水，是秋、黄昏、月亮
你的忧伤，足以把我的欣喜拧干
你面中的愁容，和眉梢的沧桑，像一株梨木上，熟得痕伤的梨

你的苦痛吹拂，我的身体被你眼中的风刮伤。
但此刻，你微笑着。
此刻，我们唯需以沉默相回应。
你只需微笑着，我的影子便可在你的唇下，安然睡去。

                        四
在记忆的书架上，我取下一本书，
它静美如谜，一如你脸上的诗句。
丽珍，你知道吗，如果我的死，能让我有一分钟，
来完整地了解一个人，那个人，定是你。
生命这本书已被我翻到最后一页，
从摊开的扉页里，流出昨日的泉。

的确，美丽和伤感总是发生在夜里。
你忘了那个夜晚？我们共度良宵，把夜从头读到底。
我们躺在草丛中，刻骨钻心的美烙在雏菊上。

晚上的后山农场如此平静，
坐在栅栏上的你，是真正的月色，
连落下的倩影，都能照亮草地。
我想你是对的，再用力一点，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忘了吧。
因为我要给你的，是不含死亡的时间。 

                      五
那些早已在眼睛里褪色的画像
从白里掺黑的杂志里撕下来
陈列在记忆的展馆。
我的侧脸，在展馆里过夜。
我家族的痛苦源于这个民族的命运。
抗日战争过后，我的祖父不再可见这人间的斑斓
抗美援朝过后，我的姑母不再可聆听雅木的山风。

失去了自然的最艰难的岁月里，姑母常教导我：
摩西，人的命运，大多在许配给明天的过程中改变。
你不曾拥有的都是烟，便不必为她而哀伤。
你应该做的，是在今天不朽的荒原，栽一株苹果树，或种一朵玛格丽特。
人的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是开花，与结果。
祖父认为，宁身死，而不可魂灭。
他常在我耳边如此念叨，
于是，我耳朵的白日里，有了一个聋哑的男人；
眼睛的长夜里，有了另一个失明的女人。
        
                   六  
十一月的农场，风踩着缝纫机纺织着树叶
偶有一只迁徙的鸟吹着口哨落在电线上
站在农场上，线上太阳照亮前方的路
你能看见；秋天是一位迷途的牧人，从背后赶来
途径的地方，黄色的母牛席地而坐
  
傍晚六点，我母亲会来到农场边缘的湖泊提水
然后抱几捆草丢在马厩
  
有一次，我陪着她，路过湖泊。从黄昏看；
湖泊象一只长在地球上的眼睛
想到我们常用泪水洗涤肮脏的身体，莫名想哭          

当天傍晚，叔伯上坟，让一个烟蒂点燃了后山
整个雅木灯火通明参加由风举行的一场葬礼
我记得那晚星子高悬；电灯用雪的眸子，点亮黑夜
火用灰烬的指甲，书写死亡

                     七
我在你赶集的时候，翻箱倒柜
有一次，我在柜子中破裂的西服兜里翻出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褪色的几乎难以辨认
然而上面一个陌生男人的形象却清晰可见
他大概三十岁左右，头发蓬乱   
面庞不修边幅，嘴角留着苍白的烟
穿着一套整齐划一的灰色西服坐在栏栅上
    
从照片看，他像午夜的一盏灯，一半和一半，
你是从他身上抖落的影子。
    
依据上面几乎褪色完的栏栅判断，
照片应该拍摄于后山的农场
从那天，我开始了解你总爱坐在农场的栏栅上抽烟
因为爱的尺度是相互的需要
就像一面镜子在等一张脸庞。

                     八
秋日黄昏，树努力撕扯着自己的衣服
狼藉的碎片落满了后山
那里有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往雅木
在肿红的太阳和胀裂的月亮下
不时有赶集的货车从中穿过
               
沿着那条林中路，每穿过一座森林
就有几间生起炊烟的草屋
你能看见风拖着剃须刀的声音从山谷里刮来
窗户摘下自己的面具
烟的鞋印落在空中
 
在那条林中路，我常看见有一个女人伫立在褐色的纷叶中
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她的男人是从那条路离开的
 
此刻，忆起往昔；在那些倏忽而逝的时光里，
挂在墙上的是一只不走字的钟。

                       九
午夜的月亮倾斜，点亮了一扇红窗
那是由几块松木材料和一张胶纸组成的画像框架
我记得你常常坐在下方的松木坐椅上
脸庞像席勒笔下的线条，镶嵌在框架里
搁在框架一旁的是一盏锈迹斑斑的煤油灯
你的身子总是撑着用它点燃嘴上的烟斗
投下的影子像村委会的公章盖在裂开的胶纸上
风的折刀从中刺人，割下你嘴上的烟

那时你已病入膏肓，“你常说六十五岁已不短啊
一生有多长，不过是一块药片沉入杯底的距离”
一个月后你的死像你栽的两排梨树，刺痛我
 
而记忆里那一场带铁味的风不时对着我拂面而吹
如今，因为你的缺席，悬在夕阳尽头的那一盏灯，
彻底熄灭了一张遗忘的脸庞。

                      十
风像个逗号，停顿在门前。
屋里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圆木桌，沉寂了三个多小时。
表上的刻度显示十一点十分。
一位穿牛仔裤的青年终于起身摔门而去，
惊醒了一张磕在桌边熟睡的脸。
他睁开眼睛，用力揉擦蓄满胡须的面庞，
最后起身整理了一下黑色皮衣的领口，
和一旁的中年女人一起走出。

午夜，已无人。  
这是守夜的第十日，你的影子被一盏灯死撑着。
谁都没预料到，在两点钟，你的死亡在我的眼睛上睡醒，
我在细语中呼喊，
但那一道黑色的门已彻底关闭。 
第二天清早，风剥光门前桦树的叶子
证明我的日子，已抵达深秋。


冬眠

冬天到了，大海开始结冰
我的影子出现许多形象打捞海里的声音
那些声音中有若干风景
在风景里的人从我和海的中间走过
往我的眼里牵进一只海豚
激起比午夜更蓝的水
遗忘的风自上面升起
一个个名字如棕榈叶飘在水上
在整一条河上拼凑成死亡
死亡      死亡      死亡

我的心中激起巨大而陌生的念头
使我走进那些已逝的水域：

邓真林在一个寒冬死了，他的死犹如他患的一场病，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发生的。
这个疯子生前因为拿铁锹铲了一个过路人一脑门，
被人锁在自己的屋里，度过非人的三四年光景。

李严亮也是在寒冬消逝的，失踪前睡了一个耕夫的女人，
结果把自己淹个半死
印像中，镇上的人们日日闲谈：
“他从河流中滑倒，赤身裸体在白桦林逃逸了
那个女人的内裤仍飘在水上”

王允辉也是在寒冬死去的，
死在墙，石坎，介于两者之间的雨沟里
留下一个枯草般的女人，两个儿子
我想，到死他都没有想到
他的女人成了整个家族的意象形象
而对那个女人而言，命运如此的刻薄
丈夫死于非命，大儿子因盗窃被人砍了一刀，
手掌钉在椅上，二儿子因几个核桃摔断了腿

我的爷爷也是在寒冬死去的
那一只养了七年的花猫，
几周后也死在了下雨天的后院。
记忆里，他那一张面孔上有若干春天
至死，它都在教导我：
“一只凉透了的手落在你的掌心，只要能握紧，就是整个生命。”
愿他的手就此安息

也是在寒冬，拉货人龙章平的车子发生意外，
两个孩子在浴火中烧尽。
养蜂人李艳萍死了，被发现时像一个活生生的蜂巢，
一只只死蜜蜂粘在粗糙的辫发上。
贩卖商的那一条白狗也死了，
还有姑妈家那一匹棕红相间的马……

“一切在流动，一切在变化”

当我从往者中走来
女人私密处的衣物被慢慢解开
在我房间的床上
这世上百万房间的一间中

生命是唯一触摸过我的少女
死亡是永恒的忧愁的一座灯塔
我看着人们抵达那里：
生不是生命的全部，死不是一切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