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说是有史以来最纷繁复杂的年代一点也不为过。现代科技带来的生活与生活方式的改变令人叹为观止,不少人时时会有跟不上趟的感觉甚至焦虑。世界的变化既让人眼花缭乱,又让人为其动荡与莫测而心怀不安。诗歌当然要关注现实,只不过“现实”二字可能要比人们之所见复杂得多。
一方面,是现世层面的现实,是日常生活的现实,是众生相;另一方面,是精神层面的现实,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之情感、记忆、梦想。这两种现实孰轻孰重?当我们感叹置身于其中的世界瞬息万变,难以穷尽,同时不可忽略的是,人的精神世界同样是广阔、幽微、奇妙无比的。更何况,这两种现实会交织在一起。
对现实的关注不可简化为对日常生活、对浮世万象的记录,而应该在更难以发力的地方去探寻,正如沈苇所言,要离地万里又掘地三尺地走。因此,与其强调关注现实,——它在实际上往往是单向度的——不如关注精神的现实性,或者说,在赋予精神以现实性上下功夫。这才是诗人的职责所在。
越是沉湎于片面的现实越容易被现实所蒙蔽。更何况,我们的语言环境中充斥着陈词滥调,假大空盛行。诗歌要反对的就是陈词滥调,反对假大空,二手诗歌也是陈词滥调。诗歌与诗人的意义就在于捍卫语言的尊严。在这一诗歌伦理的要求下,诗人应该发出怎样的声音?怎样的声音才是有效的?
精神的现实性不等同于回到内心,因为诗歌本该出自内心。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说过:“诗人是这样一种人——你既不能给予他什么,也不能从他们那儿夺走什么。”因为诗人在精神世界上是自足的。不过困难的是,内心如何打通万物之间的隔膜,进而寻找到人与人、人与物、物与我之间的联系,或者说,如何去化解种种障碍,将理智与情感、审美与道德、社会与自然之域相贯连。所谓精神的自由必须有所寄托,好的诗歌要给人如梦初醒之感。
最近,偶然读到了这样一首短诗:
你能辨识出真爱的真面目吗?
你在哭,你说你焚烧了你自己。
但你可曾想过,谁不是烟雾缭绕?
这首诗的标题是《日落有时看起来肖似日出》,标题与短诗之间互为映照,互为生发,令人惊叹。难以想象的是,诗的作者竟然是古波斯诗人鲁米。时间在这首诗面前是无力的。
我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有所思的诗,不如若有所思的诗,无名的天真状态的诗”,这不是理论化的准确表述,只是道出了一种感悟。魏天无兄对此说饶有兴趣,并作了很好的诠释:“有所思”即有所指,有所察,常沦为说教;“若有所思”则处在“有所指”与“无所指”,“有我”与“无我”之间,暗示了语言和现实之间那条若隐若现的缝隙,诗人在那里彷徨,在那里创建“理想国”。(魏天无:《“每一次回望都有如托——余笑忠的诗学伦理》)。
诗歌写作的难度恰恰就在“有所指”与“无所指”,“有我”与“无我”之间。亦真亦幻,如梦似幻,不脱离现实又超越现实。那些令人沉醉的诗歌其奥秘在于,震撼的效果不经意间发生了,而诗人看似毫不费力地做到了。难以置信,但千真万确。
在我看来,精神的现实性即是对生命真谛的寻求。我在诗集《接梦话》的后记中引述过《世说新语》中的一个故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族孙王惠,有一回去看望王羲之的夫人,王右军夫人时年九十高龄,王惠问她:“您老没觉得耳朵眼睛不好使吧?”王右军夫人的回答可谓振聋发聩:“发白齿落,属乎形骸;至于眼耳,关于神明,那可便与人隔?”意思是说:头发变白,牙齿脱落,那只是身体上的事;至于眼睛耳朵,却事关人的精神,怎么可能因此而同人世隔绝呢?
这就是生命的真谛,也是诗的真谛。诗作为生命的奇迹,如同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它们关乎神明。
不过惭愧的是,以此反观自己的作品,如意者寥寥。但好在经过这一番“若有所思”,知道自己的不足,知道努力的方向了,像一位同道所言:诗歌给予我们的愉悦就是超越语言困境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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