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相渝是被视为都市漂泊者的存在个体而出现在诗歌受众视野中的。当论者和读者以此种定位打量相渝的时候,实际上是从相渝的生活境遇出发连接其诗歌后的一种印证性。这当然并不奇怪,当生存成为一个诗者需要首位解决且始终难于解决好的问题之时,当这种个案拥有了特定时代的某种代表性之时,印证就具备了时代遮蔽中卑微自我表述权利的困境突破意义和命运共同者籍此互认的共鸣性效应。
其时的相渝,既有自身生存层面都市打工的真实漂泊属性,也有诗歌文字倾诉自我境况的证言自供特征。
从踏入都市熙攘后在《星空》下抚摸孤独,到匆迫中倍感渺茫而《寻找一盏灯》,再到迷失又惶惑时呼唤《请把我在路上叫醒》,相渝没有忘记自己的诗者使命,也始终没有放弃诗歌之路上的朝圣。在若干年尘世摔打之后,切入都市的相渝虽然没有找到位置的清晰,但在街衢中屋檐下的徘徊与行走,还是让他在栉风沐雨后有所觉悟——尘世施教诗人,诗人勘悟尘世。步入而立之年后的青年诗人交出了人生行旅中的又一部答卷——《尘世的教育》。十来年城市漂泊,岁月的风尘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年轻诗者。这是令我欣赏的,能够拂拭风尘是一种灵魂自净和整装待发,能够把尘世风吹视为不言之教是一种人生接纳和微笑向暖。
诗集分为四辑。
第一辑:“一个人的天空之城”
如题所示,本辑以本事写实和情感写真记录了相渝“一个人”在都市的谋生与打拼、行走与流浪。城市高悬于天,言指了诗者与这座城市的不相容状态。
“你突然发现在这个城市
自己活得像一个问号”(《夏天正密谋着孤独的情事》)
“诗歌 那是一种自由
却完不成救赎
我最终背弃故乡
一生都在未来中悬浮”(《一生都在未来中悬浮》)
生活无着,现实逼仄,身份悬疑。这个时代有着太多如诗人一样的“问号”,悬浮在大大小小的城市中。而作为诗者,诗歌除了精神救赎之效外,常常并不可以成为诗者在生活道路上的阔步前行的依仗。相反,过深的沉溺诗歌有可能让自己仅仅成为现实的反讽。
“在这座所有人都已走空的城市
只有我 只有这些年跟随自己的影子
在孤寂中拥抱
我可以是自己的国王
遥望未来的江山
也可以是一个人的寺院
打扫白茫茫的新年”(《白茫茫的新年》)
在落寞与孤独中,诗人也有啸傲自若和淡泊自处的时辰。可惜,生存的锋刃总是一再地切割着年轻诗人浮薄的精神茧壳。
“廉价的出租屋 在废墟中覆盖倾斜的天空
夭折的爱情 在漂流中幻化为泡沫
悬浮的梦想 弥漫着酒精的味道”(《一念之间就秋天了》)
“你可知道 在漂浮的城市
这些年我一直用心召唤
不至于在黑暗中坠落黑暗”(《我想遇见自己的羽翼抵达春天》)
第二辑:“故乡有明月”
“这一生披满岁月风尘的肉身
在十字架中负重前行
唯有故乡的明月可以释怀 澄明
像个婴孩
母亲始终在故乡
手持灯盏
她的身影背负一轮明月
待我入眠”(《故乡有明月》)
故乡明月在,明月照何人?诗人当然首先看见了父母。唯有故乡独有的温暖,唯有双亲才有的呵护。这一刻,“像个婴孩”的年轻汉子,从苍凉中回转,在亲情中柔软。
“盲目地出走了多年
在一次又一次尘世的教育中
才逐渐醒来
漂泊的游子
被故乡的灯盏再度领养
失败的人
真的注定被落叶席卷余生?
而我一再破碎的心
却从落日的宗教里获得了安宁”(《尘世的教育》)
对于闯入者而言,在都市盘桓愈久,失落就愈多;尘世赐予的极少,给予的教育却更多。发誓离开永不回去故乡的人,终于还是以“游子”之身,“被故乡的灯盏再度领养”。这时候的诗人实际上只是无奈于他乡的冷落,并没有真的有了“离心”。可是,在他看来,返回而终老故乡,几乎和失败是等义语——“失败的人真的注定被落叶席卷余生?”。尘世教育的第一课出示的是东方性世纪困惑:一旦离开故乡,故乡就成了回不去的远方。
“这些年的远行 源于骨子里对泥土的抗拒
回过头却终归走不去它泥泞的一生
漂泊的脚步让我一次次在灯红酒绿中
喊出人群 冷漠自己
经年的走失
我逐渐成为了没有根的人”(《它的名字是故乡!》
“没有根的人”,并不是当代才出现的一种人生结症。只不过在城乡二元化日趋严重的当代,失根人已经成为一个数目庞大的类属。当然,每个个体都有着隶属于自己的失根境况。相对而言,那些擎着高出生存之上的希冀并执著拥抱诗歌来抵达自在的人,落地生根就更为艰难。
“当我真的有一天死去了
请不要把我回炉故乡
尊重我的选择吧!
把我的骨灰还原万物
我需要静寂
还原天空以及海洋
我需要辽阔
尊重我的选择吧!
请不要再把我回炉故乡
这一生我爱够了
也恨够了”(《中秋节,我拒绝指认故乡》)
第三辑:“若干年后,我与自己的身体相遇”
“若干年后,我与自己的身体相遇
我愿用手臂指认星辰
用灵魂温暖为光的样子
在最初的路口
灯盏里依旧跳跃着默念的神灵”(《若干年后,我与自己的身体相遇》)
“终于,可以一个人生活了
不用再为我担心
孤独是取不尽的粮仓
只是在睡眠中仍保持
侧卧在子宫里的姿势”(《我可以一个人生活了》)
发现身体,是一个人在生命成长年轮中必有的自然关照。法国哲学家、社会思想家米歇尔·福柯曾经对现代社会中身体与知识、权力关系的生成方式及现代社会身体特点有过极为深刻的研究与体察。现代心理学和生理学也证明,身体的自然属性与人的性格、行为、心理、乃至命运都有着密切的关联。相对于众多他者,相渝的身体自觉与身体发现实际上已经相对地迟缓了,这当然与其在都市社会中的无法安定与疲于生存有着决定性的关系。也正缘于此,诗人才把“可以一个人生活了”的仿佛顶天立地和“只是在睡眠中仍保持/侧卧在子宫里的姿势”的无限怀恋以对立与悖论的方式写入一首诗中。
身体的发现当然带来的还有人生旅伴的缺失与惶惑感。
“那么我选择用婚姻来擦拭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以便平行生活的轨道
在尘世做个幸福的人”(《夏天的雨水还是来了》)
然而,尘世给出的教育永远有着尘世的粗粝——仅有爱是不够的,甚至爱在缺乏物质支撑的天空下也会化为离散的云。当然,真爱并没有忘记这位孤单的帅男孩。当这本诗集问世之时,相渝也终于驾起爱之舟起航了。从爱情跃升到婚姻,相渝需要拿出更多的力气来撑稳这艘愈来愈重的生活之舟。
“嗯,秋天真的就要来了
我还没有足够的准备
中年就开始推推搡搡的上场了
该结婚了 接着就要有孩子
岁月命令着我转变身份!”(《人到中年的秋天,那是众生的世相》)
曾经,决意转身而去的远行客拿出青春做赌注;现在,尘世耳提面命着而立之年的诗人,身体发肤来自父母。
“我只关注人间事
比如宿命倒影的故乡 爹娘年迈的身体
比如欲望膨胀的城市 愈来愈高的房价
我开始懂得感恩!
懂得弯下腰 亲近土地
懂得默默渗入生活”(《人间事,我不知一二,又深知一二 》)
这是难能可贵的亦是尘世教育最为触心的一章。拿不出反哺的给养不要紧,能不能怀揣着一颗感恩的心却是不可或缺的。哪怕每一次想到“爹娘年迈的身体”都是锥心之痛,哪怕每一次扪心自问都是无边的愧疚,“三十以后啊/我依旧是不成器的孩子”((《三十岁,我依旧是不成器的孩子》))
好在,年轻的诗人并没有沉陷于自哀自怨之中,他再一次催动年轻的身体,坚定出发:
“我必须赶路
赶上所有人的步伐
攥紧生活的口袋
我必须砍伐森林
建造房屋
我必须摇得起太阳
荣耀的活完下半生!”
第四辑:“岁月美得像个遗憾”
这一辑中,爱情篇幅占据了大部分。
岁月美而有所感,当然是爱情在场所赐。“吻火 内心一片狂热而安详/冷 那只是一阵空旷的风/阻挡不了我对生命的热情/给贫穷打上一个幸福的补丁”(《吻火》)“美得像个遗憾”当然更是岁月中布满太多的唯有自知的缺失、丢失和丧失。“贫困是一把刽子手,扼杀了子宫里的爱情/我开始逼迫自己血液的温度/决然的按下了删除键/三十以后收复骨骼里失守的江山 ”(《 贫困是一把刽子手,扼杀了子宫里的爱情》)
美与遗憾之间,还有明月在怀,这是诗人之幸亦是诗之幸了。
“我即将是个有家的男子
女友满脸幸福地为我洗衣做饭
一直到中秋”(《我抱着她,如同抱着明月》)
当诗人一脸幸福地吟诵出这样的诗句,我们如何不相信,尘世不惟予人以教育,还留给我们否极泰来的信心与福祉。也由此,当年轻的诗人写下这样的悟道警语之时,一个拥有成熟心智的男人诞生了:
“来生就让我柔韧为水吧
在蜿蜒的尘世 流深
就这样缓慢的活着
安静的走着
蔚蓝的爱着”(《来生就让我柔韧为水吧》)
纵观相渝收入诗集的新作,笔者最受触动也最为欣赏的乃是诗作中的赤子之诚。从红尘喧嚣中的倍感苍凉,到孤单行走中的阒阒身影;从内在抑压的烈火喷吐,到屡屡碰壁的挫折自卑;从为生命尊严的犀利嘶喊,到扪心自问的良心不安;从不甘失败的再接再厉,到遭逢真爱的抱宝怀珍。从诗性品格上讲,这是一种不假伪饰的纯真也是本色自然的善良;从诗意呈现上看,这是一种生命热爱的情感激流也是生命元气的旺盛火焰。因此,相渝的自白与倾诉、呻吟与歌哭、誓言与自诫就成为一个时代里都市漂泊者的鲜活生命样本,成为一种言之于口的真实生活证言。
进一步看,与其说相渝在琐碎而庸常的生活中筛选诗意,毋宁说是籍诸诗意的文字来引领自己走出生活的幽暗。显然,诗歌,还不是他生活中最主要的美丽绽放,而是他在生命奔波中的借助诗语对自我的内视性说服与澄清。四辑作品,虽然有着一定相对的编选分类,但在主旨与内容、气息与节奏方面依然有着相似性或者一致性。也可以说,诗人在汩汩不绝的倾诉中释放了源源不断的忧伤与对未来的竭诚呼唤。从这个角度看,把相渝的诗歌视为生命史和心灵史并不为过。实际上,诗歌一直具有着这样的使命或者神性,那就是能够为写作主体洗濯尘世的风尘并为诗人打开再次进入人寰的入口。
在阅读相渝新诗集的同时,笔者又重新翻阅了他之前的诗作。进一步审阅相渝的诗歌文本之时,当然首先还是把他放在一个诗人的价值坐标上来称量。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相对于前几部诗集,这本诗集的质地提升还没有抵达我期望中应有的高度。换句话说,除了尘世已经给予的教育之外,进入诗歌内部的那些诗性因子还没有真正呈现应有的化合作用和质变效果。亦即,在诗歌文本中,诗人还没有将生活的辽阔纳入其中,没有将尘世众多的声响置放于内。诗人依然过多地逗留在从苍茫尘世中切割出来的一个人的世界里。如果能够写出对这个时代瞭望中的所见所闻,能够从一己的命运中勘破隶属阶层的大悲欢,能够呈现更多的众生关怀,能够揭示或者追问命运的施与力量,能够在写实的基础上掺入想象与展望,我想,一定会有更好的效果。我始终觉得,诗歌固然是一种救赎,但那是发生在诗歌成为众生命相揭示之后的,因为个体生命价值的实现与灵魂的独立只和从时代遮蔽中突围而出有关。从某种意义上说,愈是无从获得自由的个体,其质疑精神和反抗意识(品格)就可能也应该愈加勃发与张扬。也由此,精神的获得并由此而走向独立、自由的追逐亦是可能的且应该成为可能。
在这里,我想对这位年轻的诗友说几句忠告:如前所述,相渝的个人书写与个体情感确实带有这个时代所涂染的色彩与群属的特征,但是作为一个有着诗歌理想和写作雄心的年轻诗者,如果仅仅滞留于个人情愫的低回与一己身影的映照,如果不能够转向并扩容社会丛林的扫描与时代心跳的回响,这种创作的平面期还会很长。让个体的诗歌获得内涵的公共性,产生受众人生映像的广泛性,是一个诗歌操习者必需迈过的门槛。以相渝对诗歌的执著之爱,我有理由相信,这位已经从悬浮之尘化为柔韧之水的年轻人一定能够拿出更为成熟的诗作。
范恪劼,网名安皋闲人。河南财政金融学院教授。河南省作协会员,河南省散文诗学会理事,河南省诗歌创作研究会会员。
吴相渝,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7年出生于河南省汝南县,现居驻马店。作品散见《天津诗人》、《河南诗人》、《大河诗歌》等,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曾荣获第四届“大河诗歌——陈贞杯”全国新诗大赛二等奖,河南省委宣传部举办的“暖暖新年”征文三等奖,驻马店第三届、第四届诗歌大赛三等奖。著有诗集:《尘世的教育》、《郑州青年诗人诗选》(合集)。诗观:把生活打磨成岁月的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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