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对江苏的诗歌地理作一番梳理。在我看来,当下的江苏诗歌绝不是铁板一块,它可以从多个维度进行划分,空间就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的维度。如果从这个维度去描述江苏的诗歌地理的话,它的区别绝不仅仅是一条江所能分别的,何况有好多的诗人依托地缘优势聚集起了许多诗歌群落,比如苏州诗群,太湖诗群,徐州诗群……甚至还有更细小的诗歌群体,比如昆山的野马渡诗歌群落,泗阳的成子湖诗歌部落。也许是由于长时间疏离诗歌的原因,当新世纪以后,我重新踏入诗歌领地的时候,这些诗歌群落都给我带来了许多惊讶与陌生。我曾经向泗阳的诗人们真诚地检讨我的孤陋寡闻。确实,在到泗阳之前,我还真的不知道有成子湖诗歌部落这样一个诗人群体。但是人与人就是这样,说得俗套一点就是缘分。如若不见,就可能永生不见,如若相见,就可能天天相见。当我认识了泗阳,认识了成子湖诗歌部落,认识了这些优秀诗人之后,似乎就经常碰到他们,并且以多种方式深入地介入他们的诗歌活动,与许多诗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傅荣生就是其中的一个。
成子湖诗歌部落是一个非常地方性的、边界十分清晰的地域性诗歌群体,它就在苏北。如果以这样的介绍去想象部落成员们的诗歌风格,包括想象傅荣生诗歌创作的话,肯定会有许多诗学的预设和诗歌史上的类比。比如他们是不是以乡村题材为主,他们是不是一群乡土诗人,他们是不是现代化进程当中乡村的最后守望者,他们或者以优美的方式抒写着土地、村庄、炊烟、牛羊等等田园牧歌,或者以幽怨乃至愤怒的笔触批判现代文明对传统的侵害,控诉城市对乡村的掠夺,为乡土祭上无尽的挽歌。但成子湖诗歌部落不是这样,至少傅荣生不是这样。这一点非常关键。我不是说以上的诗歌主题不可以写,但是对于地方诗人们来说,恰恰要小心这种身边的题材,就近而现成的主题。因为这样的写作会使诗人与他的环境过分粘着,限制他们的诗歌领域。在我看来,小地方的诗人重要的恰恰是要与身边的环境拉开距离,唯其如此,才有超越的可能。我以为这已经是被许多小地方的写作者们所证明的经验或者是教训。说白了,像傅荣生这样的诗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摆脱自己的写作与日常生活经验的同一性,摆脱这些经验对诗之思的缠绕、羁绊和阻挡。唯有这样,才能把自己的诗往高处写,往深处写。这样的写作也才不是复制,而是创造。而它的必然结果就是现代性的获得。在当代,我们的诗歌一旦获得了现代性,它就获得了宏观地把握社会与历史的可能。而上述种种,也都会被统摄到现代性之中,并被另一种方式所表达,而焕发出新的意义。
说傅荣生的诗歌具有现代性,既是诗歌内涵上的,更是诗意和诗学上的,所以这样的现代性又一次溢出了我们对现代性的想象。它既是对现代诗歌潮流的呼应、吞吐,同时又是对传统的整合与隔空响应。对傅荣生来说,这种隔空响应就是对汉语诗歌伟大精神的应答,对汉语经典诗歌美学创造性的融会贯通。
我这里只说两点,先说境界。把傅荣生的诗作一路读过去,你就会被它深深地吸引,他的诗确实有一种强大的吸附力,如同漩涡一样,把你深深地拽住。这不是说他的诗有什么宏大的主题,有什么广阔的场面,有什么沉重的力量,有多大的情感征服力,都没有,恰恰相反,他是一种静,一种近乎绝对的安静。在世界与傅荣生的诗歌之间,是一扇双层玻璃的窗户,进入傅荣生的诗歌,就如同关上了这扇窗户,挡住了外面的世界。傅荣生的诗歌里一片静谧,落针有声。它让你放松,让你从容不迫,让你撂下万千思虑,进入到幽暗、近乎永恒的天地。不需要太多的展开,静,无疑是中国古典诗学长久以来反复营造的一种境界,这种境界不只是外观上的、人为的摒弃社会的喧闹所获得的,更重要的是心理,是审美,是一种生活态度,是一种哲学理解。陶渊明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重要的就在这心之远。这心之远不仅仅是心与客体的远,而是心不远万里的跋涉,向事物内部,向事物的深处行走掘进的结果。傅荣生对万千人事的观察与沉思都会最终达成这样的境界,不管它们表面是如何的众声喧哗,如何的五光十色,我们都可以在它们的内部发现静的秘密,那才是根本。这样的诗歌之思实际上是与当今的世界逆向而行的。这正是现代性反思的态度与思想作风。不管怎么说,一个诗人能在总体上营造出一种氛围和境界,无疑是他诗歌成熟的表现。正如王国维所说,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自成高格。傅荣生是有格的诗人。
再说诗体。如果打一个比方,傅荣生的诗体,近乎中国古诗的绝句。至少在这本诗集中,傅荣生没给我们看到一首长诗。在中国新诗不算长的发展当中,诗体一直是一个难题。其实,新诗之新,就在于它诗无固体,应该是因人而生。我想只要是有一定的诗歌写作经验的诗人,都会对诗体有自己的体认。它不是外在于诗歌个体之外的体制、形式和规矩,而是与每一个个体的诗思相适应的说话方式。胡适当年说 新诗我手写我心正是这个道理。如果一个诗人与他的诗体达到了同一性的境界,那诗体就如同他的皮肤一样,而不是衣服。因此,只要仔细地去辨认,哪怕是不同诗人的作品,在形制上看上去一致,其中的区别也不啻宵壤。所以说傅荣生大多是短诗,说他的短诗如同绝句,这都是一些感观性的,是一种比喻而已,最真实而微妙的是傅荣生的诗歌思维,是他的生活,是他的性情,他的生命体验,是他的语感等等,是他所有的全部在长期的寻找与实验当中找到的最合适的诗歌方式。若往深里去说,那是一个个可以寻找到规律的微观的诗歌世界。傅荣生选择了什么,又舍弃了什么,塑造的是怎样的诗歌意象,诗歌制作过程中节奏的安排,语词的数量与密度,不同诗歌单位之间的距离,起承转合与数与量的配制,这些都是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诗歌制作流程与语词配方。这样的诗体对傅荣生来说已经驾轻就熟,因为它就是傅荣生的产品,他认真地制造着它们,如同一个手艺精准的工匠,把一首首短诗打造得柳暗花明,曲折有致,珠圆玉润,晶莹透亮。
傅荣生的诗歌可说着甚多,连同他所属的成子湖诗歌部落都给我们许多诗学的话题。但在这儿,我只想强调一点,傅荣生对境界的追求,在诗体上的执着表现出了一个诗人强大的内心和他对自己诗歌道路的高度的自信。这一点的重要性大概无需多说。许多生活在小地方的诗人,缺乏的就是这种自信。他们常常被外面的风气所左右,仰人鼻息,随风飘荡,几乎一生都在模仿,都在追寻,都在焦虑,满目旗帜,唯独忘了自己。而傅荣生却从容自在,于自己的诗歌作坊里研磨打造,在长期的自我开发当中,构建了属于自己的诗歌美学,成为当下诗坛中一个辨识度很强的诗歌存在。
水到渠成。我要说的就是,傅荣生是“小地方”的“大诗人”。
2018年11月,玄武湖北。
(晓华,本名徐晓华,一级作家,评论家,现为《扬子江诗刊》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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