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牧马草甸
虽然我迟了大半辈子
但还是两鬓斑白地来了
我来的时候,风舞逶迤的高原
像是在给世界献哈达。天空飘起来了
我骑的这匹云马,没踩到一望无际的鹅黄
就被头戴雪宝顶,左膀朗架岭
右肩弓杠岭,十字架一样张开双臂的雪人
一把抱在怀里,像抱委屈已久的婴孩
岷江身后的影子长成了巨人
七百多公里脐带终于找到了妈妈
冰川正在融化,山额头上梨花初绽
谷脚踝处格桑正红。安静燃烧的火焰
落在我眼睛里,像天边裁下的一块蓝
走着走着,就变成一汪荡漾的青海湖
清澈地告诉世人:如何在瘦骨里找到病马?
在枯死中反对季节轮回,让经年不化的雪
落在谁身体上,都变成泛起春意的草甸
随便那么一戳,就能滋滋地冒水
漫天大雪埋葬了所有的破绽
和破绽里见风就长的浮萍
送别顺流而下的光阴
想从容地穿过草甸
穿过清流,等我
也成为一滴净水
尕里台大草原
风一吹,把观景台上的雪花都吹落了
撒出去的种籽,惊了绵羊背上的雪山
跑着跑着,羊毛刺睛的白云散落人间
去一片露水的草丛,擦洗身子
摸一摸,额头上的蓝天
云雀领着一片晨光早行
发出羽毛的欢愉之声
它喉咙里奔跑着牦牛和马群
只要它振翅高飞,一定能看见
野花五颜六色,星星搅动碧海荡漾
发出哗哗的声音,没有一点光是多余的
没有一种声音是累赘,让我生当如候鸟
在诵经途中唱《那一天》,不为修来世
只为心生一片肥美的草原,眼前一亮
仿佛红原近在咫尺,若尔盖也远在天边
看 云
卓仑贡巴的镇寺之宝,不是
金、银、铜,木雕或泥塑的菩萨
也不是经书、舍利,和大小转经筒
而是嘉令※伴奏下,正在脱俗的云
寺因寂寞而入云,云因有灵而隐寺
云端的寺,像坐在长了翅膀的莲叶上
时间若真是久长,云浮里的转经轮
将挥舞经幡,卷起雪山、草地、溪流
卷起汉藏走廊,让自在了一千年的云
飞进璀璨夺目的唐卡,堆起一千年后
为了明净祝福,继续参禅修行的寺
像一个人顿悟后,突然看见了自性
※嘉令,藏族双簧气鸣乐器,汉语称藏族唢呐。
古城寻亲
一条小河从东往西走
穿过城门,各式各样的桥
和环城路,转南蜿蜒出城
湍急的起伏,清澈的倒影
安静时的写意,春涨时的喘息
让六百年古城顿时生动起来
但还不够完美,没有直奔主题
朝东“觐阳”,往南“延薰”
向西“威远”,最后“阜清”
却不能上岸,每天去市场买新鲜蔬菜
左手翡翠,右手白玉,快意地走街串巷
获得一股人间清气,洗蒙尘的时间
浮雕的爱恨,沿一部筑城血泪史
带我的神思,到西部山巅
于晚炊中,饱饮苍茫
它甚至没有去过北门
透过城门缝依稀看见过古战场
就像我今天站在城楼,发现一轮落日
怎么都像是六十年前大学毕业伊始
把一生都献给了松潘的我的那位亲人
在反身能瞥见“镇羌”二字的地方
风中谛听天籁,飘动满头的白发
松潘饮
来松潘的当晚我就喝醉了
沿江边绿道独自回宾馆的路上
露水湿了落叶脚印,月光蘸着夜雾给世界上春色
那一刻,我发现身体变成了一只摇晃的壶:
早晨的牛奶,下午的茶,年轻时的酒量、热血
人间的爱液,草药……连岷江也在这壶中荡漾!
醉意顺流而下,悲喜转化,有如波峰和浪谷
我舔了一下挂壁的残汁,居然有家乡眉山的味道
清冽得像苏东坡的品质。想当年他初发嘉州
过太白胜景,“往意浩无边”,终成遗墨江水的鲤鱼……
但舟过五通桥,却未能上岸,到西坝窑里挤睡一宿
把自己烧制成玳瑁釉的倒流壶,从此“竹杖芒鞋轻胜马”
在宋词里《定风波》……像今夜我独自在进安镇
在埋葬了亲人骨血的异乡,一口一个李白地
呕吐月光,和绮丽的梦
在叠溪古城遗址
合十祈祷的高原,占山为王的白云
在讲授光阴课。天空在她怀里春望那些流水
如何就爱上了古老的仇恨,一边滚雪球
一边给远方送锦鲤,以梦为马地含玉还乡
它们碰壁绕路,遇崖架桥,绝处逢生后
到一个梦的拐弯处,与无数次
被地震折叠了的溪流会合
鱼鳞剥落了,剜去了痛苦的肉身
也已腐烂成泥。剩下最硬的几根骨头
插在七珠山,比日晷上的阴影还沉重
而岷江,是断了又接上的那根鱼刺
晚风送浮舟一样,穿过了我的锁骨
蹲在颓垣上抽烟的我,像一轮落日
在掉时间的颜色。远水里也有一个我
忍见爱钙化成乱石,像水的骨头一样
护住灵魂,不让危险的深渊
爬上岸来,成为洪水
山间野樱
去黄龙的路,沿着河谷走
水流声催眠了我心里的青骢马
无人安慰它的热烈和孤独
拐过一道弯,爬上一个坡
远见几树山间野樱,羞涩的
无法接近的美,上嘴唇开花
下嘴唇滴露,萤火般蓬勃着
像是在与群山争宠
纯天然的大地的红晕
又回来了,跟着早春翻山越岭
誓要把斜坡扶正,在流水里遇见
眼睛下雪的亲人。又像是蝴蝶
在风中追逐,长了翅膀的阳光
山中已无空枝,人间也无空地
唱那首寂寞的歌。她们腹内的胎儿
正准备离开,到梦里焚香、浴血
噙着甜蜜的泪水,等爱修成正果
我的青骢马也不再低头吃草
而是迎着朝霞,带我到山顶
到草莽里,剪径春天的秘密
与飘过来的一片云,移花接木
心透亮得像一颗颗野樱桃
而不是车厘子,稀有的
扑通,扑通地跳着
像清脆的鸟鸣
在川主寺镇
飞机和黄昏不约而同到达之时
川主寺镇,白雪一样地融化了
嘉绒酒店每个房间,都像一杯藏茶
落满了星星的蝌蚪,我只喝了一口
血管就变成了岷江源的支流或小溪
那些干净的流水,澄清了我的同时
伸出一双手,握住了我心里藏、羌、回
等多民族的热烈和孤独。下榻在浪花上的
叫卓玛的妹妹,是水里的丹青高手
在声音的隔壁,用一束月光敲门
我打开临水的窗子,蝴蝶翩然入梦
格桑花开了,刚好够躺柔软的灵魂!
而那个逆水行舟,叫扎西的兄弟
高举形状如雪宝顶的酒樽,饮尽了
大雾、迁徙和苍茫之后,一路向南
在都江堰仰望星空,他曾经凝视过
的天府之国,现在开始凝视我
春天就是从巴郎古渡过河
开始长征的,它心里似乎还有
要翻的雪山,或者要过的草地
年近五十的我,血液里也有一个
骑露奔跑的人,在这个高原小镇
流水的拐弯处,把梦睡了一遍又一遍
天亮就要乘风马旗,飞黄龙、九寨
掏出心里的打火机,把那里的水
点燃,烤熟群山
洗山雨
下雨了。闪耀、跳荡
吐露欢欣的曾经的雨
直到现在,才下下来
黄龙古寺不会躲避
色措藏龙沟不会躲避
东日•瑟尔峻,东方的海螺山
和金色的海子不会躲避
也不想躲避
准确地讲这是一场喜雨
前寺的真人还在助大禹治水
酝酿未来的一场雨,足够让这场雨
泣不成声。中寺观音菩萨的玉净瓶
甘露早就盛满了,人间已无热恼
只好去饮路边红豆杉的小锯齿
雨住了,气朗天清,山林如洗,群池澄碧
黄龙成仙而去,遗五色山水于世
我打寺前经过,心传遥接了一滴檐前雨
怎么看,都像是一枚遗落的龙鳞
在传子沟看一幅唐卡绘制
一场大雨浇活了松潘的春天
沿途群山染翠,草原芬芳扑鼻
元宝山顶,红军长征纪念碑上站着
拍手欢迎我的,已经不是那个战士
而是复员回村,转业当了画师的多吉
画笔替换了步枪,鲜花变成了颜料
左一笔,藏茶院;右一笔,唐卡画院
前一笔,游人接待中心;后一笔
民族工艺品公司;中间厚重的一笔
是纪念碑碑园。星级评定,精品旅游
集体经济,净土阿坝之松潘系列产品
一幅乡村振兴的现代唐卡艺术
已经绘制了二十多年
九寨沟到黄龙有多远
在岷山这个老母亲的枕头下
睡觉的树正、荷叶、则查洼等九座藏寨
睡醒了,都变成了水。那些如织的游人
也都变成了水。幸好沟里有瑶池玉盆的海岸
挡着。身体的酒杯因此而满,因此而空
捞完了这里的蓝天,醉在水里
不肯起身,像初生的婴儿
躺着睡觉最舒服
“九寨沟到黄龙有多远”
喷泉一样冒出来的一句话
是一枝雨后桃花眼睛里的大海
用阿坝方言发音:“九寨归来不看水。”
而她要去黄龙看钙化的精致
让水,也长出锁骨和蜂腰
继而站着走路,心思发光
妩媚、忸怩在另一个人间
望 川
森林、湖泊、草海、温泉、溶洞……
昨天、今天和明天,仿佛环型叠瀑
牟尼沟流水骨质增生,挽留住了春天
陡峭的童年。连我五十岁的倒影
也钙化了,五彩斑斓地站在池中
照镜子。水过三巡,终于安静了
那些被我一脚踢下去的石头
扑通一声掉进沟里,水花没有四溅
回头望去,从此再也没有这些石头
人生每一滩浅水都像是又一个深渊
山水袍袖里飞出来几只杜鹃
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露水,冲着我
喊了一声“哥哥”!扎尕瀑布复活了
挥舞着千条银色哈达和万斛珍珠
直奔二道海,像一条发光的人鱼
在梦里找到了弹簧。静止的时间
又石头一样重回岸上,你追我赶
有骨气的水,尽情地漫流
流着,流着,自然就清亮了
只有那些将声名写在石头上的人
灵魂却无处安息,金石永固的愿望
瞬间速朽,变成淤泥沉到了水底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