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见证(摘录)
文 | 米沃什
译 | 黄灿然
选自《诗的见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
关于诗人不同于其他人,因为他的童年没有结束,他因为终生在自己身上保存了某种儿童的东西,这方面已有很多人写过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的,至少在这样一个意义上如此,也即他童年的感知力有着伟大的持久性,他最初那些半孩子气的诗作已包含他后来全部作品的某些特征。毕竟,一个孩子所体验的快乐或恐怖的时刻,决定着他成年的性格。但诗人的思想还取决于他从父母和老师那里所学到的关于世界的知识。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于大多数诗人而言,诗歌是他们的学校笔记本的一种继续,或者——这既是实际情况,也是打比方——是写在笔记本边缘上的。
至于诗歌,它必须在想象力已失去其基础的新情况下尽可能地改变自己,这基础就是对人类以及任何特定个人在时空中的中心地位的看法。现代诗以各种战术应对这个局面,也许这些战术的历史有一天将被写下。
十九世纪下半叶的诗歌,发生了一些怪事:那些反对头脑正常的市民的孤独反叛者不是强调艺术长存,而是把艺术提到如此高的地位,以致把无论什么目标都从艺术中剔除出去,并开始把艺术荣耀成本身就是目的,“为艺术而艺术。”在各种普遍遭削弱的价值失去它们形而上学的基础之际,一个理念应运而生,它认为一首诗是外在于这场危机的。这样一首诗应完美地自足,遵从自身的规律,并且是为某个反世界而组织起来的。现在奖赏不再是后代的承认,而是实现诗人的个性,仿佛他要永远留下一个自己的面容的铸型,像马拉美在《爱伦 · 坡之墓》一诗中所说的:“如同永生终于把他变成他自己。”
当诗人发现他们的词语只指涉词语,而不是指涉必须尽可能忠实地加以描写的现实,他们便绝望了。这很可能是现代诗歌音调如此阴郁的原因之一。此外,孤立威胁着诗人们。他们与“人类大家庭”之间的纽带,在浪漫主义时代依然完整,即是说,文艺复兴时期的名声模式,那种受到别人感激和承认的模式仍然发挥作用。后来,当诗歌转入地下,当波希米亚带着不屑远离市侩,它便在大写的“艺术”作品这个理念中找到严肃的支持,相信其绝对有意义。
诗歌带着一个信念进入二十世纪,坚信艺术与世界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对立,但是艺术的堡垒已经推动其最高的正当理由。毕竟,那位写了一卷卷公众看不懂、一卷卷无人阅读的小诗集的作者,是很难从这样一种信仰中获得什么安慰的——本诗集所包含的,无非是一句和一个正在消失的笑声。
我把诗歌定义为“对真实的热情追求”,而毫无疑问它就是这样的;没有任何科学和哲学可以改变一个事实,也即诗人站在现实面前,这现实每日新鲜,奇迹般地复杂,源源不绝,而他试图能用文字围住它。这种可以用五官验证的基本接触,比任何精神建构都重要。那是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想达致模拟,想忠实于细节,它有益于诗歌的健康,使诗歌有机会挺过那些对诗歌不利的时期而生存下来。
当然,有些诗人只把文字与文字联系起来,而不是把文字与它们在事物中的原因联系起来,但他们在艺术上的失败表明,他们是在违反诗歌的某类法则。
对我们来说,古典主义是一个失乐园,因为它暗示一个由信仰和感情构成的社区,这个社区把诗人与公众联成一体。
也许,每位诗人身上都潜藏着一个巧匠,梦想着一种已经规定好的材料,有现成的比较和隐喻,这些比较和隐喻都被赋予接近原型的有效性,并且基于这个理由而得到普遍接受,是致力于雕琢语言。
现代艺术不管是诗歌还是绘画,都有一个逻辑,这就是不断运动的逻辑。我们已被抛出那条语言被传统手法规定好的轨道,并被罚去冒险和面对危险,但正因为如此,我们依然忠实于“对真实的热情追求”这个诗歌定义。不幸地,对我们观念以外还存在着客观现实这样的信念已逐渐弱化了,而这种弱化似乎正是现代诗如此普遍地郁抑的原因之一,它似乎感到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今天的诗人,不用受十四行诗形式束缚,也不必遵守对一位文艺复兴时期诗人或十八世纪诗人来说是有效的众多诗学规则。现在他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能自由地追求现实。尤其能说明这点的是,他可以随时借用街头语言,而且文学体裁之间的差别正在消失:长篇小说、诗歌和随笔之间整齐的界线,已不再保持得那么分明。
然而,在诗人与现实之间升起了一道传统手法的玻璃墙,这些传统手法是看不见的,直至它们退回到过去,在过去显露它们的陌生性。我们也许还可以问,今天诗歌中的忧伤单调,在某个时刻是否也会被视为某种强制性风格的外饰。
当重要的不是作品的完美,而是表达本身,即“一个碎语”,那么一切便都成了所谓的“书写”。与此同时,那种敏感于每时每刻刺激的倾向,则把这种书写变成记录表皮疼痛的日记。谈论一切,仅仅是谈论,本身已变成一种活动,一种减轻恐惧的手段。仿佛“不是我们讲语言,而是语言讲我们”这句箴言正在进行报复似的。因为,虽然诗人描写真实事物,但并非每个诗人都能在一件艺术作品中赋予这些真实事物的存在以必不可少的真实感。诗人也有可能使这些真实事物变得不真实。
我肯定,写作时,每个诗人都是在诗学语言的规定与他对真实事物的效忠之间作出选择。如果我删掉一个字,代之以另一个字,因为这样做整行诗便获得更大的准确性,则我就是在奉行古典文学的做法。然而,如果我删掉一个字是因为它不能传达一个观察到的细节,则我就是倾向现实主义。可是,这两种原则不断冲突期间,诗人会发现一个秘密,即他必须按等级制安排真实事物,才能忠于真实事物。否则,他就会像当代散文诗中常常发生的那样,“在赤日炎炎之处”找到“一堆破碎的意象”,也即这样一些片断:它们享受完美的平等,并暗示诗人不愿意作出选择。
到目前为止,我谈论的诗歌,都关涉到思想心态的转变,关涉到所有我们老想称之为时代精神的东西,尽管谁也说不清时代精神究竟是什么。但现在我要问一个简单的问题:要是当今诗歌中如此广泛扩散的哀叹之声最终被证明是对人类置身的无望处境的先知式反应,那将会怎样呢?果真如此,则诗歌将再次证明它比一般市民更有意识,或诗歌无非是强化了原本就存在于人们心中但被遮蔽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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