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烨诗歌的审美特征与透视

作者: 孙思   2019年03月04日 12:19  中国诗歌网    1091    收藏

微信图片_20190304121422


  2018年10月4日正午,五台山佛光寺,朝拜的人络绎不绝。我刚从大殿出来,就看到立在门口香炉旁的张烨,正午的阳光照下来,她的眼睛里一片明净,盛满了蓝天,洁白无瑕的脸在阳光下发着蓝盈盈的圣洁的光。这个时候,周围挤满了人,她脸上的光芒向四周水一样流淌着,而她自己浑然不觉,就那么温柔的静静的立在人群里。我被这奇异的一幕惊住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大约十几秒后,才回过神来。那天的同一时刻,发现这一奇异现象的,还有一位女诗人。

  相由心生,真因为张烨一直以来以她的纯粹和洁净,行走在人间,行走在诗坛,以她的真诚善良对待每一个人,如此的日积月累,从一而终的修行,才会在她身上出现如上一幕。张烨是上海及全国诗坛的大姐大,她的诗早在八十年代就在国内国外极具影响力。她的诗,因其纯净和心灵的投注,有着强烈的精神烙印。它们会在某种规约之下冲击极限,让我们持续的注视,在身体各个部位积聚能量,围绕着它们,感觉着它们,然后情不由衷的上前,一步又一步。她的诗,是灵魂与情感的呼吸,是生命的体验和提炼,是海潮退去后,积淀在沙滩上的晶盐。即便几十年后的今天读来,依然有把我们清洗一遍,把这个世界清洗一遍的能量。

  纵观当今诗坛,浮皮潦草、流气、匪气、口水、惯用女性器官入诗的,五花八门。已经很少有诗能让我们从中找到圣洁、虔诚、纯粹、雅致、庄重的词语体验。而就在我们几乎每天都需要高度清醒地去甄别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可以进入诗歌视野的现实时,张烨已经比我们早几十年用她的笔,努力地写着这个不断伸缩的世界,她情感和心境的每一次缠绕和奔突,所具有的那种情绪的力量,都会使我们深受其感染。她笔下每一个变换着的词汇,都透着一种写意,浸泡着新鲜的含义,如青花瓷上的浓淡转笔,清灵而高贵,使我们在她水帘一般透明而又难以穿透的语言背后,感觉生命的澄澈和清凉。

  下面让我们走进张烨,走进她的诗,揭开她的诗为什么在数年后的今天,依然能够随翻随新,经久不衰,它们有着怎样的审美特征:

  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生于境,带来惊心动魄的悲剧式审美

  文字给了张烨不容外界一丝侵犯的傲气与孤绝,世界那么锋利、坚硬,诗人那么孤独、脆弱,于是隔着静流的时间之河,诗人倾注于全部感情的文字,以及由文字衍生出的悲怆的语境,一直默默地等待在那里,等待我们的打开,并成为我们的指引。

  亚里士多德在悲剧的理论中提出:“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这里所谓的长度就是指情节,他认为在悲剧的成分中,最重要的是情节,情节乃悲剧的基础,悲剧的灵魂。而西方美学史上,也常常会把悲剧当作成一首最动人的诗,或最具震撼力的诗。而一首诗也同样可以被看成一部回肠荡气的悲情剧。

  张烨很多诗,在几十年后读来,依然能给我们带来惊心动魄的审美享受,其原因之一,是因为这类诗充满了悲剧式情节。

  “往日你总是失眠的/今天头一回安睡在馨香的恬静/我默默坐在花丛中凝视你的面容/一点也不敢惊动你/阳光在我耳畔絮絮细语/宛如回忆之声亲切又温存/你不知道,此刻,我多想/与你散散步,谈谈心,多想/多想听到你向我求婚/而风儿将嬉笑着把花瓣抛洒/就像为我俩举行隆重的婚礼/烫热的情感止不住/止不住润湿你的额头、嘴唇、手指/我担心/我如此痛苦/会使你从梦中哭醒/你安详地睡着,我隐隐听见/黑夜月白色的足音远远地来了/你启程的时刻就要来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让我在你身边悄悄睡一会儿吧/既然我俩命定不能同枕共眠——《悼歌·之二》”

  这是一首自生命生发出的诗。诗人的内心像一块磨刀石,贴着的是死亡这个冰冷的刀锋。因为死亡,“我”的爱情无家可归,所有的日子成了断崖,过不去了。但即便如此,诗人仍把爱写出了神性。因为爱之深情之切,诗人开始胆怯,开始害怕,她的笔不知是往左,还是往右,她知道往左是一恸,往右也是一恸。诗人想象中的白昼和黑夜,同时显现,彼此共存,而它们存在的形态及其内质却在极致的尽头,因无法交叉而消散。尽管如此,诗人仍让“我”沉浸其中,温暖自己,虐待自己。

  诗一开始,就呼应了那个深睡的人。于是,在“我”阳光和花瓣一样美好的想象、回忆和幻觉中,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场景,都由现在带向了过往,而这些过往的美好,更赋予和加重了当下的悲剧感,因为这些幻觉的生命力正在与现实无关,是在现实生活之外营造的另一个虚妄的现实生活,它们直接且更加残酷地指向了现实中“我”的苦痛。其中每一个字,都如针、如钉、如刃,它们最锋利的一面不仅朝向了诗人,也朝向了读者。诗的最后诗人没有展开这种彻痛,而使它或多或少的晕开,成为描绘的底色,使之到达悲哀之后的宁静。这宁静太静了,静成了一种长度,永远没有尽头的长。也静成了一种深度,似乎一闭眼,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更静成了一种厚度,如紧绷的鼓,太薄太脆,似乎轻轻一敲,就穿。

  诗人被挤在尘土与命运之间,如此不堪一击,她的悲叹、她的无奈、她的椎心泣血般的爱,以及死亡带给她生命能量的延伸、补充、转移与拓展,是这样的可悲可涕。我们仿佛看到诗人的一生,是用火柴搭出来的,支支棱棱,似乎只要用力一擦,即可成为灰烬。但即便如此,在诗人的内心深处,依然存在着某种不可言明的力量,在帮助她穿过苦难,穿过死亡。我们能看到诗人站在时光深处,很多年过了,很多年似乎只发生了一件事,他来了,他又远去了。或许这就是她一生里唯一能留住最终却又无法留住的故事。所以这些年,当诗人在风声中行走,她心里的那盏灯和影子还留在昨夜,它们还在她当年坐过的地方亮着。

  再看下一首:

  “我相信死神像慈母那样/微笑着把你接走了/她看见这个世界一直在虐待你/你的血液里有荆棘丛生/身世被夜色抹得墨黑/不,我相信她不会插入我俩中间/如果她知道我能给你幸福/如果她知道我每夜都在渴盼/你像深情的月光来敲叩我的心扉/(也许你颤栗的指尖曾多此抚摸过门铃/也许你明白我已久待这一声铃响/可你黯然垂下手臂,走进夜色/凄恻的月亮吻着你的眼角像一颗泪珠)/死神怎么可能接走你呢/怎忍心看到我红肿的双眼呢/她明晓得另一个世界冰凉又寂寞/她会心酸的如果她发现/今晚上我将整夜敞开家门/痴待着你的身影突然出现/但你既然选定要走这条路/我的爱就再无法将你唤回——《悼歌·之一》”

  苦乐都是存在的生命意识,即使是绝望,也仍是生命的一个属性。触摸诗人字里行间埋藏的冷凝郁结又喷薄而出的熔岩般的诗情,对生命存在状态的哀婉,长歌当哭的忧伤,海浪一样巨大的凄楚,以及这样把感情全部放进去的自我燃烧,由此对读者产生的带入感和卷入感,不亚于一场风暴的侵袭。

  这首诗,诗人不从生活出发,而从情感出发。诗人知道死亡是命运干预的结果,但诗人并不屈服,诗人在抗争、在苦苦挣扎,即便“你”已被死神带走,“我”仍然想把你拉回头。于是诗人在生与死的循环里,通过死神、虐待、血液、荆棘丛生、夜色、墨黑、插入、渴盼、深情、月光、敲叩、心扉、颤栗、指尖、抚摸、门铃、久待、铃响、黯然、垂下、手臂、夜色、凄恻、眼角、泪珠、死神、接走、红肿、双眼、冰凉、寂寞、心酸、整夜、敞开、家门、痴待、身影、路、爱、唤回,这些一个又一个名词、动词、形容词的交替使用,还有量词的量化,在死亡这一命题的更深层次里,痴迷、纠结、徘徊。是的,也许死亡并不是终点,因为那个死去的人,他仍享有“我”对他所有刻骨的情感,这份情感甚至比他活着时,更甚。于是“我”在自己的一个又一个想象里,被一根又一根“稻草”施加着苦痛,这样的苦痛割裂了“我”,使我对当下的生存,已经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依附。诗人笔下所有的叙述和描绘都成了“我”的眼泪与挣扎,它们瑟瑟发抖于死亡这个词,直到它变成绝望,穿过颤栗与冰冷,让一种渴盼,变成一种由灵魂颤抖的碎片组成的完整。这个完整到达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而成为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诗人由想象缠绕的未知世界,逆风而来。

  这种独立于世外的悲凉,却又断不了与世间联系的苍茫,读之让人心神俱碎。一个人在经历巨大的悲痛后一定要走出吗?她也可以选择不,诗人选择了后者。似乎唯有此,才能最终完成一种灵魂的跳跃;唯有此,诗人的生命才算完整。

  所谓苦难的张力,悲剧的诞生,其必要的逻辑是,一个人必须直面苦难(这里是直面死亡),才能与苦难搏斗。诗人一直存在这种力量,是这力量一直在帮助她胜过苦难和死亡。因为“我”与死者“你”的正反纠缠,是物理纠缠也是精神纠缠,诗人因此在诗中反反复复,自相矛盾的生发出许多情节。而诗人自怨自艾纠结着的疼,欲罢不能的苦痛,也牵引着我们时时进入,使我们不忍淬读。而这恰恰是悲剧最卓越的一面。

  黑格尔认为:“悲剧中死者都有罪”。所爱的人走了,诗人不可能将自己置于超然的位置,只好以一种更通透或者说更本源性的视角看待这个突然到来的苦难:“我相信死神像慈母那样/微笑着把你接走了/她看见这个世界一直在虐待你/你的血液里有荆棘丛生/身世被夜色抹得墨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死亡对于死者未尝不是一件解脱和幸福的事,但对活着的诗人,这个也许是完全偶然的命运,仍不失其为悲剧。

  不知今天,诗人一直放在这个人身上的心,会感到冷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不是依然会有许多次,立在城市的风口,张望着,想着,他会从哪个风口回来?

  《诗大序》中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文心雕龙》也说:“为情而造文”,“情动而辞发”,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也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以上无不说明,情感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张烨的诗为什么在今天读来,依然让我们唏嘘不已,情不能禁。就是因为她始终把情与真,放在诗歌创作的首位。因为情感对于诗来说,有时比形象更重要,它是诗歌生命力的源泉和所在。我们的情感越强烈,读者受之感染的效果也会越强烈。反之“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二、雕塑的三维性,从视觉审美引申到强烈的触觉感受

  对古希腊人来说雕塑是最高的艺术,相比之下,当时的绘画和音乐都没有得到象雕塑那样的繁荣。而雕塑发展的历史也就是把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相区别的历史。一位伟大的雕塑家,可以把一个人物,一个物体,在逼真的基础上,雕塑出更多的丰富与内涵。而一位优秀的诗人,同样可以把一个人物,放在雕塑的三维空间里,让她成为光和影的使者,并使她具有神性。

  “淡黄的长发披散着/宛如玉蜀黍的缨穗遮掩/珍珠般的脸盘/为着小小的愿望/你低垂着稚嫩的脖颈/默默地跪在阳光下/你是否觉得阳光也跪在你面前/就像树跪在落叶的苦难面前——《求乞的女孩,阳光跪在你面前》”

  这首诗里的女孩,可以是一个主体,也可以视为一个世界,一个被审视的对象,尤其是当我们进而联想到苦难,联想到大地上一场大雪后的那种寂静与清寒。

  “宛如玉蜀黍的缨穗遮掩”,一个看上去不经意的比喻,恰到好处的明暗线处理,就让小女孩身上有了光的颤动。仿佛一只小鸟停在树梢,抚触羽翼下被风割过的细碎伤痕,又像一支小曲在末梢处露了怯,惊乍乍地停住。而接下来的描写“珍珠般的脸盘,低垂着稚嫩的脖颈/默默地跪在阳光下”,宛如剪影,又如印在幕布上的油画,其细节和画面感,成为静态中的立体,显示出了雕塑所特有的逼真和张力。诗人对小女孩的刻画是清冷的,带着凉意的,如雪花融化后浅浅的湿痕。而这个小女孩的形象,却雕刻了我们内心最隐秘的慈悲和仁慈, 让我们带着温柔的触碰,怀着满心的怜惜,从我们的感觉最细微处最柔软处出发,向着这个小女孩,靠近,再靠近。

  诗人最后的叩问:“你是否觉得阳光也跪在你面前/就像树跪在落叶的苦难面前”,既源自于诗人内心的“震耳欲聋”,又是为了唤醒人们内心“沉默的光芒”免于凋落。诗人救不了女孩,诗人最终把目光落在了阳光上,诗人认为阳光是救世主。诗人却不知道,阳光能拯救万物,却拯救不了一个苦难的女孩。于是诗人无语凝噎,让阳光跪在女孩脚下,为自己赎罪;亦如树,为叶子的赎罪。这种冷静的转场和过渡,因痛而生的祈祷,是诗人内心清醒也是澄澈的担当,是对现实和人性的双重清洗。

  而小女孩的背后,则承载着时代发展的隐痛,她是我们这个社会前行的道路上,宏大叙述下的一个褶皱,一个时代的发展和隐痛。诗歌的意义就在这里,一首优秀的诗作,除了呈现个体的命运与困境,相对于大时代的跌宕,小人物的命运可能更具有张力与书写的价值。为此,诗人这首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切口,让我们对现实与历史重新有了新的评估与思考。而因为诗人深切的同情、悲悯和怜惜,使冰冷也是宁静的女孩身上那种神性之美得到了充分体现,使她有了存在的光芒和终极性的美,让她最终走向了她的灵魂存在之所。而诗人灵魂的跌宕,历经沧桑之后的天真,于一片繁复中的直见心性,是这样的令人动容。

  雕塑既不能象文学作品那样去叙述一个复杂的故事,也很难象戏剧那样去表现一种时间性的戏剧冲突,甚至也很难象绘画那样去再现一个比较复杂的场面,特别是一个物,由于其静态的局限性,更难表达其动态感和鲜活感。但张烨却凭其一首诗做到了:

  请看:

  “仿佛是情绪悒郁的大海/在回忆/ 一叶橙色的帆, 一轮/漾着初恋微笑的日出//但更是/冷暗的逆境里, 燃起的一片/明亮而饱满的思想——《桔子》”

  一个诗人是不是天才,主要看她有无超出常人的想象:“仿佛是情绪悒郁的大海/在回忆/ 一叶橙色的帆, 一轮/漾着初恋微笑的日出”,一个果实,一个微小的分子,在诗人的想象里,因为其精神活动的加入,被聚焦、放大,显出奇特细节,使画面由静态变为动态,让桔子在时光中流动,有了存在的神秘感。接着诗人再给它升华“更是/冷暗的逆境里, 燃起的一片/明亮而饱满的思想”。出其不意的凌空安置,让桔子充满精神凝聚力,有了一颗血肉之心,从而牵引我们走向桔子精神生活的图景中。

  因诗人观察和想象的发现,这只桔子的精神活动有了可感知的属性,这属性同样在我们身上发生了影响,形成了某种力量,从而让我们从中体会到一种生命和情绪。诗人告诉我们,桔子的存在不是象征了什么?而是桔子存在本身就是意义所在,于是这首诗就这样实现了从诗人意识到读者感受的转化。这是诗人天赋的超拔,诗歌直觉的特异。还有《 那 就 是 我》《 有个男子汉坐牢了》《一个简朴的小酒吧》《 1969 上 海 肖 像》等诗,都有这样的审美特点。

  雕塑是再现艺术,一个普普通通的桔子,因为诗人的创造与想象,似乎不用晕染,就清清落落出来了,既饱满、鲜活,又清雅绝妙。原本这个桔子是立在诗里的,立在纸张上的,因为诗人给它灌注了生命力,再把它以雕塑的形式推到我们近前。让我们相信,即便有一天这个桔子枯了,水分干了,它依然在诗里饱满着,充满着丰富的质感。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的不朽,远比一座雕塑更久远。

 

  三、明暗掩映,明暗互渗的模糊美学

  明与暗在运动中不仅是对立的,而且是相互过渡的,明可以向暗逐渐过渡,暗有可以向明逐渐过渡,由于过渡的时间、空间、速度、密度存在着千差万别,因而其明暗程度也参差不齐,处于明里有暗,暗里有明的互渗状态,从而构成了事物的模糊美。而掩映,掩是藏,映是显。一掩一映,明暗交错,恍惚迷离,参差沃若,浓淡有致,这其中境界为最难表现:

  “初春/梧桐枝头跳跃着嫩绿的希望/汽车在清新的柏油路上奔驰/一个声音在车后追赶/呼唤着我的名字//车过甜爱路没有停下//我抓牢摇晃的把手一声也不响/仿佛来时并不明了,我为何/梳理得如此整洁优雅/为何在衬衣的领口,悄悄地/别着一朵清馨的春兰,为什么/一路上胸口悸动脸颊发烫//可这一切/微笑在路边的梧桐/旧时相识的飞鸟都知道//车过甜爱路/没有停下,我一声也不响/心中的天空正在下雨——《车过甜爱路》”

  这首诗以名词初春为牵引,第一节用梧桐枝头、柏油路、声音、名字、甜爱路,等名词,以及形容词嫩绿、清新,动词跳跃、奔驰、追赶、呼唤,为读者带来了一个充满希望的色彩明亮的画面。而第二节的抓牢、摇晃、不明、为何、梳理、悄悄、悸动、发烫,一连串动词的连用,把细节刻画得细腻而又生动。好的细节永远是最好的品质,因为它虽然指向明晰,隐含之意所扩展的容量,却意犹未尽。接下来,诗人说路边的梧桐、旧时相识的飞鸟都能解她此刻的心情。把曾经的过去总总,巧妙的,同样以半明半暗的方式,传递给读者。最后,以“心中的天空正在下雨”这个意象,达到唯晴欲雨,要哭无泪,左掩又映,出没有无的境界。

  诗人在一个相对开阔的艺术空间中充分施展着自己的描述与想象,通过一系列动作和细节的描绘,纯粹而热烈,含蓄而优雅,反映了“我”精神生活的一个样板,同时也为我们制造了悬念,确定了一个玄机。一种朦胧的若隐若现的故事和气韵,被掩映在文字背后,欲说还休地传递给了读者。诗人在勘探透视人性世界的同时,尽可能地传达出某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命运。

  全诗几乎没用一句实语,全靠虚写和意象以及外物描写来抒发诗人情绪的起伏状态。诗人采用掩映手法,映时点笔如雨,清浅适中;掩时隐约依稀,若有若无。它们皆因诗人自身的丰饶,不用招展,徐风自来。让诗中一种质素逸出,另一种质素冉冉生成。

  再请看下一首:

  “火车的呼啸传到你这里已成为微风/微风轻轻走过不触动周围什么/但花草已经认出,涌出颤栗、低唤/今夜,我也是一阵微风——《夜过一座城市》”

  这首淡雅、清透的小诗,把一种美好的情绪和爱的向往,通过想象和联想,跌宕着摇曳着穿过明暗深浅和远近,如一条小河般,向我们淙淙的流过来。又仿佛是一棵树,斜阳落在上面,参差交错的枝丫把光线载住,又把它们反射出来,散布在树干上、地上、四维空间,并在我们周围产生无穷无尽的影像。这其中的一枝一叶的形态,都能勾住读者的视线,让读者读了又读,目光与心同时在里面驻足,久久不愿移开。

  有凝视,才会有涌动,有涌动才会有波浪和颤栗,才会有诗,有对位与反射,然后让影像和画面以其自身内部动力说出它自己的话。火车、微风、花草的颤栗、低唤,由远而近,由隐而显,它们皆因我内在的热质而赋予了情感。这情感是那样的甜蜜,如一首甜美的小乐曲,在深夜里静静地也是无声地流淌。火车经过,诗人说不会触动周围什么,只是触动了花草。而花草不过是指代,花草的颤栗和低唤,难道不是“我”的颤栗和低唤。诗人说自己是微风,真的是微风?如果是微风,这微风也是抽不尽的情丝,如果是微风,诗人心底的那条爱河,也早已荡漾开了。 

  诗人的这类诗还有很多,如《往事》《66年》《春天有一种神秘的声音》《火车奔驰》等,这种寄附于景,景中寓情,情寄于景的表现方法,是韵外之致,是模糊美学的最高境界。这也是张烨的诗在几十年后的今天,让我们读来依然处于不断震颤的原因,而这样的震颤,就来自于她采用变动不居的,永恒的又是普遍运动的明暗互渗的美学规律所致,因为此,她的诗才显示出持久的生命力。

  四、知白守黑,让文字抵达国画的最高境界

  知白守黑的白,不是指颜色,而是一种空间,一种想象,一种力量,一种由舍弃达到的突破。没有天才的基因,没有人生的痛苦,没有守望的毅力,是不可能完成这样由舍弃达到的突破。所以这白,是裹住太阳的白,收住黑暗的白,进入梦境的白。只有这样的白才能推动着我们,给我们轻盈,让我们在想象里欲欲起飞,并瞬间破冰。而黑,是诗人的浓墨处,是诗人文字塑成的一个个意象和情节,这些意象和情节没有形状,没有定势,静若深潭,动如涟漪,它们是古典的花,开放在时光深处,暗香浮动,不随光阴的打磨而凋谢。以梅花逊雪三分白,雪输梅花一段香,之洁净,之清冽,在我们的心里行走和投映。

  以笔墨为支撑,是诗人的境界。诗人携带着肉身的体感和温度,由痛苦进入诗,诗也就成了诗人有血有肉的朋友,诗人身上的感官,也成了诗的感官。

  “灵魂薄如桑叶/任巨大的恐怖蚕食/尘世之门已经关上/记起生前的最后时刻/凝立水边,看见荷花的微笑/感到水要收回我,无力抗拒/死亡是一种执著的诱惑/而此刻,三千鬼魂晕倒在自己的哭声之中/死亡不是解脱/死亡很深很远/我曾将死亡看得过于简单/就像我始终不能领悟任何一道门/关是绝望,开/也是绝望——长诗《 鬼男》之九九归原)”

  这首诗在进和退的盘桓里,让我们看到了死亡的幽微与复杂,以及一种无法卸除的爱的宿命 。面对这样的宿命,这样的死亡,“我”无可躲避,弃无可弃。于是“我”在死亡之外无力抗拒的想象,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像一个悬空的人,使生命呈现出它特有的超出我们认知的重量。如果死亡是一条河流,“我”就是岸上挣扎的鱼,看着河流,却跳不进去。于是诗里的每一个字都携带着一股凉气行走于纸上,亦如行走在荧光灯里。而荧光灯的颜色,如同一片雪景,让此时的“我”如同雪人,却又不能靠近火,尽管觉得冷。

  灵魂、桑叶、恐怖、尘世之门、生前、水边、荷花、死亡、鬼魂、简单,这些带着风刀双剑的冷刻书写,如果是诗人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可视语言,也是着墨点,那么薄如、蚕食、关、记起、开、凝立、微笑、收回、抗拒、诱惑、晕倒、解脱、领悟、绝望,则为诗人的布白。它们通过虚词的托用,通过诗人描述的提按、逆入、收紧,使得所有场景和描述皆因虚处而生,其中十分之三在云烟断锁,十分之七在诗人内心的情感深处。而死亡一词的出现,与“我”是一条永远不会含苞的泊油路,它在黑暗中永无止境的延伸,使“我”的绝望、凄婉以及怨艾,如没有尽头的北极,瞬间抵达锋梢。

  深爱的人离去,诗人不可能将自己置于超然的位置,也不可能以一种更通透或者说更本源性的视角看待苦痛。诗中一些有关命运的、生命的甚至是有关存在的重大的命题,诗人在提起时用“看见荷花的微笑”这个微不足道的细小物象来表现,既暗含着一种素常,更有壁立千仞的孤绝。而结尾,诗人不再展开这种彻痛,而是让它成为叙述的底色,这底色是悲哀之后的宁静,也是死亡在汉语中生出的新的枝条。这是诗人最后放弃挣扎,用语言造就的另一种意境,它让文字的抵达在我们想象不能及的地方,无限弥漫。

  于是“我”与“鬼男” 的生死爱情,在死亡与“我”灵魂的纠缠中,在字与字间,行与行间,在生,在长,在变,又因为牵丝,因为顾盼,因为难舍,它们棱侧起伏,相钩连不断,而使诗最终达到“藏境”亦是国画的最佳效果。

  如果上一首在笔墨中称为浓墨,下一首则为淡墨:

  “你从草堆坐起,抚平乱发/默默靠在我肩头,如水靠着石头/你说,“你不觉得这是伤害我吗?/你对别人的爱情是我痛苦的开始/你对别人的爱情是我痛苦的结束/你忠于的不过是一个腐朽的记忆/死人对于活人/一个永远不会带给你快乐的记忆/我想寻找的是爱情,不是友谊/你走吧……”/你忽地站起,默然伫立/我听见隐藏在你体内的轰鸣渐渐远逝/一列掠面而过的火车/冰凉的铁轨冷却摩擦的余热//犹如一封寄出的信/再也没有见到。但,小夏,你像一支死亡的/火炬在某种特定时刻亮起——《小夏》”

  诗开头四句为我们营造了一个非常柔美的画面,本以为接下去会是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不曾想,诗人笔锋一转,在人们日常思维中劈开一道豁口,让看似已铁板钉钉的事情,以否定前提的方式来否定前面的定论,以一正一反的方式,以小夏和“我”黑白双线的展开,内蕴出另一个视角,抵达不确定性终点。或许小夏永远不会明白,那个人,在“我”最敏感的缝隙处,已于时光长成一体,已不仅仅是爱情,更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上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教堂,而这个人就是“我”的上帝,“我”的教堂。

  尽管小夏的出现,是对“我”生命苦难的一种救赎,但“我”仍在自己和小夏之间筑起了坚实屏障。而读者却因“你”的质问,对“我”的关切在升起,把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痛感,于此时,递交给了诗人。

  但小夏还是如同一道彩虹,照亮了“我”暗淡的生活。情感是万有引力,她不能不吸引“我”和小夏的相互辨认和应和。只是诗人不明说,把更多的留白给了读者,使文字背后的空间有着更大的延展和力度,使诗在结束之时,情感的引力有了出乎意外的呈现。让“我”和小夏,在读者想象中相互玉成,并摇身为对方的镜子。

  其中意象的生成,诗的繁简、刚柔、浓淡,以及深入与营造,根据诗人内心情感的递进铺排,这其中有宾主、虚实 、疏密、开合、藏露。诗人明白自身本性的清白,一直坚守自身的愚钝,最终回归于内心的浑朴,保持了内心的坚贞。而读者的心境也在此时不知不觉随着诗人惯性想象的物质,一路滑行,到达一个陌生的又似曾相识的境地。类似于这种审美特点的诗还有很多,如《高原上的向日葵》《无   题》《逍  遥?》《一 句 话  》《街景》《玻璃人》等。

  老子在《道德经》二十八章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老子所谓的知白守黑,虽然是从道的哲学整体出发的,但却同时突出地显示了老子关于色彩方面的美学观点。因为篇幅关系,这里不再展开。

黑无白不显,白无黑不彰,山水画如此,诗歌亦然。白,在于张烨,是她唯一独具匠心奉献给读者的想象驰骋;白,也是张烨一种抱朴有素的内涵。而黑,是张烨想象的聚焦点、着墨点和着重点。以上二者的互渗,成为张烨诗歌美学的极致。

  诗歌文字一方面是诗人经验的结果,一方面又是使读者产生经验的原因。因此我们读诗时应该从表面的文字向心灵经验发掘,牢牢抓住诗歌的整体,注意心与耳的配合,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放在同样的情境中并引出与诗人同样的反应。张烨的诗,审美特征很多,我只列举了以上四点加以透视。而在她浩如烟海的诗歌作品中,经典和优秀之作不计其数,限于篇幅,我无法一一举例说明。至于如何对诗人一生的作品作更细致的美学评判,我想那应留给后来者去研究和探索吧。

  在当下,特别是面对繁杂,面对现代人心灵的凋敝,我们往往只知疲于奔命,哪知向死而生,即便我们内心不停的挣扎,却还是难以挣脱我们自己构筑的心灵枷锁,于是每一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求赎之路。而一名杰出的诗人,必须要有拷问灵魂的勇气,因为诗意味着要不断向灵魂深处掘进,张烨便是如此。她16岁写诗,在诗坛行走了50多年,她对诗的信仰和虔诚的膜拜已成为她生命或者生活的仪式,成为经典作品才能够具备和独具的品德。为此,不管是在当时还是当下,张烨一直是我们无法越过的一座丰碑。

  人在尘世走,有几个能不染一身污浊之气,或是随波逐流,一改初心。更有谁过了大半辈子,内心能够依然清澈如水,一丝尘埃不染?只有张烨。不仅是她的人,她的诗,她笔下的文字,又何尝不是一尘不染的教堂。为此,对张烨,我们永远心怀敬仰,不仅仅是诗,不仅仅是高洁的品性,更有她圣洁的内心和灵魂。特别在当下这样的氛围中,语境中,我们来读张烨的诗,实在是对我们灵魂的一种洗礼和净化。


微信图片_20190304121439


      孙思,名慕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上海诗人》副主编。著有诗集《剃度》《月上弦 月下弦》《掌上红烛》《聆听》《一个人的佛》五部,有诗收进《新诗鉴赏辞典》、《中国新诗精选300首》等各类诗歌选本,诗集《掌上红烛》、《聆听》分获2015和2017年度上海作协会员作品奖。2017《现代青年》年度人物•最佳诗人。有评论获《诗潮》2017年度诗歌评论奖,第七届冰心散文理论奖。


责任编辑:祝雪侠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诗讯热力榜

  1. 直播预告 | “《诗刊》编辑面对面”对谈
  2. 《我们劳作在大地上:叶小平的诗》 | 新书上架
  3. 每日好诗第448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4. 每日好诗第449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5. 每日好诗第449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6. 每日好诗第448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7. 新时代新工业诗歌中的工业美学
  8. 第445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9. 2024“五粮液杯”中国诗歌大赛征稿启事
  10. 陆游邀请你来写诗!第三届桂冠诗歌奖启幕
  1. 新时代新工业诗歌呈现出应有的精神和气象
  2. 古都秋菊芳菲时 诗人兴会更无前
  3. 青春诚不悔,诗意耀中原——“青春回眸·青春诗会四十届庆典”系列活动侧记
  4. 每日好诗第448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5. 每日好诗第448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6. 我与“青春诗会”的故事征集启事
  7. 陆游邀请你来写诗!第三届桂冠诗歌奖启幕
  8. 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七次集体学习时强调 锚定建成文化强国战略目标 不断发展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
  9. 《诗刊》社青年理论学习小组赴河南开封开展调研实践活动
  10. 2024“五粮液杯”中国诗歌大赛征稿启事
  1. 2024“五粮液杯”中国诗歌大赛征稿启事
  2. 在秋的收获中聆听诗的声音丨《诗刊》2025年征订
  3. 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
  4. 每日好诗第447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5. 创造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文化盛景
  6. 每日好诗第447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7. 新时代新工业诗歌呈现出应有的精神和气象
  8. 每日好诗第446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9. 第四届骆宾王国际儿童诗歌大赛颁奖
  10. 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张宏森:在伟大改革实践中激荡文学澎湃力量
  1. 中国诗歌网开通“《诗刊》投稿专区”
  2. 《诗刊》征集广告词
  3. 清新旷达 笔底无尘——读温皓然古典诗词
  4. 同舟共济,以诗抗疫——全国抗疫诗歌征集启事
  5. 公告: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评选相关事宜
  6. 关于诗和诗人的有关话题
  7. 赏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8. 寻找诗意 美丽人生——上海向诗歌爱好者发出邀请
  9. 以现代诗歌实践探寻现代诗歌的本原
  10.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征稿启事 (现代诗、旧体诗、书法、朗诵、标志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