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兴起已有四十年,我与诗人林莽相交、相知也有四十年了。
虽然我是“文革”前毕业的“老大学生”,林莽属于“文革”中的“老三届”,然而我们年龄相差不过7岁。再加上我的妻子也是“老三届”,我对这一代人的命运、经历、思想、情绪均能感同身受。所以我和林莽之间没有“代沟”,当年我们因诗而结缘,此后在为诗而付出、为诗而痛苦、为诗而快乐的岁月里,我们逐渐相熟、相知,真正成了可以生命相托的好友。
我与林莽是在朦胧诗正在兴起的时候相识的。我已记不清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他是与江河一起来,还是与一平一起来的,但肯定是在王府井菜厂胡同7号我家。当时我住的那间平房不过13平方米,一张双人床,一张办公桌,两个书柜,两个书架,两把简易沙发,就把屋子挤得满满的。来一位朋友,主客还可分别坐在沙发上,来两位以上就只能倚坐在床沿,真正是“促膝而谈”了。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谈诗论文的雅兴。那时诗友见面不像现在,或是交换名片,或是以自己的诗集相赠;而是带着自己的诗歌——或是笔记本上的手稿,或是油印的小册子,互相交流、讨教。我记得林莽初次见面带给我的诗作中,有一首题为《二十六个音节的回想——献给逝去的岁月》的长诗,由按26个英文字母顺序排列的26首短诗组成,用迥然不同的意象去捕捉掠过心头的闪电般的思绪,构思奇特,气魄不凡,属于他白洋淀时期的代表作,凝聚着林莽本人,也是一代青年人对逝去青春的呼唤与对历史的反思。这种带有现代主义色彩的表现形式使我感到炫目,而诗中传递的对荒诞时代的叛逆与决绝情绪更让我感到震惊。以后交往渐多,或在公众场合,或在我家,不出一月,总有机会见面。他的诗,包括发表的与未发表的,我读了不少。读后我也会当他的面毫无忌讳地发表些散漫的观感,林莽或是同意地点点头,或是委婉地向我解释一下,但绝不会让我难堪。这与林莽质朴、平和的性格有关。也正是由于这种性格,在白洋淀诗歌群落中,他成为一种独特的存在。在热情膨胀的青春期,他取了一种内敛的姿态。他的诗不以声势夺人,而恰似一盆徐徐燃烧的炭,那内蕴的热能持续发散出明净的生命之火。进入中年以后,林莽更倾向于对生活的静观默察,摆脱了世俗的干扰,在对世界的凝神观照中,与自然同脉搏,与世界相交融,让自己的心灵获得了一种自由感。
在中外诗史上,历来是诗人品格的高下,决定诗歌的高下。林莽对此有深刻的理解。他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庞杂的世界里,我们的生活中不只有诗歌,一个诗人,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喜怒哀乐,有责任感,一个关注世界并关注他人的人,然后才是一个诗人。”(《为美丽的飞行,登高而望》)在他看来,健康的生存,健康的人格,会使一个诗人走向更高的境界。林莽之所以能以那些内蕴生命之火,而又外呈中和、澄澈之美的优秀作品立身于当代诗坛,也是他高洁的品格和美好的内心世界使然。林莽的性格是温和的、内敛的,但又是坚强的、刚毅的。他为人处事,言必信,行必果,不答应则已,凡答应的事情必然要办到。对诗歌如此,对朋友也是如此。这里我要特别提及林莽与诗人江河的友谊。林莽与江河在北京四十一中上高中时是同班同学。高一尚未读完,“文革”爆发,江河的家庭受到冲击,父母被赶到乡下,他在北京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林莽请他住到自己家,一住就是一年多,直到街道给了一个小小的蜗居,江河才离开。江河患阑尾炎住院动手术要家属签字,是林莽父亲到医院签的字。在那阴暗动荡的日子里,只有在林莽家,江河才感受到亲情和温暖。林莽在白洋淀插队时,江河不止一次地从北京来看他,也常常住在林莽的集体户里。他们有共同的爱好,林莽喜欢画画,江河也喜欢画画;林莽喜欢写诗,江河也喜欢写诗。他们各自用艺术的心灵微光照见对方,他们也从对方的坚毅不懈中得到砥砺。在林莽插队结束回京后,他们更是常常结伴而行,买书淘书,寻访诗友。1987年,江河遭遇了一生中最大的变故,妻子突然自杀。林莽担心江河承受不住,便请了假,日日夜夜陪伴在江河身边,直到帮江河料理完妻子的后事,江河从精神危机中挣脱出来,才算告一段落。后来江河去了美国。2013年6月林莽访问美国,特意到纽约布鲁克林看望江河。这两位暌违二十五年的同学、好友终于见面了。他们在海滩上漫步、谈心,望着泛着金色光芒的落日,林莽无限感慨。后来他在《他乡遇故知》一诗中写道,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但他们之间却“没有想象的那种陌生与疏离/除了鬓发染上了一层银色/似乎昨天还曾相聚”,这样一种超越时间、跨越大洋的友谊,确实令人感喟不已。
林莽与江河的友谊是值得珍重的,然而他的爱不是只给某一个人的,他的内心燃烧着博大的爱,这尤其体现在他对诗歌事业的无私奉献和对年轻诗人的倾心扶植上。林莽在《诗刊》做编辑部主任的时候,力促《诗刊》创办了面向青年作者的“下半月刊”,为无名的作者提供发表的园地。他还参与发起并组织了“春天送你一首诗”这一全国性大型诗歌公益活动,带着诗歌团队,把诗的种子撒遍了数十个城市和地区。至于全国各地受到林莽关怀、指导与扶植的青年诗人,更是数不胜数。
如果说林莽在《诗刊》的工作还属于他的本职,那么他参与《诗探索》的编辑工作,就纯粹是诗歌的义工了。《诗探索》创刊于1980年,1985年因经费不足而停刊。1994年得以复刊。林莽是在《诗探索》复刊酝酿期间就介入了编辑工作的。复刊后的《诗探索》虽然得到首都师范大学的一笔启动资金,但后续出版仍旧面临着经费短缺等困难。没有钱请人设计封面,林莽就自己设计,他从白洋淀时期延续下来的绘画爱好在这时派上了用场。不能请专人设计版式,也没有专职校对,林莽就与我、刘福春一起干。每一期的校样下来,我们三个人就聚在我芳草地西街的家里,先调好版式,再分工校对。没有钱在北京的大印刷厂印刷,林莽就跑到河北农村找小印刷厂。把刊物印出来后,还要给作者寄样刊、寄稿费等,每个编辑既是编辑,又是编务。为了维持刊物生存,还要不断通过自己的朋友与社会关系拉赞助。在《诗探索》艰难生存的这些年里,锻炼出一支能吃苦、肯奉献的编辑骨干,其中出力最多,贡献最大的当推林莽。
胡风论诗有第一义诗人与第二义诗人之说。回顾林莽这些年来走过的历程,可以说,他追求的是成为第一义的诗人。他的人生准则是:先做一个大写的人,然后才是诗人。他把自己的爱全部献给了诗歌,他是真诚写作的诗人,也是心甘情愿做诗歌义工的人。也正由于做到了这点,他在中国当代诗坛才成为一种令人仰望的独特存在。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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