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少卿先生自选诗评文章之二:
礼物
切斯拉夫·米沃什
西川译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礼物》清晰澄澈,有接近完美的形式。全诗可以分成三个部分:写实景(前三行)—沉思(中间五行)—回到实景(最后一行),中间的沉思部分仿佛劳作过程中的一次走神。句与句之间的接续严丝合缝,毫无突兀之感: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也在忍冬花上劳作,蜂鸟的姿势使人想到“占有”这个话题,从具体场景到内心剖白过渡得非常自然;倒数第二行,内心剖白结束,提到了“身上”,又非常自然地过渡到“直起腰来”;这些都使诗歌在具象和抽象之间的迁移异常的平滑。诗歌中的“我”,不仅从纵向的时间枷锁中解放出来(忘记与谅解),也从横向的空间压迫中解放出来(与四周的造物及他人并行不悖)。这个花园中幸福的一天,是时空交汇的一个点,“我”在这个点上舒展开来,拥有了生活的完满。诗歌描摹了解除心灵束缚之后人可能达致的自由与平静,最后一句“蓝色的大海和帆影”是实景,也可以理解为人类精神进入澄明开阔之境的象征。
这首诗在中国流传较广,原因之一可能是它的精神特质和中国文化传统比较接近。比如最后一句,可以轻易让人联想起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中与生活和解的姿态则近于禅宗。
这首诗写于1971年的伯克利,其时米沃什在美国已生活11年,刚好60岁,按照孔子的说法,已进入“耳顺”之年。这首诗和米沃什早期的诗形成了对比。米沃什的译者张曙光说:“米沃什的全部诗作可以看成是一首挽歌,一首关于时间的挽歌。”(张曙光《米沃什诗中的时间与拯救》)在大量诗作中,米沃什表达了自己对时间的敏感和恐惧,比如那首著名的《偶遇》(张曙光译):
黎明时我们驾着马车穿过冰封的原野。
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兔从道路上跑过。
我们中有一个人用手指点着它。
已经很久了。今天他们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个做手势的人。
哦,我的爱人,它们在哪里,它们将去哪里。
那挥动的手,一连串动作,砾石的沙沙声。
我询问,不是由于悲伤,而是感到惶惑。
维尔诺 1936
《偶遇》是对一个片段场景的追忆,存活于这个片段中的人、动物与气息,已经被时间击碎,不知所终。时间最可怕的,不是因其确定性而带来的“悲伤”,而是因其不确定性而带来的“惶惑”,或者说“恐惧”。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间之所以令人恐惧,是因为你不知道在时间之流上等待着你和你的亲人的是什么。未知和不确定带来了紧张与压迫感,这对于亲历20世纪诸种动荡与灾难的米沃什来说,感受会更为强烈、切肤。
《偶遇》里的时间是快速奔驰的莫测的怪兽,而《礼物》则截断了这令人惶惧的时间之流,让它停泊在伯克利那样的海湾。惠特曼在《大路之歌》里也曾如此这般地吟唱:“从此我再不要求幸福∕我就是幸福∕我再不仰望那些星星∕我知道它们的位置十分合适。” 万水奔腾中取一瓢饮,也许我们只有享受当下的瞬间才可以触摸永恒的平静。
禅宗典籍《碧岩录》里记载的禅宗公案也可以与《礼物》互参:
僧问鼎州大龙山智法禅师:“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龙云:“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问者焦虑的是时间带来的毁坏,而答者的答案近似于米沃什之“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碧岩录》里还有诸如此类的公案:
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尘尘三昧?”门云:“钵里饭,桶里水。”
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云:“糊饼。”
问者有一颗焦虑不安的心,而答者强调的是眼前的生活,一如米沃什的花园、蜂鸟和劳作。
1996年米沃什编《明亮事物之书》,选入多首中国古诗,涉及庄子、王维、李白、杜甫等,显示了他对中国文化的关注。米沃什1960年到达美国时,铃木大拙在美国掀起的“禅宗热”正在风行。在2001年出版的米沃什回忆录《米沃什词典》(西川、北塔译)中,设有“佛教”词条,其下写到:“明摆着,我被佛陀法言所吸引,因为我生命中所经历的困苦——生灵的困苦——正是悉达多王子普世情怀的核心关照。……另一方面,我对不设寺庙、只设沉思中心的美国佛教兴趣浓厚。”(第67页)这里所说的“沉思中心”应该是指“禅定中心”。在另一词条“用深心”下写到:“佛教的思维方式与技术文明的思维习惯刚好相反。技术文明讲究速度,电视镜头一闪而过;佛教思维的兴趣在于维护自然状态,因为它致力于此时此刻。”(第187页)这里比较了现代时间观(直线前进的)和佛教时间观(静止的、此刻的)的不同。这些史料提示了米沃什精神资源中有可能融汇的佛教、禅宗的成分,也可用于解释,为何《礼物》与禅宗公案有异曲同工之妙。
西川翻译的版本是现有译诗中语感比较好的,他在用词上的讲究表明他体察到了此诗总体的精神倾向。“占有”一词,台湾诗人杜国清译本用的是“拥有”。不想占有是去除“我执”和“妄念”,而“拥有”是一种自然状态,对现有的一切,他不可能不拥有。“占有”比“拥有”要更准确。“直起腰来”,杜国清译本作“当挺起身来”。“当”累赘,“挺”用力过猛,而“直起”这个动作要更为自然,更为平和。西川的用词使《礼物》更靠近禅宗的气质,这也算一种曲折的向传统致敬的方式了。
唯有现时,才算是一切。至于过去、未来,那都是不存在的幻影。这种对于时间的了悟是苦难带来的礼物,也是我们本性中应当洞明的“天赋”(诗题gift的另一含义)。
2013.4.3
载《诗品》第一卷,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年7月出版。
(作者单位: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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