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先生自选诗学文章之一
各位尊敬的师长、各位尊敬的同行、各位朋友:
大家早上好。
感谢中国新诗百年纪念大会的组织者给我这样一个荣誉,邀我做一个发言。
我们应该怎样理解一百年的时光?它到底有多长?我想,从今天回顾这一百年的感觉,可能与从未来某个时间点上回顾这过去一百年的感觉略有不同。两百年、三百年甚至更久远的将来,人们回看这一百年的诗歌写作,可能有点类似于从今天的时间点回看唐代诗歌的第一个百年、宋代诗歌的第一个百年。
唐朝开始于公元618年;我们公认的唐朝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李白生于701年;这也就是说,李白生于唐朝立国之后的83年,而他活跃于诗坛时,恰好也是唐朝开始后的百年时期。而从1917年胡适首次发表白话诗算起,到现在恰好是一百年;但若从1949年算起,却只有约70年的时光。再看看宋朝的情况:宋朝开始于公元960年,那么苏轼生于1037年,即宋朝立国后77年,而他作为一个文人活跃起来,应该也在宋朝立国百年左右的时间。而李白或者苏轼好像都不曾纪念过唐诗百年或者宋词百年。所以我们现在做的可是一件崭新的事——开个玩笑。我知道我这样作比较肯定多有不妥,因为古诗写作的历史模式不同于新诗写作的历史模式,在无论是李白还是苏轼前面,古典诗歌的写作已有相当长的历史。我提到他们与他们各自朝代创立的时间距离,是想反观我们与我们生活的这个历史时段之间的关系。我们谁都不能幸免于时代生活,不论你有多么“高洁”,多么封闭,多么刀枪不入、百毒莫攻。
在过去的一百年或者一百多年中,中国和她的诗人们经历了民国取代清朝、第一次启蒙及新文化取代旧文化、军阀混战、共产党革命、外来入侵、内战、新中国取代旧中国、移风易俗、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第二次启蒙及市场经济的引入、经济的快速增长、传统价值观念遭遇挑战、消费主义的兴起、全球化和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这是一段相当跌宕起伏的历史。其剧烈和密集程度在现代世界上可称罕见。我们的诗人们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中展开写作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百年来的诗歌写作,我个人认为,不完全是诗人们主动选择的结果,尽管有些诗人个性很强。在讨论诗人们的工作成就时,我们应该注意到,他们的题材、语言方式、写作观念、写作抱负、他们所发展出来并且影响到部分大众读者的审美趣味和写作风格,有被选择的成分。因为“被选择”,这里面就包含了某种宿命的因素。无论诗人们做得好做得不好,甚至写出了禁不起历史审视的糟糕的作品,这其中都包含了历史的明示与暗示。
中国一百年来的新诗写作,是现代汉语写作的创世纪。由于语言的变化,更具体地说,在社会和历史危机的刺激下,在外来文化的影响下,由于语言的节奏感、音乐性、词汇表、语法或句子结构、句子长度、语言敏感点,以及它们背后历史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变化,我们感受世界和我们自己的方式、我们思考问题的路数,已经与古人不完全相同。汉语从古汉语经白话文演变成了现代汉语,被写出的诗歌也从文白夹生的所谓“新诗”演变成了现代汉语诗歌。这是现代汉语写作创世纪的一百年。但是我不太习惯总是以创世纪的口吻谈论问题。
我本人从1980年代初期开始现代汉语诗歌写作,正赶上了国门刚刚重又打开。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带着问题和怀疑疯狂地读书,讨论,组建社团,印刷小杂志,然后又发现了更多的问题。作为诗歌作者,我们努力学习、揣摩刚刚被解放了的1920年代到40年代的中国新诗和外国古典与现代主义诗歌,希望自己成为与世界并肩前进的人。我们都经历了一个自我现代化的过程——自我现代化,这一点很重要。不过后来随着文学经验的增加,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在80年代读到的东西,居然与中国诗人们在40年代读到的东西是一样的!我曾惊讶于这样的阅读“重复”。一百年的时间不算长,但不同时代的中国诗人们在阅读、写作、表达中居然已经在围绕着一些相同或者近似的坚硬问题打转转了。一些我们现在遇到的问题,几十年前就已经存在,相信几十年后它们也依然会存在,对将来的诗人们构成困扰。当然,我们一边打转转,一边还是在向前走。
让我试着列举出这些问题中的一部分:
传统和现代的问题(换个说法,现代和前现代的问题;而说到传统,还要包括大传统与小传统的问题)。
现代与当代的问题。
现代性与反现代性的问题。
现代主义与浪漫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问题。
民族性与世界性的问题。
中国与西方的问题(有时被表述为东方与西方的问题,但其实我们对伊斯兰教的东方和印度教的东方并不了解)。
汉语的主体性与翻译语体的问题。
语言作为工具和语言作为家园的问题。
为艺术的艺术(纯诗)与为人生的艺术、为社会的艺术的问题。
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问题(经常被置换为懂与不懂的问题。大众文化又分农民文化、小资文化和市井文化)。
主流文化与支流文化或者亚文化的问题。
文化与反文化的问题。
格律诗与自由诗的问题。
现有诗歌形式与对形式的破坏和再发现的问题。
诗与非诗的问题。
诗与跨界的问题。
守成与实验、建设与破坏的问题。
词与物的问题。
书面语言与口语的问题。
普通话与方言写作的问题(有时被置换为北京与外省的问题)。
南方与北方的问题。
中心与边缘的问题。
青年写作与中年写作的问题。
身体书写与精神书写的问题(身体书写连带着日常生活、生活方式书写;精神书写连带着真真假假的流亡书写和拯救与徒劳的话题)。
血性书写与智性书写的问题(血性书写的永恒话题是:生命、青春、反抗、爱、孤独、流浪、苦难与死亡)。
抒情与叙事的问题。
抒情、叙事与思想的问题(诗歌思想不同于思辨式的思想)。
直觉与知识的问题。
知识与特殊知识的问题。
独白与互文性的问题。
短诗与长诗的问题(总会被引申到简洁行文与口若悬河的问题上)。
美文学与野蛮的文学创造的问题(有时被置换为高雅与粗鄙的问题)。
市场、消费与精神持守的问题。
城市与乡村的问题(作为气质,作为题材。乡村问题中包括了农业文明与自然的问题;城市问题中包括了环保问题)。
现实主义与底层书写的问题。
男性书写和女性书写的问题。
文明、普遍性与地方性的问题。
时代和永恒的问题(包括了此地与远方的问题、此刻与未来、过去的问题)。
个人与集体的问题(其中包括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的问题,以及记忆的标准化的问题。另外,集体又分大集体和社群集体)。
个人与非个人的问题。
我与时代的问题。
我与国家、体制、意识形态的问题。
政治与去政治化的问题。
政治正确与不正确的问题。
娱乐与挑战道德底线的问题。
民间与官方的问题(换种说法:江湖与庙堂的问题)。
好诗和坏诗的问题。
有无诗歌标准的问题。
等等。
所有这些问题,到今天几乎都没有尘埃落定。在不同的时刻和环境,有些问题会被特别拎出,有些问题则略显黯淡,但时候一到或者条件成熟,那些黯淡的问题便会像疾病一样重新发作,构成历史的重复瞬间。尽管这些问题几乎都没有被消化,没有被解决,但我们带着这些问题,或者说被这些问题裹挟着滚滚向前,更形象地说,是屁滚尿流地滚滚向前。兴奋,疲惫,魂不守舍,自我感动,有所发现,有时破口大骂,有时呆若木鸡,有时默默无语,这些感觉和状态每一位诗人都遇到过。我们被问题所塑造,我们被我们说话的对象所塑造——所谓说话的对象包括你、他、自己、影子、文学大人物、时代和历史。我们有时自谦地说自己在“玩儿”,而我们又“玩儿”得过于认真,过于辛苦,我们有时甚至能感到自己被“玩儿”捆住了手脚。中国现当代诗歌写作里充满了问题。甚至可以说中国现当代诗歌由问题构成。但正是由于这些问题的存在,我们的写作才充满了可能性。
我个人认为在当今世界上有四个地区的诗歌写作充满活力:拉美、北美、中东欧和中国。这种局面与20世纪上半叶的世界诗歌地图略有不同。如果从语言的角度看,一般说来,中文、英文、西班牙文都是最活跃的诗歌语言——中东欧大多数语言属于斯拉夫语族,但它们各自都是小语种。——这不是说20世纪下半叶以来,特别是1970年代以来,其他语言没有精彩的诗人和诗歌,我只是从大的方面作整体观察得出这样的判断。
说到这里,我要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先行者们表达一下敬意。我们的写作趣味和写作观念与他们有共同和不同之处,但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
或许外界对当代中国诗歌的评价与我们自己对它的评价有所不同,但它在被塑造、被选择的同时,的确也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人们感受时代、表达自己、思考世界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汉语诗歌不仅是现当代中国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也是现当代中国文化史、社会史、政治史、思想史的一部分。
谢谢大家。
2018.9.21
2018.9.26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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