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波兰]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译者:李以亮
我读了很多书。有一天,我不记得具体日期,甚至忘了当时读的是什么书,忘了是布鲁诺·舒尔茨,还是马塞尔·普鲁斯特——我有了一个改变一切的发现。我发现(请不要笑),存在一个由伟大作家所描述的精神世界。我发现,除了琐碎、经验的现实,还存在一个想象力的领域,从根本上说,那同样是一个可触、可见、芳香的世界,而且更为丰富,因为存在无数精灵和阴影。我不懂得这两个领域是互相结合在一起的,我不懂它们是如何结合的,但我确信它们的同一性、清晰性与三位一体的本体论地位。它们同样神秘而真实。
我为这个发现感到震惊。我成了一个“新信徒”。我开始将人分成“知道者”和“不知道者”。我相信,只有少数人属于挑选出来的“知道者”。在我的城市,绝大多数居民——因为这是我遇到的唯一人群——似乎被抛入了黑暗里,最深刻的无知中。对于他们,一辆自行车、一个柳条筐、一束墙上的光、一张橡木桌,都是不值得认真描绘的,就像人生,不过是装配在出生和死亡两个年份之间,如一枚鸡蛋装在一个杯子里。他们没有意识到,人的生活、物体和树木,都具有神秘的意义,就像楔形文字能够破译。有一种意义,隐藏于日复一日里,但是,在注意力最集中的时候,那是可以理解的,在我们的意识爱着这个世界的时刻。抓住这艰难的意义,才能体验到它独特的快乐;失去它,将会导致忧郁。
在交谈中,我问过我的伙伴,看他们是否知道。我问他们一些看似天真的问题。我问,你怎么看待斯万的爱情?夫人,你生活在德罗戈贝奇,你认为舒尔茨的描写与此地的气氛相符吗?(这是一个狡黠的问题,因为舒尔茨描写的德罗戈贝奇与那个真实的城市无关)你觉得贡布罗维奇怎么样?你喜欢博莱斯瓦夫·莱希米安的诗吗?喜欢?为什么不喜欢?
测试往往超出了我提问的能力。他们的回答漫不经心、肤浅;他们自我原谅,说他们很忙、很累;他们抱怨说普鲁斯特过于精细,贡布罗维奇则太怪异,舒尔茨从不讲故事。
几乎每个人都不及格。我略带轻视地看着他们。他们不知道。他们生活在一个逼仄、可怕的现实里,在办公室和家庭、有轨电车和餐厅、婚礼和葬礼之间。甚至在我的同伴里,也找不到两人,能够与我讨论苏丁的绘画,讨论十二音技法的审美陷阱。
作为一个“新信徒”,我一定犯过不少错误。我没有意识到,绝大多数积极的人,不是通过知识,而是通过自身的生活,富于光彩的、物质的生活,寻求着一个深刻意义的领域。所以,指责他们无知是非常愚蠢和荒谬的。我不应怀疑、质问和拷问他们,而应更温和地注视他们,更理性地理解他们。
我怀疑,在许多交谈者眼里,我也许是一个令人不快的、自负的自命不凡者。而我还以为自己是一个考官,小心谨慎而且足智多谋。我现在能够肯定,他们已经毫不费力地推断出我的动机和语气。或许他们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但是,他们从我不提供任何暗示的态度里,已经看出了一些什么:我是荒谬的。
就这样,在内心生活和参与集体生活的方式之间,我开始了一个漫长的、不平衡的时期。我的激情和兴趣是真实可靠的。它们几乎吞没了我,但我不知道怎样通过行为、谈话,甚至穿衣来表达它们,更不用说写作。对于写作,我还只是在做着白日梦。
后来,在克拉科夫,我试图获得一个折中性的解决方案。那时,我已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诗人,发表过一些诗歌。解决方法包括多跟其他年轻诗人待在一起。他们的陪伴,有一段时间曾经救了我,因为他们也是笨拙的,不属于任何其他的圈子。如果事情就是那样,我的朋友们似乎在说,好吧,就让我们形成一个自己的圈子。作为一个年轻诗人,最难对付的困境之一便是:他还未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和声音,却又是那样渴望表达、表现,将所看到的一切具体化。
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年轻诗人的处境,连同他们所有的绝望无助,甚至包括所有人——年长的诗人,律师,商人,警察,艺术批评家,医生,政治家和他们的妻子、女儿和情人——对于年轻诗人所表现出的轻视,比普通受到赞扬的老作家体面的物质生活状态,更能准确反映出诗歌的地位。因为,如果狂喜的瞬间、想象涌现的瞬间,属于一个完全不同的秩序,属于一个时间的维度,而不属于单调乏味的劳作、占据日历的日常性生存,那么,这种区别就有某种戏剧性和不幸的成分。困惑的年轻诗人,比八月的诗歌奖得主,更接近他的生活的真理。
相同的分裂,有助于我以一个新的视角,看我的城市。在那里发生的一切、被忍受的一切,都从不同的角度向我显示出来:神父、老师和我的同龄人。他们的存在以两种不同的方式体现出来。首先,最真实、充满激情的方式,是通过参与日常的斗争和冲突,其赌注就是他们的生存、生存的质量以及生存的尊严。同时,他们也存在于另一种方式,因为他们所过的生活的唯一目标(如果可以把它看作一个目标)就是舒适地存在、看、炫耀、表达自己——画家们画布上的人物,比有血有肉的人,更合适代表他们。(就像我们在马奈的名画《工作室的早餐》里看到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关心一件事:展示、炫耀他们的优越感。此画现收藏于慕尼黑新绘画陈列馆。)
我就是这样看待他们。有时,他们历史性的存在,完全沉浸于被分派的工作、日复一日的操心;而在另外的时刻,在另一些属于想象的短暂时刻,他们仿佛巨头大亨,不关心时间的推移,不关心政治制度,好像他们存在这一事实,引出的只是假日、对生命无条件的肯定,使战后破旧的衣服,呈现出提香提香·韦切利奥(1490—1576),意大利画家。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被誉为“西方油画之父”。油画的丝绸光泽。
同样的街道,那么普通而常见,仿佛只是为了电车、汽车和敞篷马车修建,却几乎像威尼斯运河一样美丽。我惊呆了,满心敬畏。有时,在学校跳舞期间,舞蹈者编入无尽的节奏,没有人知道会在何处结束,好像舞蹈成了十字军东征的一个版本,成了无休止的、崇高的进军。以至即便现在,我也仿佛行走在两个城市,就像我祖父那一代人。对于他们,每个角落都可能隐藏着利沃夫神圣的墙。窗户隐藏另外的公寓,书籍可能打开一个不同的现实,星期天则是一个可以避雨的通道。
在很长一个时期里,我都很无助,不知道如何对待他人的经历和他们身上快乐的惊奇。我不仅不知道如何表达它们,我还被不确定性、被他们是否正常这样的思想折磨着。我也不知道,什么更真实,是这普通的日子、一般感官认识和判断的东西、公民讨论的东西更真实,还是那有光辉、静止,反映在诗和绘画里的东西更真实。那时候我十六七岁。在这个年龄,似乎没有什么是明白无误的、正常的,更不用说那些被音乐,或者被一阵风和整个世界唤起的狂野、情感充溢的体验。我慢慢懂得,一个人,为了那些神秘的、全知的短暂时刻,必须支付昂贵的代价:怀疑、黑暗、绝望,就像那不寻常的闪光,只适合最高的时刻,不同于最平淡的日子,山谷之底的跋涉。所知总是太少。启示总是太少。但是,怀疑,这些智力的麻雀,从不缺乏。
我寻求着答案;我想知道。那时,我想,答案和思想永远不会自动排成一个系统吗?我是谁?一个年轻的无政府主义者?一个年轻的唯美主义者?然而,我没有鄙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何生活,才不伤害他人,才能帮助他们。同时,又不停止自己的寻求、自己的思考。我是谁?我是不是就像那只小黑猫?几天前,在散步时(在这里,巴黎附近),我发现了它。小黑猫非常相信自己和自己的力量,在我面前,炫耀它的跳跃,在树干上攀爬的能力。在我看来,它似乎想说:我是年轻的、长生不死的,而你,已然中年;看看四周,你会看到粗大的地平线,看到疲惫、摇摇欲坠的太阳。我像它吗?我在旅程的起点;我有奇异的想象和希望,与精神生活及其力量紧密相连。
【选自“蓝色东欧”之《两座城市》(花城出版社,2018),图 | Charlotte Tay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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