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枣在时间的远方,我们追不上了,怎么也追不上了。
了解张枣,是因为他的诗。那首脍炙人口的《镜中》,让人很轻易地就记住了他。此后我也读过不少张枣的诗,因为不是专业的研诗者,所以只是凭着片面的感性,觉得自己在无限地接近他。即使这种接近很抽象,很虚幻,但是,哪怕仅有十分之一,也值了。
读懂张枣是一个复杂的命题,他的诗歌典雅、含蓄、克制,与他对话实则就是与他的诗歌博弈的过程。只有知己才会被接纳,而不懂得的人注定要被拒之门外。在这一点上,张枣很有个性,他坚守着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但又在不动声色的拒绝中透露出温切和亲近。
张枣的温切和亲近,我是在他的散文里感受到的。在编这本《张枣随笔集》时,我时常思量,没有读过张枣散文的人将来可能会感到遗憾。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以这种方式接近张枣,于我而言,这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和幸运。编辑张枣文稿的过程,是初次体验张枣散文神韵的过程,也是重新认识张枣的过程。
张枣的散文不若诗歌那样丰富、繁盛,但是却有一种别开生面的韵味和魅力,因为少而精,反倒成了一种孤品。酣畅、纯粹却又带着一点儿散淡的文字,和真挚、深刻却又带着一点儿戏谑的情思,一下子就抓住了我,让我距离张枣的文心近了一步。
“黄门”黄珂
张枣的朋友很多,写诗的、著文的、喝酒的、谈天的,可谓天南地北,不一而足。在《张枣随笔集》里,张枣提到了自己的朋友柏桦、黄珂、温洁、旺忘望。这四个人或多或少都因为诗歌而与张枣结缘,张枣对他们的描写也多是从与诗歌相关的话题切入。在我看来,柏桦像是战友,温洁、旺忘望则属诗友,而黄珂可谓食友。虽然张枣在书中对他们的叙述各有侧重,但私以为,在这四人中,张枣对黄珂的感情是格外不同的。
在张枣为数不多的怀人记事的几篇文章中,有两篇是专门写给黄珂的,可见他对这位食友的感情不一般。黄珂也搞过创作,但他人生履历丰富,其身份也随着人事沉浮而不断变化,最终因为烧得一手好菜又乐于款宴朋友而成了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张枣与黄珂的交情是从“黄门”开始的,他被朋友带着去了一次,此后便成了黄珂寓所的常客。张枣推崇黄珂做菜的手艺和境界,更对黄珂为人处世的态度大为称道:“而他真是和悦,真能容人,从未见他对谁动过气,也从未听他主动臧否过人物,但他又不是阮籍的那种强忍的机警、掩饰的老到,而是真散淡,自自然然地应对同样莫测紊乱的时日。哪怕是最戾气的钱,他也是散淡地赚着,让人觉得有一种钱,就叫散淡。”与那些争相报道黄珂传奇人生的媒体不同,张枣并非是要在自己的文章里刻意消费黄珂,他不愿也无心,只是因为一份惺惺相惜的惦念罢了。
张枣的身上有一份佛性,黄珂也有。两个豁达又忧郁的人在一起可以无话不说,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只要能聚在一起,哪怕只是相对枯坐也似有无穷的趣味。在德国留学期间,张枣最想念的人应是黄珂了吧,不然他也不会在《庆典》这篇文章中不无感慨地说:“要是国外有个黄珂就好了……”
张枣的“甜”
张枣的甜,是思乡的甜,是对中国汉语和传统经典的由衷赞美和推崇。正如他在书中所言:“汉语的‘甜’是一种元素的‘甜’,不是甜蜜、感伤,而是一种土地的‘甜’、绿色的‘甜’。中国古代文化中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就是‘甜’的思想。”作为一个早早就离开了故乡热土的游子,甜于他而言,大抵就是故乡牵系着他的一切。作为一个热爱着传统经典的诗人,甜于他而言,想必就是来自中国汉语最适切的心理慰藉吧。
张枣在诗歌中、散文中、访谈中,毫不掩饰他对这种甜的依赖,并且一再强调。在读过张枣的诸篇文章之后,我也更加明白了他何以会对甜如此情有独钟,甚至以为,连张枣本身都是他所推崇的甜的一部分。张枣说“汉语是最‘甜美’的语言”,于是他用这种“甜美”的语言赋予了诗歌和散文一种超脱的灵性,甚而也造就了一个“甜美”的自己。他用甜的韵味去写诗著文,用甜的精神去接人待物,用甜的态度去述友怀人,甚至用甜的思想来安慰他自己和我们所有人内在的危机。甜,在张枣词典里的释义,是圆润和谐,是文雅别致,是因地制宜,是思乡情切,是他怀念的一切,也是他追求的极致。
张枣有一首诗叫《橘子的气味》,里面有这样一句:“你想呀,想,对,一定是那种元素的甜,思乡的甜。”在这首诗里,张枣以感性的语言呼唤甜,肯定甜,赞美甜。或许,张枣诗歌中的甜和他散文中的甜是有区别的,甚至,他自定义的甜与我们后来者所理解的甜也是有距离的。但是我相信,他文字中的那份独有的典雅、情致和风韵,想来就是甜无疑了。
风的玫瑰
“风的玫瑰”一词源自德国汉学家苏桑娜·葛塞写给张枣的一篇回忆性文章,同时也几乎是一篇散文诗。该文语词优美、感情深切,亦被收录在《张枣随笔集》中。苏桑娜用了很长的篇幅来回忆张枣旅居德国期间的诸多情状,在对张枣的生活和日常描写之余,更多的是对张枣作为一个漂泊者的身份的认同与理解。读罢此文,我深深觉得,“风的玫瑰”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张枣其人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作为一个漂泊他乡、求学异国的游子,张枣是孤独的,不仅处境孤独,心境也同样孤独。在家乡和漂泊之间,在寻找与适应之间,张枣一直在追寻自己的方向,追寻一种能应和他的共鸣。他就像风里的玫瑰,在寻找方向的同时,也在散发着幽香。即使这种寻找徒劳无功,这种孤独无人能懂,又有什么要紧;因为于张枣而言,方向不是最重要的,而追逐和寻找的姿态才是他一直坚持的所在。在这一点上,苏桑娜是懂他的:“你在自己的轴心上转动,你在自己的中心转动,我听到了你的笑声:方向不可确定,是你的天堂方向。”是啊,张枣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虔诚执著、苦心孤诣,纵然世事纷纭、人心复杂,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在写作这条路上,张枣已经走在很多人的前面;未来不远,但他已经走远。文学之于张枣,就像是指针之于罗盘,如果失却文学的表达,我想,张枣也是不存在的。张枣的文字指向自己的心,指向生活本身,也指向生存和未来,正如他自己在书中所言:“文学其实是写自己的,是去发现自己的真实。好的写者漫无目的,不求闻达,只求表达。生存美得难舍,虚无饱满而绵甜。好的写者当然会面对生存,去讨索一个完整的自己……”
(《张枣随笔集》,张枣著,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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