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者
隐藏在黑暗深处的,除了
母亲积年的哮喘,还有父亲
久治不愈的关节痛
它们手持利刃乘夜色汹涌而来
又在黎明来临时悄然撤退
我曾经心安理得地挥霍着
父母从时光深处借来的高利贷
现在,这些笑里藏刀的
慈善家,开始讨债了——
年轻时透支的,现在需加倍还回去
时光的借条成为蛊和咒语
它们在欠债者的血管,肺腑,骨头里做起法事
欠债者终将交出自己,交出
所有的光阴。而受益者
已早早逃离了犯罪的现场
⊙秋日即景
他站起来远眺窗外
这已成为下午三点钟的习惯
窗外秋色正紧
行人低头追赶偏西的阳光
高高的塔吊不知疲倦地提升着钢筋水泥
将城市一层层拔高
流浪的乞丐回到原地,酣然入睡
看风景的人,按着自己快要突出的椎骨
他体内叮当作响的金银
在一场尚未抵达的大雨中
逐渐归于平静
⊙荒 野
迷路者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丢失了脚步声
也丢失了女人的叹息和婴儿的饱嗝
芦苇因为瘦,让它们看起来总是驼背的样子
吹出的口哨声便多了沧桑,倾倒的姿势便没了分量
砂砾伙同北风裹挟尘土和工业雾气,它们批量制造
近年流行的词语——雾霾,于荒野上空集结
敲门声那么远,远到失真,奇幻,诡异
但足以拉升某些人的血压,断送他们的前程
落单的大雁,最后的哀鸣引来了万顷白银
铺天盖地的白,暂时平息了一个季节的暗流和喧嚣
如果春风不来,如果冬眠者忘记了醒来
那么,雪的心事将成为一桩悬案
⊙夜行者
火把就快燃尽
夜行者仍未从黑暗中脱身
他依次丢失了
同伴、钱财、棉衣、食物
以及一封重要的书信
离天亮尚早。糟糕的事情接踵而来
夜行者接着丢失的,除了耐心、胆量和勇气
还有写信人的遗言。后来
连他的声带也在严寒中失去了,包括
两行无法收回的眼泪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丢失的了
但夜色无边,不改贪婪的本性
曙光终于来临,一只狼发现了雪地里的一只鞋
它划出箭一般的弧线,眼睛里闪着
邮差的光芒
⊙起风了
起风了。先是一片叶子
告诉另一片叶子
后来是一棵树告诉另一棵树
起风了。先是一滴水
告诉另一滴水
后来是一面湖告诉另一面湖
起风了。先是一只蝴蝶的翅膀
碰了碰另一只蝴蝶的翅膀
后来是一场海啸呼应了大地的一次颤抖
起风了。先是一个人听见了另一个人逐渐减缓的心跳
后来是两个人手拉着手
走进时光的深处
⊙镜头
路过教堂时,他们下意识地
拉紧彼此的手,并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马路两旁是拥挤的人群
夹着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声
这是他们曾经穿礼服婚纱走过的地方
白胡子牧师夹生的普通话还在耳边萦绕
但此时的教堂,大门紧闭
像是已荒废多年
一条时光项链,渐渐失去了光泽
在庸常和琐碎的生活里
他们已很久没有静下心来,聆听彼此
不再汹涌的心跳
天一广场,天空难得一次蓝得
那么纯粹、高远
可是一件琐事和另一件琐事
又缠绕在一起
在一个摄影者的视线里
他们和教堂尖顶上停留的两只
正在冬日的阳光下为彼此梳理羽毛的鸽子
刚好在同一平面
⊙偏 爱
十一月的乡野,我的晚稻
正将金色的地毯铺向远方
这绝非坐在城市的格子间里
就能想象得出的
丰饶、律动、希冀和喜悦
源于我骨头里的偏爱
它们青翠欲滴的童年
精神抖擞的青年
沉甸甸的中年和抱团取暖的老年
都被我反复地描摹和书写
仅仅是偏爱它们
埋着头的低调和谦虚么?
我一遍遍重复着羡慕和崇拜
是因为它们和我一样
拥有泥土的血统
我的土地远在瓦房村。瓦房村
只产小麦和玉米,汗水是它们一生的伴侣
它们在季节的变奏中反复轮回
只是为了将那条金色的地毯
铺得更远一些
⊙某 人
他有一张倔强的脸。在秦岭以北的
某个城市,踏土扬尘,逆风行走
因为丢失了东西,他的整个青少年时代
都徘徊在文字的迷宫前,思考,推理,演算
目前,他干得不错
爱情,以及对未来的担心,他都有了
包括他一直以来习惯了的孤独、曲高和寡
我还是没能见到他。有时咫尺也是天涯。想和他
深邃的眼神交换一些简单和琐碎,一直未能得逞
说实话,有时候我并不太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的脸
他的眼神,有时只是不喜欢一个人头发上的痞气
——那种外在和内里的巨大反差
我写下这些句子,希望有人能来认领
最好是春天,夏天,或者是秋天,冬天
最好能够签字,画押。留下凭据
⊙他还没有停下来
头顶和双鬓的霜越积越厚
他还没有停下来。他仍攥着砍刀
一路挥砍。他仍弯下腰
搬去路上的石头
已过了六十岁,已到了
拿把椅子追赶太阳的年龄
他还没有停下来
岁月在他的关节、血管、脏器里下了蛊
让他蹒跚、迟钝和眩晕
他还没有停下来。他高举着布满豁口的砍刀
用力地挥向生活的荆棘
在它们交火时飞溅的火星中
泄露了他早期帕金森的抖
他还没有停下来
儿女也收起了锋芒,话语温软
目光怜惜、柔和
他还没有停下来。外孙和孙女
足够缠绵、令人疼爱
他还没有停下来。他停不下来了
因为他心中一直住着另一个他
也一直没有停下来
⊙叫卖者
那个卖菖蒲和艾草的人
他的雨衣很旧,他的三轮车很旧
他黝黑的手掌很旧,他喉咙里挤出的
吆喝声很旧
雨水从天空来到他的雨衣上
再从雨衣钻进衣服里
带着他的体温、体味和体液
向脚下的大地洇染开去
菖蒲和艾草从早晨卖到中午
从三元卖到两元,再卖到一元
直至少人问津。雨
还是没有停下来
一位中年妇女蹲在屋檐下
小声地叫卖一盆粽子
她的声音也很旧,像是从时光深处
碎步走来的那种细腻和温柔
他们用余光相互鼓励
屋檐下的内敛和柔软正好修正了
雨中的粗粝和冰冷
⊙替 身
过天桥时,我故意放慢了脚步
今天我心情不错
口袋里也备足了零钱
但那个卖花的小女孩却一反常态
低头坐着,我看不见往日那种热切的目光
按照原计划我慢慢地走过她身旁
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上前
追着我,或者拽着我的衣角
嘴里喊着:叔叔,叔叔,买一支吧
送给美女、女朋友或者老婆
这让我有些失望,甚至是恼怒
于是我决定折回去再走一遍
这一次我将脚步放得更慢
那个小女孩依然低头坐在那里
显得拘谨、无助和无奈
显然,她已不是我先前熟悉的
那个她了。她手中的那些玫瑰花
有些已经枯萎,有些还未开放
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
她就会熟悉并适应这样的生活
⊙如果时光慷慨,我想做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看着一群人,至爱的,至亲的,熟悉的
慢慢从身边离开。包括点头的,过路的,陌生的人
也被我目送。我不厌其烦,平静坦然
如果时光慷慨,我想做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不占用你们的眼泪,不索取你们的牵挂
看着你们从筵席上站起来,说再见,或者不说再见
目送你们的背影消失在时光深处
如果你们回过头,我就保持微笑,挥一挥手
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没有遗嘱,没有悲伤
慢慢地收拾狼藉的杯盘,慢慢地将时光又拉长一些
直到桌子纤尘不染,照出他满意的微笑
然后,他一点点拉长自己的背影,慢慢地走进时光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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