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是民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迹。我们能确定的是,他至少是中国文学史上文学大师级别的天才。但对于钱钟书文学成就的评价有着天然的复杂性---他既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更是一个卓越的学者。单纯从作家或单纯从学者的角度,都无法全面地概括他的成就。
同时,钱大师的性格也表现出极端的两面性。有人这样评价他:钱钟书这个人,太聪明,也太刻薄;太清高,也太世故;太博学,也太博杂。对他难有一面倒的评价,以致不虞之誉和求全之毁互不相让,也是情理中事。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更何况,人的一生还要历经很明显的三个阶段,世界观历史观价值观都还有一个最终定型的过程,所以要求一个人一开始就三观特正,中立客观不偏不倚是不现实的一件事情。只要是人,都有偏激与发泄所谓冲动是魔鬼的一刻。
大师亦如此。钱钟书是中国文学史上至少大师级别的天才是毫无疑问的一件事。博闻强记,见多识广。笔下更是妙笔生花,既深得中国古代文言文廖廖数笔,人物风光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文字功力,又得现代白话文繁花似锦酣畅淋漓将人物情绪步步推高高潮丛生的行文风格。留过洋的他还深通英文法文与西洋文化传统,优美的法文英文句子与谚语典故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一部围城,耐得国人百年千年地读下去。其文字功力之高,行文风格之流畅娴熟,对中外文化之精通,在中国人当中是罕见的。但钱大师的眼界也是颇高的,讥讽起人来文笔的冷峻刻薄也是刀刀见肉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一部围城,颇有读到中途令读者面红心跳自惭行秽的时刻。这是真正触及中国人灵魂的作品,真正好的作品,决不仅仅只有心旷神怡浩然快哉,更能令你面红耳赤深刻反思反醒。当然也有很多中国人对大师的刻薄之处心有不愤,觉得过于尖刻近于顽童对其人品不够宽容与包涵颇有微词,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的功力与水平就在那里。
由于钱钟书作家与学者的双重身份,并且他在这两个领域都有登峰造极的可能,就会带来一个问题:钱大师最后到底是将自己的精力与才学用在哪一座高峰的攀登上---毕竟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作为作家,他由小说起步,其小说创作在围城上登峰造极,最理想的结局就是沿着小说---散文---诗歌这条路径一路攀援而上,在语言金字塔的巅峰---诗歌上成就自己文学人生最灿烂的辉煌。这是一件很自然无需证明的规律:如果我们将语言看成一座金字塔,那么其底端是大量的日常语言情景对话文字说明,是朴实的白话的简单易懂的。稍往上走其中端就是小说,而上端则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好的散文好的议论文,顶端才是诗词,高度精炼极具美感,精妙优美,极富韵律感琅琅上口,具有极强的感染力直指人心能在极短时间内打动人心。越是顶级的东西感染力越强流传的时间越长,真正的精华绝不会泯然于世。唐诗宋词,本就是中文的巅峰,一首好的唐诗七言或宋词加起来不过几十字,却永远在中国文化史上生生不息流芳万世。最后从钱大师的选择来看,他止步于散文,也许是时代没能给他这个机会,也许是大师认为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钱大师没有在诗歌创作上作出更多尝试与创新。
然而我对钱大师的学者之路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真正的勇者无惧。他对人生与哲学的思考,对人类灵魂的探讨,达到了新的高度。他没有局限于所谓的唯物主义哲学,认为人死如灯灭,意识脱离了物质但无法独立存在,神佛鬼怪都是怪力乱神无稽之谈是统治阶级残酷愚民的工具,而是勇敢地探索人类灵魂的皈依与归宿。他的多篇散文如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灵感等均反映了他对灵魂归宿宗教信仰的深刻思考,他触及到了文学最本质的意义----文学家是上帝的牧羊犬是人类灵魂的铸造师。好的文学,对于一个民族良好意识形态的形成优秀信仰的培养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这个世界是由物质与精神两方面共同构成的,唯物与唯心都是一种偏,是一种极端主义。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钱钟书走出了鲁迅没能走出的那一步----对人类灵魂的探索,直面中国人宗教信仰与灵魂皈依。
而鲁迅的局限性也正在这里。
很少有人真正注意到这一点,在祥林嫂这个人物形象中,鲁迅终于触碰到了人类灵魂这个问题。祥林嫂,一个更让中国人感受到悲哀的中国悲剧。然而人类灵魂这个真正的大课题,就在其中不经意地出现了。所有的文学家,其人生真正的意义在于铸就人类灵魂,敢于触碰人类灵魂一生的善恶选择和灵魂归宿这个世界性的问题。
这才是我们一生中真正无法逃避的问题。祥林嫂一样的不幸多数中国人已经耳熟能详了,然而这一幕的诡异还是没能引起中国人的注意。这一刻,生命已经在消逝的祥林嫂浑没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里。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丕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中国当代最伟大的文学家,在这阴风惨惨的一刻,竟然也不敢面对这个问题。这世界上,本就没有几个人敢于面对这个问题。灵魂审判与归宿,是超越生命的问题。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得不对钱钟书的成就高看一线----作为学者,他直面了人类灵魂归宿与宗教信仰,并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完成了哲学思考并提炼出了系统的思想,再用文字将自己的思考与所得生动地记录下来。
我们能看得更远,都不过是因为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这,正是人类无限勇气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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