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之花

阳光还不够温暖，会有一些鲜艳的色彩打破荒芜和寒冷
在寒意还未退去的静美之时，迎春花开出金黄的花朵
像阴暗的夜空突然亮起了星光

窗台上玻璃瓶的清水里，它的枝条一点一点地绽放
释放出冰和雪
枯萎总会到来，一切才刚刚开始啊

在我惋惜时，柔荑般的根须在透明的水中
与我隔着透明的玻璃
预示着某种真实——你所喜爱的它们并没有远离


清明之花

艰辛、无奈总是多于喜悦
院子里桃树幼苗的成长，依然在无声无息地发生着
仿佛一切都可以用来生长、开花、结果

清明节的小路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
细雨将它们清洗得明亮而淡雅。多美啊
尘世疼爱每一个不幸的人
山丘上的油菜花一层一层的，填满这幅巨大的油画

天地如此之美，父亲的坟墓隐在其间
这一切让我们像一次久别的重逢
儿子站在我身边，他稚嫩的脸上反射出金黄的光晕
二十多年前，这里跪着一个少年
他曾厌恶鲜艳的色彩


素美之花

一切涂抹得温暖而安逸
母亲坐在门口，坐在夕阳的光辉里
额头上雕琢般精致的皱纹，轻微渗出汗珠

香椿树上挂着丝瓜和南瓜的花朵，正在结着时光的果
如果在春天你会闻到香椿嫩芽
和白色小花的清香
月季花在窗台下，它的鲜艳替代了叹息和苍老
这些不会喊疼的孩子，都有着朴素的名字

这一切，你不会想到贫穷、和四十岁开始的孤独，不会想到
曾经三个年幼的孩子，也不会想到风湿、颈椎病和半夜
辗转反侧的失眠
这些被深埋之后，随着期望的样子破土而出
人间的花总是会多于哀愁

清平点评：

花的意义

——《花间辞》读后

花的短暂的规律性重现，代表了造化的抚慰与嘲讽。花是仅针对人类的温暖的迷惑——年年重来，毫无新意，有着超强记忆的人们却总是喜出望外。年年重来的事物并不止花，造化的抚慰与嘲讽也有很多，但花的效果最突出、最神奇、最令人迷惑，一定程度上，也最接近诗意的矛盾：骗局和盛宴。若从反面去写，从精神的悖谬与和谐去写，花的意义几乎是无限的，但从正面去写，从花的孤立的美对人的精神消极面的强化或弱化功能去写，花的意义，便基本上局限在从对比中生成感喟和抚慰这一个区间。《花间辞》三首是后一种写法，它们的出众之处，是在写出感喟和抚慰的同时，伸出怀疑的触须，稍稍触及了人生“哀乐共同体”的实在虚无性。

《迎春之花》实写一枝瓶中插花，“迎春花开出金黄的花朵/像阴暗的夜空突然亮起了星光”，“玻璃瓶的清水里，它的枝条一点一点地绽放”，“柔荑般的根须在透明的水中/与我隔着透明的玻璃”，工笔细描，朴实生动，凡有过水培插花体验的人，都能点头。但“枯萎总会到来，一切才刚刚开始啊”一句的突兀出现，才使得上面这些本分的句子获得了诗意的传授，一种天然附着于人性的危机感，在美的呈现中登场。这是第一个转折。“在我惋惜时••••••/预示着某种真实——你所喜爱的它们并没有远离”，在全诗的结尾，诗人写出第二个转折，作为对第一个转折的反驳或呼应。这种反驳或呼应里，包含了人类生存智慧中大部分的“实在虚无性”，和几乎全部的世俗美学。

《清明之花》《素美之花》两首，基本是对花的虚写，花和人生互相映衬，犹如太极之黑白分明又浑然一体。《清明之花》第一行“艰辛、无奈总是多于喜悦”，似乎定下了一个俗烂的感喟基调，第三行转到“仿佛一切都可以用来生长、开花、结果”，再递进到“细雨将它们清洗得明亮而淡雅。多美啊”，这样写，多少有点像“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那样辞扬情抑的悲凉。接下来出现了正面写花很天真、很牛的两句诗：“尘世疼爱每一个不幸的人”，“天地如此之美，父亲的坟墓隐在其间”。这两句诗在反差互文中生成的，是一种赤子般诚恳的矛盾诗意，“疼爱”和“不幸”、“如此之美”和“父亲的坟墓”分量是等重的，没有抑扬，没有抵消，没有因果，只是紧密相连，且悲且喜。《素美之花》和前两首略微不同的是，在母亲和花的对比描写中，母亲本身也具有偶然的光影之美：“母亲坐在门口，坐在夕阳的光辉里/额头上雕琢般精致的皱纹，轻微渗出汗珠”。很难判断作者是否想要把这母亲的沧桑光影当作“素美之花”的构成之一，从最后一节诗来看，或者令读者更加迷惑：“这一切，你不会想到贫穷、和四十岁开始的孤独，不会想到/曾经三个年幼的孩子，也不会想到风湿、颈椎病和半夜/辗转反侧的失眠”，这几句很明确是针对前两节诗所描写的“素美”来形成反差，表明前面描绘出的静态画面，有怎样一个动态的背景。但是，“这些被深埋之后，随着期望的样子破土而出”究竟指什么？“这些”倘若指上面三句，那“期望”又指谁的期望、怎样的期望？这费解的一句之后，跟着“人间的花总是会多于哀愁”，仿佛暗示母亲被埋葬后也将“破土而出”成为花，推而广之所有死者都会“破土而出”成为花，因而“人间的花总是会多于哀愁”——这就变成了极端的反讽。从这三首诗的句法和整体修辞看，似乎作者不太可能写到如此复杂的程度，那么最后一节诗，就只能是一团疑云。这团疑云本身，似乎构成了能够托起题目的充足诗意。

现代诗写花，难度很大，从正面去写，而不助以形而上的想象扩充，更格外困难。《花间辞》三首以诚挚写朴素，铺展实情于偶生的虚无感，写出人和花彼此映衬中的矛盾诗意，写出喜忧参半、明暗相间的人生疑窦，颇为难得。

清平，2018，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