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这首诗,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唐代诗人岑参的《逢入京使》。诗中的“漫漫”是连绵字,要念成mánmán,属于上平声十四寒韵的字。但是网红教授戴建业先生却念成了mànmàn,一下子暴露出他不懂诗的声律不辨字的平仄的真相。有一位诗友评论说:“不写诗、不在实践中体会平仄声律的人,可能就算知道是平声也读成仄声。对于他们,平仄只是冷冰冰的、需要死记硬背的东西。”这位诗友指出的问题很有普遍性。大学中文系有《古代汉语》课程,这门课照例都是要讲平仄和近体诗的声律的,但很多中文系古代文学、古代汉语专业的教授,都不能正确分辨平仄,便是因为他们在学习时,只把平仄当作了声音的符号,却没有形成以平仄对汉字排兵布阵的习惯。光是记得阴平阳平属平声,上去入三声属仄声,光是记住近体诗的十六种声律,并不能帮助他们正确分辨平仄。南开大学张毅教授在《文学评论》杂志上讨论黄庭坚的拗体诗与其书法风格的关系,所举的“拗体诗”例,好几句都有问题。“诸生赓载笔纵横”“胸次不使俗尘生”“江触石矶砧杵鸣”,这三句都不是拗体的诗句。所谓的“拗”,是指不合近体诗的平仄要求的句子,却出现在了近体诗当中,是诗人故意模仿古体诗的音调,以产生奇崛古拙之效的一种尝试。但这三句的平仄分别是平平[〇][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平平、[〇][平]仄[〇][仄]平平仄平,每一句都符合近体诗的平仄,根本不拗。张教授不知纵横之纵,古音子容切,即读zōng的音;胸次的次,有上平声四支韵的平声读法,读如咨;俗、石都是入声字,砧是平声而非去声,他把这几个字的平仄都标错了,所以就得出错误的结论来。
那么,如何去记平仄,才不会犯类似错误呢?方法很简单,就是从读写的实践中去记平仄,这样才会形成平仄的语感,临到用时,方不会捉襟见肘。
首先可以从喻守真先生的《唐诗三百首详析》中的律诗部分读起。像杜审言的《和晋陵丞早春游望》,末句“归思欲沾襟”,喻先生标为平仄仄平平,骆宾王的《在狱咏蝉》,第二句“南冠客思深”,喻先生标为平平仄仄平,你就该知道“思”字念仄声,再去查韵书,知道归思、客思的思是名词,念sì;李商隐的《筹笔驿》,第三句“徒令上将挥神笔”,喻先生标为平平仄仄平平仄,你该知道表示使令之意的令,念作líng;王湾的《次北固山下》,“风正一帆悬”,喻先生标为平仄仄平平,“乡书何处达”,喻先生标为平平平仄仄,你就该知道“一”“达”二字不念平声,查韵书知道它们都是入声字。在掌握了诗的声律之后,每读一诗,都要先默想诗中每一字的平仄,并与诗律相对照,尤其是多读近体诗,如果出现古人近体诗的平仄与你所默想的不一致,一般来说都是你搞错了字的平仄,日积月累,自能了如指掌。龚自珍的诗:“荒村有客抱蠹鱼。万一谈经引到渠。终胜秋燐亡姓氏,沙涡门外五尚书。”你在明了诗律之后,会疑惑最后一句的平仄怎么会是平平[〇][平]仄仄仄平,与诗律要求的平平[〇][平]仄仄平平不合?如果你去翻检韵书就会发现,原来表示官职的“尚书”之尚音cháng,是个平声字。
还可以通过练习对对子去掌握平仄。这是古代学童学习平仄的不二法门。
凡是对联必须对仗。所谓对仗,是指上下两句整齐相对,如古时帝王将相出行的仪仗队一样。只要是单独出现的对联,都要求上联最后一个字是仄声,下联最后一个字是平声。传统相声《八扇屏》里说:“上联把音压下去,下联把韵挑起来,你这么一听,它就是对子、上下联儿。”《八扇屏》里说到的一副对子“风吹水面层层浪,雨打沙滩万点坑”,浪是仄声,坑是平声,在北京话里头,浪字念起来是由高到低的,坑字则是不高不低保持水平,相对于浪字,坑字听起来反微有上扬之感,这就是“上联把音压下去,下联把韵挑起来”的意思。上下联最后一字必须上仄下平,这是对联的最基本的要求。我们身边很多家庭因不懂得这个道理,把尾字仄声的上联贴在了左边,把尾字平声的下联贴在了右边,这样上下联就完全搞反了。金庸先生说,有很多读者看了盗版书,相信他与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遂寄了下联给他,这是在浪费时间心力。因为根据对联的要求,上联的末一字不能是平声,“冰”字是下平声十蒸韵中的字,不能作为上联的末字。
这里必须提到的是湖南岳麓书院门前的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材是平声,盛是仄声,它是仅见的一副不符合上联末字用平,下联末字用仄的对联,体现出湖南人“无所依傍,浩然独往”的文化精神,可一不可二,更不可据以为范式。
对联要求的对仗,单从声调上说,一是要求在节奏点上平仄相对,二是要求每一句的末字平仄相对。《声律启蒙》是最工整不过的骈文,它是由若干副对子组织而成的,从《声律启蒙》的对子入手,懂得了它的规律,读得熟,自然记得牢。
一、单字自成节奏点。
所有单字的对仗,一定是平仄相对,不能有例外。如:
无对有,实对虚;终对始,疾对徐;麟对凤,鳖对鱼;金对玉,宝对珠;贤对圣,智对愚;秦对赵,越对吴;岩对岫,涧对溪;云对雨,水对泥;熊对虎,象对犀;河对海,汉对淮;丰对俭,等对差;城对市,巷对街……
《声律启蒙》中单字的对仗,惟独二冬韵中的“春对夏,秋对冬”,秋是平声字,却以冬来对。我认为这个秋字可能是“岁”字,被后来传刻者妄改。
二、双音词大都是平平对仄仄。在近体诗当中,平平和仄仄都是最基础的音节单位。如:
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白叟对黄童;江风对海雾;牧子对渔翁;暮鼓对晨钟;观山对玩水;绿竹对苍松;上智对中庸;野杵对村舂;禹舜对羲农;芍药对芙蓉;日观对天津……
玩水之玩是赏玩之意,念wàn,日观之观是名词,念guàn,都是仄声。而古玩之玩,也念wàn。戏曲界称外行叫“棒槌”,如果你把《浣(wǎn)纱记》念成huàn纱记,林冲(chǒng)念成林chōng,内行一定当你是棒槌。同样,要是诗文中平仄异读的字都读不对,在写诗的内行看来,你也是棒槌。周易六十四卦中有一卦叫“大过”,古人有注释说“音相过(guō)之过(guō)”,有学者不明其意,在讲座中念了好几遍“音相过(guò)之过(guò)”,还胡乱解释一通,完全违背了古人注释的本意。
双音词也可以平仄对仄平:
鬓皤对眉绿;镜奁对衣笥;雪花对云叶;青眼对白眉;绿窗对朱户;六朝对三国;天禄对石渠;鹤长对凫短;献瓜对投李;鹭飞对鱼跃;雁行对鱼阵;九经对三史……
少数时候还可能变通为仄平对仄仄,或平仄对平平,这是因为双音词中第二字是节奏点:
杜鹃对孔雀,榆塞对兰崖;韩卢对苏雁;天地对山川;宦情对旅况;银鹿对铜驼……
三、三音词以第三字为节奏点。
一种情况是上句为[〇][平]仄仄,下句则是仄平平:
三尺剑,六钧弓;冯妇虎,叶公龙;青布幔,碧油幢;山岌岌,水淙淙;青琐闼,碧纱窗;汾水鼎,岘山碑;伯乐马,浩然驴;叔子带,仲由冠;孔北海,谢东山;郏鄏鼎,武城弦;白堕酒,碧沉茶;子罕玉,不疑金;玉屑饭,水晶盐;鼠且硕,兔多毚……
一般不会出现平平平的情况,因为在诗中末三字如果是平平平,这就叫三平尾,是声律的大忌。
或者上句为平平仄,下句是[〇][仄]仄平:
仁无敌,德有邻;黄牛峡,金马山;王郎帽,苏子裘;红罗帐,白布衫……
以上两种情况,无论上句还是下句,如果有两个平声,一般都要保证这两个平声是连在一起的。
三音词也会出现仄平仄的情况,它的下句可以是[〇][仄]仄平,也可以是仄平平,只要保证节奏点的平仄相反即可。如:
八千路,廿四桥;八叉手,九回肠;击石磬,观韦编……
要注意的是在下平声三肴中“龙生矫,虎咆哮”一句,它是以平平仄对仄平平。咆哮是一个连绵词,念páoxiāo。
四、四言以上的句子,除了句尾及上下句节奏点平仄要相对,单句之内,在节奏点上的平仄还要相间。如:
忠心(平)安社稷(仄),利口(仄)覆家邦(平);
世祖(仄)中兴(平)延马武(仄),桀王(平)失道(仄)杀龙逄(平);
晋士(仄)特奇(平),可比(仄)一斑(平)之豹(仄);唐儒(平)博识(仄),堪为(平)五总(仄)之龟(平);
波浪(仄)拍船(平),骇舟人(平)之水宿(仄);峰峦(平)绕舍(仄),乐隐者(仄)之山居(平)……
古时童蒙受学,都从诵念《声律启蒙》开始,良有以也,它会使得你形成平仄的语感,习焉而不察,日用而不觉。
平仄本为雕虫之技,但即使是曾经传统教育熏陶的学者也可能出错。喻守真先生《唐诗三百首详析》中误标李商隐《锦瑟》“一絃一柱思华年”的思(sì)字为平声,龙榆生先生《唐宋词格律》不知“怨”字有平声读法,把《醉翁操》这一纯押平声韵的词牌归入到“平仄韵通叶格”中,都是显著之例。也许我们谁也做不到永不出错,但按部就班诵诗习联,至少可以保证不犯常识性的错误。
(作者为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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