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诗人李汝伦先生有一次曾对我说,教人作诗,应该从《声律启蒙》《龙文鞭影》这些传统所谓的蒙学书开始。怹讲这话是十多年前,当时我对怹的说法并没有十分真切的体悟。但教了十多年诗,现在再回头看,不得不佩服李老的卓识。
要做出一顿可口的饭菜,厨子的烹饪水平固然重要,然而更重要的也往往会被顾客忽视的,是先得有好的食材。学作诗词,各种写作技巧固然必不可少,却必须先要有诗料,它们就是你所掌握的词汇。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词库,词库是庞巨宽绰还是狭小逼仄,是偏于典雅还是流于俚俗,决定了作出来的诗词是渊雅典重,还是浅俗无聊。常见初学诗词者,小心翼翼地“凑出”符合声律要求的句子,但这些句子普遍缺乏诗的神采,语言欠锤练,句子显呆板,不生动,无张力。甚至有少数人写的,即使按照口语的标准来说,也是完全不通的句子。这些不通的句子,完全是由于词汇量匮乏,为了就合声律,只好生造出完全不通的词语所致。
不是所有的词语都能当诗料,原则上只有美的、典雅的词汇,才能成为诗料。更细致一点说,甚至有不少词汇,用在诗里就合适,用在词里却显得重了、浊了。我们有时会说某位作家是“以诗为词”,就是因为他不懂得诗与词在“用料”上的不同,拿诗的词汇来填词。这就像是川菜师傅来做大煮干丝,顺手就往里面加了花椒辣子,总也做不出淮扬菜的鲜甜。中国诗歌史上有个非常有趣的现象,“猪”字是不入诗词的。乾隆皇帝写了一句“夕阳芳草见游猪”,毫无美感,成为文人的笑谈。(《木兰辞》里有“磨刀霍霍向猪羊”,那是因为《木兰辞》是北朝民歌,不是诗的主流。)生活中大多数的新词,尤其是带有一定时代色彩的政治化的词汇,都是不宜入诗的。像谭嗣同写过“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令盛于巴力门”,喀私德是英文caste的音译,也就是印度的种姓,巴力门则是英文parliament(议会),这两个词在清末都曾盛行一时,但请问这样写出来的是诗吗?
汉语是以双音节词为主的语言,无论写诗作文都要注意,凡是双音节的词,也就是两个字组成的词,都不许生造,都必须符合语言习惯。什么叫符合语言习惯呢?这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这个词前人用过,而且已经被广泛接受;另一种是前人没有用过,是你的独特创造,但你的创造符合汉语构词的习惯,容易为人所接受。后一种,文学史上叫“自铸伟词”,它是形容屈原这样的顶级大作家的,初学者与其想着一下笔就能与屈原方驾齐驱,不如现实一点,先积累好诗料吧。事实上,如果不是广积诗料,洞悉了汉语构词的秘密,也不可能“自铸伟词”。
接受传统教育的老辈学人,哪怕是以诗为馀事,一出手就是可读可诵的典雅之作。他们是通过背诵《声律启蒙》《龙文鞭影》这一类蒙学书籍而积累了基本的词汇量,有了自己作诗作文的小库房。再经由大量的阅读,涵泳于经史,游弋乎子集,而让词汇的库房无限扩充。今天的诗词爱好者,要想不写成只是在声律上符合诗词要求的口水诗词,就得从《声律启蒙》开始,建起自己的词汇小库房。
从背诵《声律启蒙》而开始学诗,有多重好处。
首先,我们平时写得最多的对声律要求最严格的近体诗,只能押三十个平声韵。这三十个平声韵是上平声的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鱼七虞八齐九佳十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以及下平声的一先二萧三肴四豪五歌六麻七阳八庚九青十蒸十一尤十二侵十三覃十四盐十五咸。韵书中因为平声字比上声、去声、入声的字都多,所以把平声分成上平声和下平声,即平声字上卷与下卷之意。科举时代,这三十个韵部里面的字,都要熟记,如果科举时写的试帖诗落了韵,就会一票否决。清代的高心夔,咸丰己未科会试中式,复试因试帖诗出韵,遂列四等,罚停殿试一科。次年为庚申恩科殿试,试帖诗又出韵,又列四等,只能外放做一个知县。他两次出韵,皆在上平声的十三元韵中。这是因为十三元韵里的字可分两组,一组是现实语音中接近上平声十四寒韵的“言园源喧原轩翻繁元垣猿烦暄冤……”等字,要是和十四寒韵中的“寒看安难欢残宽端官阑盘冠干丹餐兰竿栏鸾鞍酸团澜弹坛峦湍玕滩肝桓蟠丸……”等字押韵,就出韵了;另一组是现实语音中接近上平声十一真十二文的“门存昏村魂尊根孙痕恩温樽坤吞奔盆……”等字,如果你与真韵的“人春尘新身真神亲臣邻贫津频民巾辰轮宾滨珍陈秦鳞伦因仁辛沦晨……”等字押韵,或者和文韵的“云君闻文分群军纷勤曛勋氛裙焚纹醺欣……”等字押韵,那也是出韵没商量。名士王闿运曾赠诗高心夔讽刺他:“平生两四等,该死十三元。”乃是清代非常有名的掌故。
如何熟记这三十个平声韵呢?《声律启蒙》正是依照平声字三十韵而写成的。它的每一章,都是押一个韵目中的字。用三节易于记诵的文字,完成一个韵。如上平声一东韵的第一节:“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韵脚“风空虫弓东宫红翁”,就都是一东韵里的韵字。
其次,《声律启蒙》采取的是骈体文的体裁,都是对仗的句子,有利于培育对仗的意识。我们知道近体诗当中的律诗,中间两联要对仗,绝句中有时也需要对仗(比如“两个黄鹂鸣翠柳”,就是第一和第二句对仗,第三和第四句对仗。),而词里很多地方也需要对仗,这是作诗填词的基本功。如何学习对仗呢?就从背诵《声律启蒙》开始吧。比如上平声四支韵第一节:“茶对酒,赋对诗。燕子对莺儿。栽花对种竹,落絮对游丝。四目颉,一足夔,鸲鹆对鹭鸶。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几阵秋风能应候,一犁春雨甚知时。智伯恩深,国士吞变形之炭;羊公德大,邑人竖堕泪之碑。”茶和酒、赋与诗,都是同一类别的名词,茶诗是平声,酒赋是仄声,所以可以对仗。燕子,仄仄,莺儿(儿音泥),平平,又都属于飞鸟,所以对仗。栽花对种竹,是平平对仄仄(竹是入声字所以是仄声),而又因为它们都是动宾结构,所以对仗。落絮对游丝,是仄仄对平平,因为它们都是偏正结构,所以对仗。“四目颉,一足夔”是仄仄仄对仄仄平(目颉一足都是入声),在三言的句子里,最后一个字是声调的节奏点,所以只要求最后一字平仄相对就行了。四目颉是仓颉,传说他“四目灵光”,创造了汉字,“一足夔”是指大舜时期的乐正,舜曾称赞他“夔一足”,有他一人就足够了。这里是偏正结构的两个人名短语相对。对仗要求词性一致、结构相同,而平仄相反。多背诵《声律启蒙》,自然能对对仗形成语感。
我们的语言分为口语与书面语。口语是不能入诗的,书面语包括散文和骈文,诗的语言离散文远而离骈文近。骈文是全文基本对仗的文体,除此而外,骈文还特别重视辞藻的美丽,用典的贴切。像上文“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几阵秋风能应候,一犁春雨甚知时”就有着很美丽的辞藻,令人如展画卷。而“四目颉,一足夔”和“智伯恩深,国士吞变形之炭;羊公德大,邑人竖堕泪之碑”就都是用典了。“智伯恩深”两句,是说晋国赵襄子杀智伯,豫让欲为主报仇,于是吞下火炭,烫哑嗓子,用生漆涂身,改变形貌,让赵襄子认不出自己。“羊公德大”二句说的是晋代的羊祜,因镇荆州甚得民心。死后百姓望其碑者莫不堕泪。背诵《声律启蒙》,可以多掌握一些美丽的辞藻,多了解一些常见的典故,这是第三个好处。
骈文有一种很独特的对仗方法,称作扇面对,《声律启蒙》中“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秦岭云横,迢递八千远路;巫山雨洗,嵯峨十二危峰。”“秋雨潇潇,漫烂黄花都满径;春风袅袅,扶疏绿竹正盈窗。”……都是扇面对。它是第一句和第三句对,第二句和第四句对,如折扇的扇面。诗中很多出彩的句子,都是用骈文的扇面对压缩而来。像“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杜甫)这样的句子,其实都是骈文扇面对,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与“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的对仗。精熟《声律启蒙》,有助于让诗的句法不再平板,而有着骈文的灵动,这是第四个好处。
(作者为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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