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胡续冬、冷霜、徐钺:《阳光打在地上》新书分享会文字实录

作者:西渡、胡续冬、冷霜、徐钺   2018年11月28日 19:37  中国诗歌网    3011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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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徐钺、冷霜、西渡、胡续冬。张春渝拍摄,下同。


主题:《阳光打在地上》新书分享会

时间:2018年10月18日19:00

地点:单向空间(花家地店)

嘉宾:西渡、胡续冬、冷霜、徐钺

主持:胡续冬

    

胡续冬: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非常感谢大家工作日的晚上冒着寒冷到这来参加这个活动,也挺巧,都是缘分。活动开始前我在旁边的苍蝇餐馆吃饭碰见一位素不相识的朋友,结果到场发现是来参加活动的。

今天这个活动是缘于《阳光打在地上:北大当代诗选1978-2018》,这是北大出版社新鲜出炉的一本书,主编是当代文学史研究领域德高望重的老师,也是我本人的导师洪子诚先生,所以出版社委托我们来做读者分享活动的时候,本来我一直是躲着晚上的活动,但师命不敢不尊,还是来了。

我们四位都是这本书里收录的四个不同阶段的作者,我先来介绍一下这几位嘉宾。我旁边这位是著名诗人、评论家、诗歌研究者西渡先生;西渡是北大中文系1985级的本科生,现在阴差阳错去了马路对面的隔壁大学当中文系的教授。他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虽然他已经去了隔壁,但是让儿子在我这儿读研究生,就像春秋战国时的拿太子当人质(笑)。

西渡旁边是这些年读诗的朋友非常熟悉的、近十年来在诗歌阅读领域人气非常高的、非常受读者尊敬的诗人,北大1990级本科,毕业之后在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任教的冷霜老师。

最边上的一位常年酗酒,所以脸上稍微有一些浮肿,看不出他本来俊秀面貌。他是北大2001级本科生,后来也是在北大博士毕业……他是中国社科院大学中文系老师、诗人徐钺。

我本人是北京大学中文系1991级学生,在中文系和外语系之间来回倒腾,最后在北大教书,但是在外国语学院。我和冷霜离得比较近,90和91,我们算一拨人。从西渡到徐钺,差不多是三个代际,80年代、90年代和新世纪之后的徐钺。

我们可能勉强能够代表不同的几个阶段。如果洪老师本人能来,他的那种见证的视野会更加全面。本来我们的大师兄,也在北大任教的诗人臧棣也要来的,结果他答应之后没想起来自己晚上还有课,只好取消。今天还有很大的一个遗憾,我们四个都是爷们,特别让人容易误解是不是北大写诗的只有爷们,其实北大从一开始,从1978年这本书所收的时段一直到现在,各个阶段都有很多非常棒的女诗人,本来有一位叫李琬的90后女诗人,也要参加今天的分享活动,结果因为要去亚美尼亚,刚好今天的飞机,错过了,只剩下我们四个乏味的爷们。

洪老师在这本书的序言里特别提到一点,1998年臧棣和西渡编《北大诗选》的时候说过一个也是我们平时哥几个聊天经常提到的挺悖论的东西:一方面大家都不认同有所谓的“北大诗歌”或者“北大诗派”的存在,觉得这个东西非常低幼,听起来好像是说一个人出生就拥有什么一样,让人觉得有点不太舒服。但是另一方面你又能够在所有有过北大背景的这些写诗的人身上(不管他后来和这个群体之间是否有哪怕是比较松散的互动,他可能在毕业之后和其他人都处于比较游离的状态)找到惊人的相似点,这个相似点有时候可能是在诗歌记忆层面上,有时候可能是对文学理解层面上,有时候可能是一种文学革命层面上。比如我自己长期以来觉得凡是从北大出来的人,不管认不认同他们共同的北大身份,但是有一点,在发表自己诗歌的时候非常谨慎,不太会特别愣地胡乱砸出一个口号或者宣言出来,这一点在写作的职业伦理上的谨慎还是一以贯之的。

其实我们都试图否认所谓的群落的共名,就是共同的名称,但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个奇怪的学校,不说这四十年,如果从更长远来看,从1916年以来,这个学校里走出来的诗人多多少少和中国诗歌史的变化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呼应关系。这两者之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震荡空间?我个人也挺好奇的。虽然我也置身其中,但我可能只观察到经历过的这一个时段,对其他的时代并不是特别了解,所以我想今天这个机会,请几位朋友为大家讲讲从在北大接触到诗歌、开始从事诗歌写作这种非常费力不讨好的活,到现在为止他们的故事、种种思考、种种体验,特别是在学校这个阶段的,可能大家对此会有一定的兴趣。

从总体而言,1978—2018这四十年,我今天越来越觉得它可能意味着一个完整的时段……今年发生的很多事情意味着我们完全步入一个新的、很难去判断它到底是什么样的时代。在这四十年里,北大在中国思想文化领域,我不能说也不会说它有多么突出、有多么巨大,在这四十年释放了多么大的创造力,但它至少是这个民族嗅觉最敏锐的部分之一。在这四十年作为一个整体过去之后,这个敏锐的嗅觉机构里,嗅觉最敏锐的那一批人,在语言当中嗅到思想精神变化的这批人,他们写出来的东西汇集成这一本书,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这四十年也挺有意思。因为很可能,我们虽然分属三个不同的时段,但最终我们共同属于这一个1978—2018,真的是比较幸运的年代。

所以今天我们就从西渡开始,每个人先聊一聊,跟大家分享一下自己和诗歌到底是怎样开始结缘的,在这么多年写作过程中,你经历过的和写诗朋友之间的故事,包括你和写作本身之间,你的纠结、你的变化。首先请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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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渡


西渡:续冬刚才的判断非常准,也是非常敏锐的,从1978到2018正好四十年,这四十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非常幸运,我经历了北大的80年代,现在很多人都会觉得那个时候的北大已经是一个传奇,有人说海子、臧棣、西渡那个白衣飘飘的北大,其实哪有白衣飘飘,那个时候物质上非常匮乏。

北大写诗的人非常多,也有某种共同的东西,但我们都不承认有北大派,这个界限里有一种非常微妙的东西在,恰恰可能说明北大这些诗人身上的一些特质。从当代诗歌史来说,流派非常多,旗号非常多,几个人办一个民刊印个一期两期,就算拉了一个山头。1986年诗歌大展的时候一下子出现上百个流派。但是北大在这个阶段出了那么多诗人,好像没有谁提出一个什么派。西川和海子参加了86年的大展。西川提了一个西川体,但也是他个人的,没有说代表北大这拨人有什么口号。

说到我自己跟北大诗歌的缘分,我前后参编过三本北大诗选。最早一本是1991年的《太阳日记》,戈麦参与不少工作,但是他不愿意署名,出版的时候只署了我一个人的名字。当时是一套丛书,也是复旦、北师大、吉林大学等出了五六本,但北大的应该是卖得最好。这本诗选收集了从1979级到1987级27位诗人的作品(这里我要透露一个秘密,1988级的两个诗人是我虚构的),都是北大80年代非常活跃的一些诗人。这是北大诗歌第一次集中地反映在一个公开的出版物上。很多诗人之前也发表过作品,但正式出版,把北大的诗人们集合在一起,这是第一本。1998年的时候,中文系1986级的文钊在中国文学出版社工作,他也写诗,在他的鼓动下我跟臧棣合编了《北大诗选》。今年北大120周年校庆,洪老师编了这本《阳光打在地上》,我跟臧棣本都以为可以摆脱这项事务了,结果文钊又来动员,说洪老师编当代,你们俩就编一个全的,从起头,从胡适那儿开始,这就又有了四川文艺出版社的《北大百年新诗》。这本书收诗人107家,344首,这个书的宣传口号叫“百年百诗人,煌煌三百篇。”洪老师这本以1961年出生的骆一禾打头,收于1994年的王浩,收了45个诗人,386首诗,相对来说,洪老师这本给每个诗人的篇幅相对比较大。洪老师的想法是要让每个诗人能够得到充分展示自身面貌的机会,所以他压缩了人数。

胡续冬:我插一句。目前我接触到的,包括西渡刚才说他参与的《北大诗选》,所有这些选本中,洪老师的选本最值得收藏。因为洪老师的一个理念特别清晰,他要展示一个比较完整的诗人的生长状况,也就是说他可能忍痛砍掉很多,包括洪老师自己本人都很熟悉的学生或者写诗的朋友,留下的人数比较少。还有一点,洪老师特别指出跟以前选本不一样,他不太注重选的诗非要将北大的氛围、读书时候的写作观念原汁原味再现,而是说尽量把诗人最近写的东西,包括毕业以后各个阶段的都放在里面,让读者看出从这个学校里走出去的诗人,从一开始到现在有什么样的观念和技艺上的变化,从这点来看这本《阳光打在地上》最值得大家收藏。

西渡:从篇幅来说这本也是最宏大的。从诗歌跟北大的关系看,北大是新诗的母校。我们知道《新青年》1918年发表了了白话诗九首,破天荒第一次有了新诗,而三位作者胡适、刘半农、沈尹默都是北大教授,从那以后诗歌和北大之间就建立了一种非常密切的关系。从全国各个学校来看,很多学校在某一个阶段可能也出现一批诗人,但是在一个持续百年的漫长过程中,一直不间断输出重要诗人的学校,可能真的只有北大一所。

北大脱胎于京师大学堂,京师大学堂是有暮气、有官气的学校,但是现在我们往往把北大和青春、锐气,和自由气质、浪漫气质联系在一起,蔡元培校长对北大的改造功莫大焉,但我相信新诗在这里也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从胡适创新诗开始,诗就与这所学校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为这所学校的精神气质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

我和臧棣编北大百年新诗的时候,像穆旦这样的诗人要不要收是有争议的。因为从西南联大系统来说,穆旦也是北大校友,但是穆旦进西南联大之前已经是清华外语系的学生,最后我们讨论的结果是不收,也考虑到要给清华留一个优秀诗人,留给他们去编清华的百年诗选。前些日子在香山开百年新诗的会,谢老师一见到我,马上质问我为什么不收穆旦?说这是一个重大的遗漏,穆旦应该算北大的,都是西南联大的校友。实际上我们还有遗漏,譬如沈从文。为什么会出现这些遗漏?实在因为北大的优秀诗人太多了。沈从文若在任何一个其他学校,选一本新诗选,绝对不会把他遗漏,但是到北大,这个目录虽然经过了很多人的挑剔,但是没人注意到遗漏了一个沈从文,因为在北大的诗人群体里,沈从文可能真的不是那么重要。诗集出版以后,被批评家胡亮看出了,羞辱了我一番。

我入学是1985年,正是朦胧诗从鼎盛走向衰落,第三代诗歌开始兴起的时候。当时刚刚从中文系毕业的老木编了一套《新诗潮诗集》,上下两卷,外加一本《青年诗人谈诗》,上卷收朦胧诗,下卷收朦胧诗以后的第三代诗歌,可能也有部分作者可以归到朦胧诗的行列里。

胡续冬: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见过这套书,特别简陋,白皮,非常独特,出版机构印的是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内部读物,这个书现在旧书网上报价上千。

西渡:这套书从刊印以来,就一直是研究当代诗歌的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文献。到现在还是如此。它比公开出版的《朦胧诗选》还重要,因为朦胧诗选只涉及朦胧诗,并没有反映后来第三代诗歌的成长趋势。这个选集也显示了老木作为诗歌选家的敏锐眼光,除了当时已经成名的朦胧诗人,朦胧诗之后最重要的一些诗人,在这套书里都得到了展示。收入这套诗集的北大诗人包括骆一禾、白马(也就是老木自己)、西川、纪泊、故铮、白玄、海子。

他们出了这个书,拉个板车在食堂门口卖,我马上买了一套,记得是5块钱一套。当时5块钱已经很贵了。我看了之后,很兴奋,马上写了一篇《为新诗潮欢呼》,然后附了几首诗,作为五四文学社招新的投名状交上去,结果让我非常失望,也很受伤,五四文学社没有录我。为什么会被拒?因为北大写诗优秀的人太多了,你在那儿根本显不出来。当时五四文学社社长是臧棣,诗歌组组长是洛兵,就是写“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那位著名的词作者。后来认识了洛兵,就问他五四文学社没吸收我,真是我不够水平吗?他说我根本就没见过你的东西。也就是说我的那个投名状没到组长那就被pass掉了,更别说到社长臧棣那儿了。当时北大是那样的状态,在校园随便扔块石头就能砸中一个诗人——这话好像是臧棣之前的五四文学社社长邹玉鉴说的。这也可以说明当时北大诗歌的写作氛围。

未名湖诗歌朗诵会最早在现在的百年大讲堂举行,那时候叫大饭厅——大饭厅有两三千座位,据说每到朗诵会都是座无虚席,很多情况下要站在走道上听。但是这样的盛况没有维持多久,后来转到校长办公楼,那里八百人的座位差不多坐满,需要提前去占座。90年代以后,就更衰了,最衰的时候也就在三教的一间教室举行。诗歌氛围的这种变化也跟整个时代氛围的变化有非常大的关系。臧棣是中文系中国文学专业1983级,他们那个班集中了十五六个状元,全国一半的文科状元都到了他们一个班。到我1985年入学的时候,中文系就衰到只录到一个状元,一个贵州的女生。后来多少年都录不到状元,这种时代氛围的变化真的非常快。

回到诗的话题。这本书收的第一位诗人是骆一禾,79级的。海子也是79级。西川是81级。骆一禾、海子、西川的写作,跟校园之外的第三代诗歌运动有很多互动的关系,但是他们身上显示出非常不同的气质,他们有一种非常自觉的诗歌伦理承担。对于骆一禾来说,写诗这件事情绝不是写首抒情诗、写一首好诗出来得到大家赞扬,获得诗人这样一个称号那么简单。他是把诗跟中国文化复兴的期待或者跟整个中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在诗歌写作上,他有一个非常宏大的抱负,他要恢复诗歌在其源头、创始阶段在人们生活当中发挥的那种作用。像希腊史诗或者印度史诗,在希腊、印度民族精神的塑造当中发挥过的那种作用。他认为,中国诗歌史上缺少这样一种有长度的、篇幅宏大的、能够凝聚民族共同情感依归、价值理想的东西,尤其在新诗历史当中缺少这样一种东西。骆一禾在评价海子的诗时指出,海子的诗让我们看到了诗歌或者新诗绝不只是新诗七十年呈现出来的那种样子。

这两天我正对照骆一禾的手稿校对陈东东编的《骆一禾诗选》。看骆一禾的手稿,我还是非常感慨,他那种创作的状态,那种专注,那种全副精力孤注一掷的状态,时隔几十年,还是令人感动和向往。骆一禾写的几乎都是长诗,短诗可能只是他长诗写作的副产品。而我们可能连他那个副产品的成绩都达不到。《世界的血》里面,按照现代诗的标准来说,其中每一首的篇幅都可以称作长诗,但他还要把它们熔铸在一个更大的结构中,变成一部完整的书。他最后的长诗《大海》,更是鸿篇巨制,前后写了四稿、五稿,每一稿都抄得整整齐齐,不断地打磨、调整。我感觉自己完全进入不了这样的写作状态。但是在我们身边有这样一些诗人,做过这样一种尝试,即使我们后来没有按他们规划的那个路走,但也潜在地影响我们诗歌道路的选择,包括伦理承担上的选择。实际上,骆一禾、海子、戈麦这些诗人已经成为我们的一个精神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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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霜

   

胡续冬:下面请冷霜,我们好多事都一起参与的,但是你毕竟比我早进学校一年。    

冷霜:我刚才听西渡讲的非常感念,我在进北大之前胡乱写一些东西,但是真正对诗有理解还是进入北大之后,如果不进北大我还会写诗,但也许很长时间都会是一个不上道的、没有真正摸到门的状态。刚才西渡兄讲到90年代初跟戈麦编《太阳日记》,刚好是我入学的时候的启蒙读物之一,在当时三角地的北大书店看到。(西渡:那个时候出版物没那么多,出一本就很受关注。)尤其我自己就在北大读书,看到自己的学校有诗选,确实触动很不一样。90年代之后才进校的写作者,特别像我们是经过一年军训再进校的时候,西渡他们都已经毕业了,对我们来说他们都是传说。

大概93、94年的时候,胡续冬任北大五四文学社社长,曾有过一段“中兴”的阶段。我记得每年未名诗会,那两年我们还用电教中心,400人的大教室坐得满满的。但其实我们刚接手五四文学社的时候就是光杆司令,虽然招了几个人,但是迅速消失了,我记得当时的海报就是一个脚印,我们写了八个字:自得其乐,愿来就来。所以开始时感受不到西渡所说的那种状态。

后来我们认识西渡兄之后,他曾经说当年宿舍里面六个同学全部都写诗,我后来也找人证实过,当年真的都是写诗。到我们那届写诗的人就很少,一个系也就三四个,都集中在我们寝室。但是未名诗会对于喜爱诗歌的不在北大读书的一些写作者、诗人始终还是有吸引力,所以那个诗会有那么多人去听、去参与,有很多从外面赶来的一些诗歌爱好者,包括也有一些写作者。这是我们当时面对的境况。

我自己当时读《太阳日记》,包括中文系系刊《启明星》,在八九十年代的时候它其实主要是诗刊,有个别小说在里面,但是绝大部分作品是诗歌。(西渡:从篇幅来说小说居多,但是最受关注的是诗。)当时读这些,自己就会从里面感觉到一个脉络,自己置身在这样的脉络之中。虽然每个人从写作起点有很大差异,写作的兴趣也会不同,但是有这样一个环境、一个氛围,对刚刚开始写作的人是有很大帮助的。(胡续冬:你在里面随时可以感觉到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当时真的是有很朴素的想法,如果有一天自己的诗能够在《启明星》上发表就是很不得了的一件事,那时候对《 刊》这样的杂志我完全不关心,不觉得那样的刊物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在我们系刊发表一篇,就觉得是非常荣耀的事情。开始《启明星》向我约稿的时候,我都拒绝了,因为我觉得还没有写出自己认为可以拿到系刊上面的作品。当时这样的氛围特别重要,而且那个系刊,我们所看到的那几期主力是87、88级,我读得比较多的是蓝强、沈颢他们的诗,我当时就是沈颢的迷弟,曾经远远地看到他都没有勇气去打招呼。

说到在北大写作诗人的话题,当年我和胡子一起写诗的时候,我们周围有很多朋友的,大家一起写,虽然在校园里面已经是相对比较边缘的群体,但是这样一个群体互相之间还是有精神上的鼓励、支撑的作用。这中间有好多朋友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后来没有继续写,但是从校园诗歌氛围来说,他们是特别重要的,虽然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没有继续写,但是有的可能是在地下状态,可能过了一些年会突然拿出一大批写的东西,这也是校园诗歌特别可贵的地方。原来胡子写过一首诗《献给在写诗路上消失的兄弟们》,很多人好像消失了,但其实他们都在。我和胡子很佩服的一个朋友是陈元贵,他当时写诗是我们这拨里面最牛的,但他像蓝波一样,后来兴趣很快变化,大学毕业之后没有接着写,但是当年对我们来说构成特别大的激励。(胡续冬:他基本是我的副导师,你是正导师,他是副导师。)虽然最后由洪老师或者由西渡筛选出来的诗选只是一本书的容量,但这些诗人对了解当时的诗歌氛围也很重要。所以我有时候觉得应该编选这样的诗本,把消失的那些人单独编一本。

    

西渡:说到《启明星》,它在80年代中期有一个重要的转向,领导这个转向的人物就是我的同班同学,当时用的笔名叫郁文。一般大四的学生会把《启明星》转给大三的,但是郁文能力特别强,他一进校就跟高年级学生混得特别熟,他有本事让高年级的同学也特别钦佩他。1986年北大成立了“中国当代新诗潮诗歌11人研究会”,他是会员,其他的会员都是谁呢?李书磊、骆一禾、于慈江、老木、西川、海子、臧棣、张旭东等等,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后来83级,就跨过84级,直接把《启明星》交给郁文了,我们便有两年编《启明星》的机会。从第13期开始,《启明星》由郁文主编,他对《启明星》做了非常重要的改造,大量增加篇幅,特别加大对诗歌的关注,不光发系里学生的作品,而且发校外的西川、海子等已经毕业的北大诗人的作品。海子有很多重要的作品是在《启明星》上最早发出来的,而且《启明星》上一些诗的文本,我个人觉得比后来西川编的全编所收的文本要好。诗人在投稿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会重新誊一个稿子,在誊的过程中往往会对不满意的地方做出修改,因此留在手上的往往不是最后一个版本。比如海子有一首诗叫《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在《十月》发表的时候叫《死亡之诗》.“全编”中这首诗的结尾是这样的“当我没有希望/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请整理好我那凌乱的骨头/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但这首诗在《启明星》发的时候。后面还有一节“但是不要告诉我/扶着木头,正在干草上晾衣的/妈妈”。有没有这个结尾,这首诗是非常两样的。发在《十月》的文本也有这一节,但是最后那个“妈妈”,《十月》上是“母亲”。“妈妈”也比“母亲”要好,味道不一样。所以,《启明星》这样的学生刊物,也可以为整理海子这样一些重要诗人的作品提供文献的依据。臧棣的《未名湖诗选集》,也收了骆一禾、海子很多早期的重要诗作,而且写了非常重磅的一个前言,对这些诗人当时的创作状态做了非常到位的点评。他说既然海子能够写出这么多优秀的作品,我们也可以期待他写出伟大的诗。那时候的海子在校园之外刚刚开始发东西,他后来重要的东西都还没有发出来;而臧棣当时也就是大三学生,就已经显示出他对于诗歌非常敏锐的感觉,以及出色的批评才能。

北大诗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可以叫对诗的无功利专注。海子、骆一禾是如此,臧棣是如此,戈麦也是如此。也就因为这样,海子、骆一禾、戈麦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写出那么多优秀的作品。骆一禾、海子都有规模庞大的长诗,还有数量很大的短诗。臧棣对诗歌的投入和专注,他的诗歌产量,在当代诗人里头也都是罕见的。

胡续冬:他们有过一个统计,臧棣截止到现在,有据可查的诗作篇目已经超过中国古代诗作最多的诗人。

西渡:多产,而且质量很高。臧棣总说他很忙,其实我们刚上班那时候并不是很忙,我上班度日如年,但那不是因为太忙,而是因为太闲,分派给你一个月的活,你一个星期就干完了,不知道怎么消磨这个时间。但那时候臧棣就老说他很忙,我见了他就问他,你到底在忙什么?他说:写诗啊。他是把写诗当做日常的一个诗人,对他来说可能是生活当中最重要的部分。

胡续冬:臧棣对我来说影响最大的是,他很早就说不要迷信灵感,写诗是一种你自己去努力地调节你自己智力的活跃状态。能到什么状态?你只要想写随时可以写,当做一种工作来完成。这个对我的影响还挺大的。

西渡:这样一种工作状态和写诗状态,可能骆一禾、海子他们也都是共享的,包括戈麦。戈麦的写作是有计划、按步骤进行的,他会预先列出很多题目,这个阶段要写什么,这首诗大概要用什么意象、用什么手法都一一标注在计划上。臧棣在写戈麦的文章里说,这是一种类似建设工程一样的写法,就像你要盖一个建筑,就要先画图纸,然后一步步按照图纸去实现。很多当代诗人,比如像韩东,还是觉得诗歌写作只能消极等待,诗人要等待灵感,灵感来了能写就写,主动去写,把它当做一个工作会觉得是不可思议的。过去传统对于诗人的看法也是这样,总觉得诗人要喝酒、要灵感大发,然后才能写诗。骆一禾他们的这种写法也改变了有新诗以来的诗歌写作的一种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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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续冬

    

胡续冬:冷霜说完到我这了。我不是特别想把自己放到北大诗歌这个框架里面来说,但我特别感谢北大诗歌这帮兄弟,还有这样一个独特的气场。我不知道在北大写诗对其他人有多大程度人生的改变,这件事对我来说意义不止是写作,可以说整个人升级成了2.0的版本。在来北大之前,我在中学里是有性格缺陷的人,我口拙,比较木讷,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打人,上学书包里随时揣着板砖和钢筋条,暴力成瘾,我考上北大都是非常意外的事情,因为我是背着打群架各种处分上的北大,属于边缘小城的暴力团体里的不善沟通交际的人。当时有一种智力上的自负,因为读过一些书,我比较喜欢偷图书馆的书,小城市图书馆的书被我成麻袋地偷回来。但读的小说比较多,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略萨、约瑟夫·海勒等等,但是没怎么读诗。高中的时候我们暴力帮派里面有人看朦胧诗选,我看了两眼,觉得那个东西对我的智力不构成挑战,所以我宁愿写古诗,当时我也画国画,也写古诗。虽然我是一个沟通能力有问题的人,但是我比较喜欢对我的意识状态构成很大冲击的东西。

对我的这一切特别大的改观是发生在我进北大之前,我们在石家庄陆军学院军训,军训的时候我的阅读方式已经发生变化,我在石家庄陆军学院图书馆里偷杂志上撕下来的中篇小说看,我经常撕王朔的小说。为什么?我来到北方,虽然没进北京,作为口齿不利索的南方青年,本身跟人沟通有问题,还要我说普通话,这个确实有个很艰难的坎儿要迈过去,所以我老撕王朔的小说学北京话。当时我主要看这些东西,结果有一天,在上毛选课,每个人要求写毛选心得,我假装在写,我把不知道哪里扯下来王朔的《动物凶猛》,正在看,突然我旁边有一个特别矬的哥们,军帽总也戴不正,每次拉练都要被骂的胖子,那个胖子突然用肥厚的手掌拍我一下说,你看这个东西没意思,我给你推荐一个东西。那时候是1992年5月份,我们快结束军训了。他给我推过来一本《太阳日记》,就是西渡编的那个。他在石家庄新华书店买的,我们一个人两个月轮着外出一次,穿便装外出,他用这个机会买的书,看了觉得不错。我跟他不是很熟,不知道为什么他推给我看。这个胖子现在是非常著名的,中国哲学领域、宗教学领域一个中坚人物,叫吴飞。读完《太阳日记》以后我彻底改变对朦胧诗智力上不构成挑战的看法,这里海子的诗、骆一禾的诗、臧棣的诗,包括西川,我读完以后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觉得这些东西是我能够达到的。当时我看东西有两种,一种我特别服的,我觉得我达不到,我就当一辈子迷弟看你的。另外一种是我觉得能达到,我就得试试,我自己也写点。

1992年9月进校,进校第二天,在北大三角地,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物理空间,当时我看到一张非常粗糙的海报,就是刚才冷霜说的海报,一个大脚印踩在上面,非常简单粗暴,非常有冲击力,就是他刚才说的那八个字“自得其乐,愿来就来”,我说这就是我这种少年暴力团伙喜爱的风格,我就照着上面的地址找28楼过去敲门,看到冷霜和他们屋里另外两个人,一下子让我觉得找到组织,因为我感觉他们侃侃而谈,说到的这些人名、篇目名称都是属于我能够着但是现在还没够着,我一定要够过去。所以我长期参加他们组织的各种小讨论、小聚会。

另外一个关键性时刻,我加入冷霜他们五四文学社没多久,就碰上戈麦去世一周年纪念活动,那个活动是我第一次看见活着的一堆著名诗人,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把《太阳日记》读完,也读了冷霜借给我看的包括《启明星》等以前油印的资料,我当时得知戈麦一周年纪念会有西渡、有西川、有臧棣,别提多激动了。我这么一个小辈见到这段时间都在读的诗人,非常非常兴奋。当时去之前,我脑补出一个画面,大家都知道拉菲尔《雅典学院》那个大壁画,我当时在脑子里想,臧棣可能就是中间那个柏拉图,手指天上的那个,西川可能是亚里士多德,前面秃头的蒂欧根尼那个哥们可能是西渡的形象……我一个个对应,浮现出非常完整的《雅典学院》壁画的景观出来,让我感觉一个小地方来的暴力青年,突然和有文化、有承传的家族谱系有关联,觉得还挺兴奋的。结果那天到了现场,当时在艺园食堂二楼,非常震惊,因为看到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西渡用今天话来说,跟码农一样,个儿小小的,穿的衣服特别大、特别不合适,大家知道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里面有一个糊涂蛋,就跟他似的。臧棣,我觉得他不大像写诗的,油光水滑的,特别像《雷雨》里面周萍的架式,公子哥儿。但其实他一点也不公子哥儿,他形象上比较俊美,而且比较高。西川来得比较晚,事业有成者都是姗姗来迟,但是西川来的时候我更加震惊,我读过很多他的诗,我觉得应该是比较有仙气的人,结果进来一个像卖毛片的人,背着大包。觉得这一堆人完全颠覆了我以前对雅典学院体系的想象。后来我坐下来听,确实启发很大,我记得特别清楚,臧棣讲完我还提了问题,大概就是我们如何面对此岸、彼岸,一年级小孩都会问一些傻问题。很多年以后跟臧棣熟了,我跟臧棣说第一次见你时问了问题,臧棣说那个傻子就是你啊。

跟组织上有联系了,感觉自己汇入到一个庞大的组织里面,慢慢在冷霜那学了很多东西,包括我们这一届其他写诗的怪物。我们真的挺多怪咖,确实跟冷霜说的一样,到90年代初的时候写诗人不多了,但是可能比他们90级还要奇怪的是,我们恰恰写诗的人都是一些不大正常的人。冷霜他们那届德语专业有一个写诗的哥们,姓叶,读书非常多,读黑格尔、康德,后来疯了。但是我们不认为他疯了,我们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他对海子的理解挺好的,他的德国哲学引用的都挺好,凭什么说他是疯子,只不过经常撞撞门,不应该叫他疯子。但是学校一定要把他弄到精神病院,我们去抗议说他不是疯子,你们正常人都是愚人,你们分不出真正天才他们痛苦的思考。后来北大有一个精神病鉴定专家,不但把他鉴定为精神病,还把我和另一个替他分辨的同学鉴定为感应性精神病,就是坚定地认为精神病人说的话都是对的,叫感应型精神病,差点把我们两个也收拾了。后来我们一直特别想着他一个人在南口精神病院,不知道在里面有没有受苦,有没有其他精神病人,尤其武疯子打他这个文疯子。后来又一次我跟同学说咱哥俩去看看他,我们俩都是穷学生,怎么样去南口精神病院?也没有车。当时老叶属于西语系,我们就找他们的系主任,这个系主任特别好,叫赵振江,翻译西班牙语诗歌的。我们说你们德语专业学生在精神病院,我们特别担心他,他是我们好兄弟,写诗。赵老师特别没架子,跟我们聊说你们有什么诉求?我们说想去看写诗的朋友。他说我安排系里的车,我自己也去,你们俩跟着我的车去。我们就跟着西语系主任赵振江的车去看老叶,确认他在那没有被虐待,而且看样子有点恢复,尽管里面精神病人很多人把我们当成一类人,希望我们留在那儿,有几个人觉得我们好像是兄弟。我们这一趟安心了,再回来路上跟赵老师聊,发现他译的东西我基本都努力看过了,结果是这个人成为我后来的硕士导师。尽管我一直过着比较奇怪的生活,但是到大四的时候莫名其妙的突然我的绩点够保送了,我觉得要不然不在中文系读?去看望疯哥们时候坐过赵老师的车,我就去赵老师家里,问您还记得我吗?说记得。我说能读您研究生吗?他说,读吧,太好了。那就读吧,我的人生就莫名其妙转到了外语系。

所以写诗对我改造非常大,尤其和冷霜他们的认识,西渡、海子、骆一禾、西川、臧棣、戈麦这一条脉络下来,对我有醍醐灌顶的影响,导致了:第一,我变成一个喜欢跟人沟通的人;第二,由一个比较木讷、不善言词的青年变成了话痨;第三,我接过五四文学社社长的位置,也倒腾了很多朗诵会,主持这、主持那,最后主持变成我一个副业,以至于后来我发现从五四文学社长退役后,可以用主持技能干别的,于是后来我在中央电视台主持了几年。这都是写诗带给我的,说话利索,莫名其妙的主持技能,送我一个导师,中文和外语来回切换——在校园里面写诗能给你意外的人生。我先讲这些,下面请徐钺。


5_副本

徐钺


徐钺:我先说这次活动公众号的推广,里面有一句话特别好玩,写的是80年代的西渡、90年代的冷霜、胡续冬,00年代的徐钺。我当时看了觉得很好玩,我觉得好像在说00后一样,瞬间觉得自己特别年轻,但是往这儿一坐形象就暴露出来了。我当时想要不然我别来了,给大家留一个我是00后的印象,也挺好玩的。我后来又想了一下这个问题,这个划分是比较简单的,从年代来划分,刚才提到这四十年,我们会把它划分一个时期,在这个时间之内的人,现在看是有代际的,但是一百年、两百年之后看起来是一样的,就像我们看盛唐诗人是看成同代诗人,不会觉得他们是两代。所以这个时间越是到后面,在时间的概括上,变得越紧密。而空间上恰好相反,空间上很多时候我们没有办法概括,怎么办?简单说就是北大的诗人,把他放到一个空间里,因为他们都在北大写诗,我们就说是北大诗人。越到以后,这些人的本身面目被清晰地分辨出来,就像编北大的诗选的时候为什么有遗漏?现在回顾的时候不会把它当做有共通的某种写作风格、共同的派别,不是这样。这种感觉有点打篮球,我们在一个场域里,我们在投一个篮,但是我们完全可以有不同的风格,位置、身高、体重都不一样,甚至有时候我们根本不认识,年龄也可以差别很大,但是就在某个时间段里,我们在里面打球,那个打球的时间我们有相互的交融。

在不同时间这种打法可能不一样,有时候这帮人是抢着篮去投,可能造成不同时段有不同的感觉,但是这些人的面目自己是自己,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每个人的发展,写作前史不一样,比如刚才胡续冬举例说写旧体诗,根本不觉得朦胧诗构成挑战。我80年代刚上小学,那时候不可能读诗。再后来高中的时候读到几本,包括《太阳日记》,包括《新诗潮诗集》,但是我家《新诗潮诗集》只剩上卷,下卷不知道到哪去了,当时读到非常震惊,开始给我冲击。我开始读这些作品是什么感觉呢?有点像很朦胧的时候看你看不懂的小电影,你看电影的时候会产生激情,但是不明白什么意思,等你不断成长的时候就会知道它代表什么,是什么样的力量在里面。那时候我年轻读不明白,这个时间拖得有点久,我进了北大之后,2001年我去的是计算机软件系,后来转到中文系,当时系里领导挺开心,好久没有从理科往文科转,都是中文系往外流失人才,而且当年我们那届一个状元都没有,没有人愿意学文学。进来之后,2003年我经过一个五四文学社的摊,我想起《新诗潮诗集》下面署名就是五四文学社,幸好我之前读过那本书。第一次找我参加活动的好像是某个刊物,要几个大学生一起过来座谈,我觉得特别无聊,很Low没有什么意思的,我就没去。再后来人家不通知我了,觉得你一个新社员摆什么架子。后来2005年还是2006年,当时一起写诗的人,王璞、刘寅、范雪等几个凑在一起,组了一个小诗会,在后来办诗歌节的时候才又参与到五四文学社的活动中。进来之后我的体重飞速增长,之前体重不到100斤,后来急速长到140斤。原来很喜欢照镜子,现在一般没事不照了。为什么?因为活动大量时候在晚上,而且晚上聊天聊尽兴会到小馆子继续聊,当时我们聊天的核心场所是北京大学静园五院,有当代教研室的钥匙,每次我们随便开门进去,聊完之后找烧烤店,经常是大冬天蹲在外面,给你一个炭火自己蹲那烤,我们在那吃,越吃越胖,成这样。但是那段时间真是飞速成长,无论是个性还是自己写作上面,飞速成长的感觉,好像你玩球的时候旁边有一个人玩,你发现他技术很牛,或者有你不会的东西,就想跟他学,或者也想练出自己的绝活。写诗、写作的时候我们也不断地练,当时觉得应该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在某一个学校里面当唯一一个诗人,我觉得做唯一一个诗人太无聊、太寂寞,总需要有人在旁边。

西渡:这一点也是北大诗人跟其他诗人非常不同的一点,现在很多城市容纳不了两个诗人,为了争一个城市的第一诗人,诗人圈打得一塌糊涂,两拨人不能见面的。

徐钺:有的省都是,我觉得莫名其妙,争什么争?又不是在一个地方当省长、副省长,好像有权力似的,这种事特别可笑。我们在北大总是希望经常见到,不管你水平比我强还是不如我,没有关系,我们都希望有交流,这个过程当中才是自我不断往前进展的过程。要不然不知道这个话跟谁说,我当时是理科生,后来我转系之后还是住在非中文系的宿舍,在寝室里没有人聊天,只能跟他们聊打游戏,别的事情没有办法聊,所以我每周都期待在周末的时候,能到晚上跟他们聊一会儿文学,然后去吃串。也就在这个过程中,我意识到北大这个空间的氛围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大家愿意在一个场地投篮,而别的地方可能这边看你打,我就不在这玩,换另外一个筐玩,这个情况可能不太一样。但是在这个交流过程中很有意思的是,我们并没有形成所谓的诗道传统,就是谁在学习谁,每个人都尽量保持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而且这个风格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今天很年轻的诗人都是这样。比如像李琬,跟她同时期的,比如安吾,他写的是青春荷尔蒙暴力,他说在军训,早上起来吃下两个鸡蛋,顺着食管流下去变成两颗睾丸。鸡蛋是提供营养的,这样的书写本身就在表示最后怎样变成力量。这样的诗我不会写,但是我知道怎么读它、怎么欣赏它。当然有些人在写诗过程中不断流失,因为工作、生活所迫。写诗费力不讨好,我们做这个事情没有任何功利性。没有功利性是典型校园写诗人的状态,他不会提一些口号,我们什么流派,不会干这种事。也不会疯狂写东西之后赶紧给哪个杂志投稿,一般不会干这种事。我这辈子写诗没有给杂志投过一次稿,当然有人约稿我给出去,现在审查可能比较谨慎,有些诗到现在没有发,没有发我自己放着,我也不会说哪里容易发就给他。这是我在这里待了十几年,能带给我在精神气质上的一个有益的地方。


6_副本


胡续冬:刚才我们四个人都聊了一些跟我们的经历、跟我们对自己的回顾和反省有关的掏心窝子的话,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每个人读一两首诗。从西渡开始。

    

西渡:我先读一首自己的诗,这首诗叫《拏云》,这首诗是纪念骆一禾的。

    

把攀索系在云的悬案上。

议论远了。风声却越来越紧

你从大衣兜里翻出一枚鹰卵

摊开手,一只雏鹰穿云而去

证实你在山中停留的时间。

与我们不同的是,鸟儿生来便会

裁剪梦的锦被:那大花朵朵。

最难的是,无法对一人说出你的孤独。


贴紧天之蓝的皮肤,一丝丝地凉。

太阳盛大,道路笔直向上。

只有心跳在告诉血液:你不放弃。

这时候想起心爱的人,心是重的。

小心掉头,朝下看:视野内并无所见

除非云朵一阵阵下降

赶去做高原的雨。星星的谈话:

是关于灵魂出生的时刻。说,尚未到来。


银河上漂浮着空空的筏子。

人间的事愈是挂念

愈觉得亲切。胼胝是离你最近的

现实,也是你所热爱的。

泪水使心情晶莹;你一呼吸

就咽下一颗星星,直到通体透明

在夜空中为天文学勾勒出新的人形星座

闪闪发光,高于事物。


这是你布下的棋局,但远未下完。

你以你的重,你艰难的攀升

更新了诗人们关于高度的观念。

你攀附的悬岩,是冷的意志

黑暗,而且容易碎裂。

那个关于下坠的梦做了无数遍。

恐惧是真实的,而愿望同样真实。

最后的选择,几乎不成为选择:

抽去梯子,解开绳扣,飞行开始。

    

下面我念两首戈麦的诗,戈麦跟我是一个宿舍的好朋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两个人一起办过一个刊物,半个月出一期,每人写十首诗,我后来写作习惯的养成跟两个人互相的督促非常有关系。

    

梵·高自画像

戈麦


直到最后,干燥还能作为一种色彩

被阳光镶在肉体里

被痛苦锈在田野上

像一只蒸发着热气的头颅

冒着细长而僵硬的触须,像海绵

被一种药水吸干,在那里皱着

一双翻白的斜眼凝视的地方

如果不是空荡荡的稻草人的衣裳

就是一排排葵花的根茬

其实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只耳朵

在一条细细的河水上发颤

现在,我希望它能再跳一次

可是始终有一种力在脑子周围向外拉

即使扣紧冬天刺猬一样的帽子

力仍能从骨缝中向外渗透

脸,像荒年的野草一样长满胡茬

一把刀锯从外向里,又从里向外

在脑髓和粘膜之间充满紧张

我已经感觉到了光线的弯曲

它自上而下,压迫着我

像错掺的颜料一样落满双襟和前额

心脏,一位灰黄老人的巨眼

微小的手指偏向抖动的边沿

像,两个精神病中的,一个

这是在一辆马车从阿尔的大道上离开以后

一层漂浮的灰尘浮动在麦田的上空

一个久病初愈的人,和一只方形的烟斗

伴着烟缕,从黄昏到午后

像一面镜子上积存的秽物

我的一生已彻底干涸


海子也写过梵高,戈麦的写法和海子非常不一样。海子基本上是直接抒情,“瘦哥哥梵·高,梵高啊”。戈麦是一种分析性的抒情或者叫冷抒情,或者是智性的抒情,他的感情不是直接表达出来的,而是渗入他对梵高形象的透入肌理的描写中,像外科医生拿着手术刀,一层一层把梵高从肉体到灵魂都给解剖了。我再念另外一首戈麦的诗《梦见美》,跟这一首又不太一样。

    

梦见美

戈麦


在一颗星星的肉体里,我梦见美

发亮的植物菌攀附住皓白的岩面

它们微小的胃和发甜的口腔

食物的鼓乐此起彼伏,这是岩浆的美 

 

在一枚野杏的果仁中,我梦见美

所有的小风在秋千上摇晃

雌雄同株或雌雄异株

花的基因也是蜂的基因,这是植物的美

在一只蜗牛的体内,我梦见美

一小杯淡红色的有机物盛放着

嘴偏向一侧的帽檐一直垂到体内

像细得不能再细的鹅管,这是基因的美

在一只公蜂的舌尖上,我梦见美

含羞的顶端用蜜液刷着异性的腹部

透明的子宫,那厚厚的墙哟

更小的蜂在那里漫游,这是生命的美

在一把匕首的刀刃上,我梦见美

一滴血像一个蛛网上挣扎着的肚子

刚刚有手枪一样的嫉妒瞄准过肚脐上

十环中核心的位置,这是性别的美

在一小块荒芜的石子上,我梦见美

一只高倍望远镜斜架在日光的炉子上

像是在洞穴中,栖息的白蛾窥见了

一秒钟内钵上绘出的图影,这是艺术的美

恋人呀,在你精心雕琢的指尖上,我梦见美

那是神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留下的陀螺

总是有两个不倦的身体在二十个纹蜗内不停地游

一个对另一个的记忆印在了躯体的其他部位,这是时光的美

瓦尔特·惠特曼,你说你在梦里梦见

我在这世上回避了什么

还能够再梦见什么

在那些深藏不露的事物上,美是怎样复生的?


冷霜:我朗诵的这首诗写的是我大学时候宿舍窗外的核桃树,当时写这个诗的时候正好读倒叶芝的一句话,他说一个诗人应该有能力把他从早上吃早餐开始一天的经历写成诗,那时候对这首诗有这样一个意愿,也往这个方向尝试。

    

核桃树


是一个磁头在转动,抛卷出一小场

早于清晨的雨水,让它在

树篱后面结束。一只鸟踮起脚来

敲门,另一只像图书馆拐角的小女生,练习着

向墙准确地表达自己,而打太极拳的汉子

正与一场爱情周旋:他用双手

去推拒那雾,目光却被它牢牢拽住。


或是一双眼睛趁着此刻正在集结的阴影

戏弄我,使我相信另一些,

一些暴力,也可以很优美,

如避雷针上积冰一般坼裂的锋面,

或两个星期以来被虫蚋的新建筑和各种鸟叫

迅速殖民的,这些核桃树;它们打出

无数面坚硬的旗帜,在凉气中

浑身透着亮青色的光,并不断加强:

“好像风中就含有色素”——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感叹。


胡续冬:刚才他们俩读的是以前的,我读最近写的,写一首《花蹦蹦》,给我的女儿,我女儿叫刀刀。

    

花蹦蹦——给刀刀

    

今天下午,一只小昆虫

爬到了你们班来来的胳膊上:

黑色,满是小白点,长长的细腿。

来来尖叫了起来,小朋友们拥过来

帮她把虫子掸到了地上。

一些小朋友说是大蚊子,另一些说是

跳蚤,他们都认为它会咬人

决定乱脚踩死它。

只有你

从小跟着我认花识虫的

小小博物学家,三岁时就认得

它是斑衣蜡蝉小龄若虫,俗称

花蹦蹦,只吸树汁,不咬人。

你告诉小朋友们它是对人无害的花蹦蹦,

你试图阻止他们疯狂的踩踏,但

没有人相信你。个别人只知道

斑衣蜡蝉的大龄若虫是红黑相间

不认得它小龄的形态,更加指责你

胡说八道。没有人理会你。

小朋友们继续嘉年华一般地踩踏着花蹦蹦。

你在旁边哭着,一遍一遍地高喊:

“它很可爱!它不会咬人的!”

花蹦蹦被踩得稀巴烂的那一刻,

你突然失控了,跺着脚,发出

刺耳的尖叫,用劲全力嘶吼着说:

“它也是有生命的呀!”然后

你哭着扑向所有人,

手抓,脚踢,怒目相向,

被老师摁住了很久都不能平静。

老师向我讲述这件事时,重点是

让我教你如何控制情绪。

我听到的却是你被迫成长时

幼小的骨头里传出的愤怒的声响:

女儿,这或许是你第一次体会到

什么是群氓的碾压和学识的孤绝,

什么是百无一用的热血,

尽管我真希望你一辈子

都对此毫无察觉。

    

2018年6月初   

    

下面这首也是最近写的,题目叫花灵灵。花灵灵是一只猫,北大有一个特点,学校有很多流浪猫,老师、学生们对它们特别好,有的猫完全不怕人,每个都猫都有自己的地盘,有的猫特别喜欢到教室来,当时有一个说法是三教那只猫,如果它来你的教室,证明你的课是经得起考验的,因为连猫都喜欢你。大家都喜欢猫。这只猫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猫,乃至我的女儿、我的学生们经常没事就去喂它,混得非常熟,这个猫的名字叫花灵灵。这首诗写给我今年7月份毕业的学生,叫慌慌,写在她毕业离校那一天。

    

花灵灵——给慌慌

    

这所大学把“谢谢”二字变成了一对耳朵,

这所大学的迟疑因毕业而骤亮成眼睛或者中子星,

这所大学抖了抖白毛上层层覆盖的手形时光,

这所大学尾巴高耸,如同笔直得堪忧的情义,

这所大学脚步轻巧,朝着暮色中的东门一路小跑,

这所大学要去搭乘地铁追赶你,成为你的行李。

这所大学会一直在你身边寻找那只名叫花灵灵的大学。


我发现这个东西不能写,我本来写这个诗是猫和大学已经互相分不清,一个猫体内可能就是整个北大,对于毕业的学生来说,猫猫去追赶她,可能意味着整个大学随着猫猫追着她,不忍离去。结果写下这首诗一个月之后,在学校里待了很多年的这只花灵灵再也找不着了,也不知道它走出雾色中的东门追随谁去了,再也找不着了。

    

徐钺:我这首诗是2014年写的,那时候本来应该写博士论文,但是还是花了很长时间写了好几首诗,这是那年写的最后一首。

    

暗之书(或论历史)


1

此刻,梦和窗帘渐渐稀薄。风像岁月吹来

把燥热的申请陈述翻动。

熄了灯的屋里,一只蜘蛛缓缓撕着飞蛾的翅膀

你能听到时间被黑的手套递向另外一双。


星光的蝉在喧嚣。星期一和星期二过早苏醒。

被虫蛀过的被单探出你孩子的眼睛:

“您有天花吗,您有我妈妈的天花吗?

--我想,我弄丢了它。”


2

我的安静的妻子,我的安静的生活。我宁愿

我们曾在一起,而不是现在:

一只兔子披着果戈理的外套住在我的家里

计算它温顺的工龄。


而我的寿命:是谁算错了一个月,一年?

黑色辩护人的上方,以死人命名的星在鼓掌。

可爱的法官伪装成燕子

用嘴筑巢,啄我漏洞百出的屋顶。


3

曙光像狼群在城市的栅栏外徘徊。此刻

有人怀揣我所有的证件躺在我的床上,睁大

他的眼睛,害怕被人认错,或者

被粗枝大叶的时代抓走。


没有酒,只有昨天烧沸的水。工作。

我和我的狗坐在门前,守着被瞳孔瞪大的卧室。

当第一束光从门廊外射进,我们就站立

准备:将第二束和它捆在一起。


4

像强健的蜘蛛的劳作,身世缝补着自己。

不是过去,而是那些危险的尚未到来的命运

在阴影里呵气:黎明时分

那不管你意愿的、愈加稀薄的窗帘。


你不记得,我曾和你梦到同样的记忆。尽管

那被拔掉两扇翅膀的蛾子

也还在抗争:在某个纪录影片的第一幕里

变得缓慢,像一桩凶杀案的现场。像一次真相。

    

胡续冬:非常感谢大家的到来,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今天就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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