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诗是对世界的最高的爱,或者说爱就是诗和世界联系的方式。爱是诗人借以观察世界的唯一的光。诗人就是爱世界者,诗就是诗人写给世界的情书。塞弗尔特说:“世界美如斯。”弗罗斯特说:“我和世界发生过情人般的争吵。”恨有时也会给予我们一种虚假的黑暗的力量,代价是关闭我们通向世界的道路。庄子说:“哀莫大于心死。”心死就是失去爱的能力。
2.诗是应该是的东西,而不是已经是的东西。从亚里士多德到曼杰斯塔姆,这是一条公认的真理。正是在这一点上,诗人和政治家产生了最深刻的分歧。即使是最富远见的政治家,他采取的行动也是为着今天的;而真正的诗人总是为尚未诞生的事物工作。从这个角度讲,华盛顿不是政治家,而是诗人。
3.我们有一个身体,这个身体给我们拥有一个自我的感觉,并感觉我们内部发生的某些事实。这个身体同时让我们感到他人和宇宙。换句话说,外部世界是我们通过身体的内在机制构想出来的。但身体的机制并不是全然为了自身的,它也是为了感知外部世界而构造出来的。当我们健康的时候,身体就隐匿不见,而它内部的运行我们一无所知。我们感到疼痛、饥饿、寒冷,不是为了提醒我们身体的存在,而是为了提醒我们外部世界的存在。这一事实说明身体才是通向外部世界的开口。主观的诗人用脑袋写诗,客观的诗人用他的全部身心写诗。
4.按照现代语言学的观点,人的世界被限制在语言的边界之内,而语言根本触及不了身外的世界。这也是仅仅用头脑思考得出的结论。语言是我们通向外部世界的通道,不是我们的囚笼。我们的身体随时都在感知外部世界,语言赋予这种感知更加明确的形式,但并不是要把我们囚禁在这种形式中。正如我们借助梯子上楼, 但梯子既不是我们自己,也不是楼,更不是楼上的天空和楼外的世界。
5.诗人热爱语言,但没有一个诗人是按照现代语言学的教条来写作的。诗人热爱语言,因为语言把他带入他人和宇宙。语言是我们的飞行舱,不是我们的禁闭室。
6.关于说什么和怎么说哪个更重要的问题,其争论大概将永远继续下去。但是,说什么的问题总是被首先提出来的。一首诗总要说出一点什么不同的东西,怎么说是在如何说出不同的东西时被考虑到的。或者说,怎么说的问题已经包含在说什么的问题中。
7.诗的客观性源于爱者赋予所爱者完整的独立性的愿望。诗人的智慧在于懂得不用他的激情淹没他表现的对象,因为他明白这么做的后果,只能使他得到一个矫情的自我,而不是一个真实的宇宙。
8.由于想象力的参与,任何一个词汇都可以具有无穷的意蕴,所以即使是知性的概念也可以充当感官表象的象征。这一点早为康德所指出,而在现代诗中成为一个重要的表现手段。
9.当我们强调现实的时候,我们也应牢记,现实比现实主义更丰富、更广阔、更深邃。斯蒂文斯说:“绝对事实包括了想象所包括的一切,事实的世界大半是想象的世界的对等物。”威廉斯说:“唯一的现实主义是想象。”事实上,在任何没有想象参与的地方,也没有现实。
10.诗人总是以变形的方式处理来现实。这种变形不是变形金刚式的,甚至也不是立体主义式的。它是这样一种变形: 恩爱的夫妻变成了一对翩跹的蝴蝶,达芙妮变成了月桂树,青蛙变成了英俊的王子。这一变形是如此彻底,以致你从后来者根本认不出它的原形。也许没有那对夫妻就没有蝴蝶,没有达芙妮就没有月桂树,没有青蛙就没有王子,但是创造这一变形的秘密却是诗人的心灵。每一个真正的诗人都要能像贺拉斯称颂的荷马那样,“从烟雾中取出光,从粪堆中取出玫瑰,给无生命者以生命”。
11.庞德说诗必须创造一种形式来对抗野蛮的兴起,以秩序对抗分裂。在当代诗歌中,骆一禾曾有过这样的雄心,但他的愿望既不被同时代的人们理解,也不被身边的朋友理解,甚至海子也没有正确领悟骆一禾的意图。海子的写作很多时候处在骆一禾的反面。
12.不要做一个诅咒的诗人。大地即使在被污染时,也不诅咒。大地只是默默地净化,默默地再生。
13.关心人的福祉和大地的福祉甚于一切。当我说到我们应该建立一种幸福的诗学时,诅咒的诗人笑了。他心中有一个等级,他认为诅咒高于赞美。他曾经依靠诅咒获得力量,而后便依赖于这一力量。而赞美需要诗人的力量。这是从太阳中取出火和光的力量。
14.生活所赖于建立的东西才是生活的真实。诅咒不能建立生活,惟有赞美建立生活。精神的提升与超越远比诅咒生活更困难。
15.唯美主义是诗的神经衰弱症和消化不良症。诗是对于生活的最高的爱,生活的领域也就是诗的领域。美是诗最重要的营养之一,但不是唯一的营养。佩斯说, 美是诗歌在其旅途上的最佳盟友,但它并不把美视为目的和唯一的食粮。茨维塔耶娃说:“世界万物都占有一席位置—叛徒、强盗、杀人犯,莫不如此,只是唯美主义者没有一席之地。他们不能算数,他们被排除在万物之外,他们是虚无。”
16.对于诗的写作过程,人们包括诗人们自己有很多错觉。当写作遇到困难的时候,诗人会深感自己的无能;当写作顺利的时候,人们包括诗人自己却愿归功于神明和灵感。然而,无论困难和顺利,都是诗人的困难和顺利。一句话,诗人是完成一首诗的最终的条件。所有的条件,语言的觉悟、现实的经验、音乐的激动、情绪、意识、想象、思想, 汇集于诗人,产生一首诗。这一过程既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还是精神的;也就是说, 诗人的全部身心和人格作用于一首诗的生产过程。所以,那个认为诗的航船可以没有舵手的贝恩,当他从自身的经验出发更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也不得不说:“作家本人,他的本质、他的存在、他的内心状况, 总是不可忽视地出现在每首诗后面。对象之所以在诗里出现,是因为它们曾经是他的对象。……从根本上说,对于抒情诗,除了抒情诗人之外没有其他对象。”如此看来,把诗的产生归功于神明和灵感,只是人类一种根深蒂固的把事物神秘化的思维习惯。在这个问题上,瓦莱里说得更透彻,诗是一种智慧和毅力造成的大建筑,它既非来自神灵,也非来自偶然,而是从苦工中得来。诗的工作需要意志,也需要分析力。灵感是属于读者方面的,是为读者说的。至于诗人,他应该使我们能信服他的灵感,以为他的作品,除了神灵以外,再没有人能造出这样完美动人的东西。
17.我们说诗人是一首诗产生的最终条件,并不是说在一首诗产生的过程中, 一切都是在理性的控制下逻辑地推演的。大脑的运作并非计算机的运算,它带着每个人特有的情感和精神运作的势能,并随着环境因素的变化而瞬息变化。所以,它有时极为高效,如有神助,有时却极为缓慢,如蜗牛爬行。它的结果也是不可预定的。诸如“一首诗还未开始写作,就已经完成了”之类的神乎其技的说法,是上了科学主义的当而不自知。
18.从马拉美开始,诗人们就认识到, 语言是有等级的。创造性语言和消息性语言、表现性语言和日常语言、形成性语言和约定俗成的语言,其中的等级在一瞥之下就显露无遗。它们对应于海德格尔界定的两种思维方式:计算型思维方式和沉思型思维方式。然而,在诗人的个人使用下,它们的边界又是可移动的。
19.关于语言的表现力,王尔德有过精彩的表述,而且得到了古米廖夫的响应。古氏在《诗的生命》文中说,王尔德的看法将会使弱者恐惧、强者振奋。这是他引用的王尔德的话:“音乐家或画家所使用的材料, 与词语相比都是贫乏的,词中不仅有音乐, 柔和得如中音或诗琴的音乐,也不仅仅有俘虏我们的,威尼斯或西班牙人画布上生动而精美的色彩,以及如大理石和青铜器上雕出的清晰而细腻的花纹般优美和谐的形式,它还拥有思想、激情,充满着崇高精神。”因此,诗人对语言的热爱绝不亚于画家和音乐家对色彩和乐音的热爱。狄兰?托马斯对词语的感激在诗人中具有典型意义:“文字的形状、阴影、体积和喧闹声从我面前一路哼唱弹奏、舞蹈和奔驰而过时,它们显得那么伶俐可爱”,“文字有着春天般的自我,它们从天而降,带着伊甸园朝露的清新。它们踊跃而灿烂,缔结着它们原始的群落”。
20.诗不是为了表达对世界的意见,但诗人对世界的意见也是诗的表象之一。思想和意见在诗中被形式化,而成为激发诗情的因素之一。
21.诗的情感是一种创造,也就是说, 不借助诗的形式,此类情感就无从表现自己。叶芝说,一种感情在找到它的表现形式之前,是并不存在的,或者说,它是不可感知的,也是没有生气的。从这个角度说,诗的情感不同于实际生活中的情感。但这并不意味着,诗的情感不具有真实性。事实上,诗的情感比生活的情感更强烈、更纯粹、更有生气。从这个角度说, 诗是生活的精华。把诗的影响视为虚幻, 是因为我们经常忘了,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想象的创造。把诗视作一种独立于生活的活动,试图隔绝诗和生活的联系,无论是把诗抬举到生活之上供奉起来,还是把它贬低到生活之下加以蔑视,都不会成功。
22.即使诗所表现的情感不同于它所起源的情感,但这并不是贬低后者的理由。在诗的写作中,后者是一团风暴,把各种各样的形象卷入自身,变成自身的形式。当然,感情也可以是土地,催化孕育万物,成为自己的表现。
23.我们称之为生活的到底是什么呢? 它除了是经验的总和,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吗?诗的经验也是生活的经验。诗的经验是一种幻象,生活的经验最终也归于幻象。事实上,幻象正是经验存在的方式,舍此,经验还有第二种存在方式吗?所有生活中的事件,当它发生之际,就是它向着幻象转变之时。经验正是通过向幻象转化获取它存在的意义,这就是那句老话,“只发生一次的事等于没有发生”所暗示的意义。换句话说,诗从来都是现实和幻象的结合, 正如经验也是现实和幻象的融合。诗也许正是保持经验的现实性的最佳方式。
24.人们在思考诗歌和现实的关系时, 总是限于一种二元对立。一些诗人强调诗与现实的对立,声称诗与现实毫无关系; 某些坚持古典立场的批评家则力图证明, 现实是诗歌唯一的来源,从而必然依附于现实。如果说诗是一种创造,它就不必依附于现实,诗人在现实面前拥有充分的自由和尊严。如果说诗是生活的意义,诗也就不是完全独立的。坚持诗的独立本身就是对现实的一种态度和干预现实的一种方式。诗的自由在于它对固有意义的不屈从,而不在于它是否与现实发生关系。诗人不必害怕与现实恋爱。也许,诗与现实的婚姻将给诗人带来一笔不菲的嫁妆。
25.我们所知道的不过是语言已经知道的,我们看见的也不过是语言教你看见的。诗人说他的工作是创造,但创造的种子却是语言在他的子宫里播下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实际上是诗的父亲,而诗人则是它的母亲。
来源:《诗刊》2017年11月号下半月刊“茶座”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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