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吧嗒着汉白玉烟袋嘴儿，偶尔将一口痰吐在地上
我坐在南炕的木窗台，隔着烟雾看你
看你连襟的棉袄除了污渍就是灰尘
看烟袋锅磕出的火星儿掉在你身上再寂寂着熄灭
我看你的时候，你从来不看我，也不看别处
童年的我，和你待在房间里，是一种困扰
我觉得你眼睛太小，颧骨太高，下巴太光，样子太丑
冬天那么长，家人去串门赶集或者打鸟
而我，总是坐在南炕的木窗台上遥遥看你
直到后背生出凉风，直到双脚冻得发麻
我跳下窗台，去火盆里找土豆。你慢慢穿鞋
然后，去外屋拿上水筲和扁担走出门
我知道，那井台全是钟乳石一样的厚冰
70岁的你，要踩在上面，手扶柳罐，一圈一圈地
绕着结冰的绳子，提水倒进铁皮水筲里
一跐一滑地挑回家。你摸黑将水倒进缸里
然后，再回到北炕，点上烟。黑暗中，你同如影子
仿佛从来没有动弹过。几十年了，每逢想起爷爷
天就黑了，雪就飘起来，村子中间的那口井
就变得深不可测。爷爷说村里有个女人玷污了它
我记得那女人的样子，她长得像拉兹的妈妈
拉兹是印度电影《流浪者》男主角。那年月
我一边听“阿巴拉辜”，一边长大，一边忘记跳井的女人
是的。在冬天，只要我想起爷爷，天就黑了
雪就飘起来，村子中间的那口井就变得深不可测

雷武铃点评：

就类型来说，这首诗属于描述性诗。诗的类型本身无所谓高下，因为每一种类型诗的内部，依然有着无限的差别，无限的可能性。就描述性诗来说关键在于它是如何去描述的。这首《冬天》的成功就在于它特别的有效的描写和叙述方式。这首诗描述的是北方冬天祖孙两人共处家中一室的场景。整首诗的描述中有两个特别引人注目之处：一、最初出现的是一个固定场景；祖孙两人，沉默着，一个坐在南炕观看，一个坐在北炕吸烟。然后这个室内场景有一个中断，爷爷出门去结着厚厚的冰的村中井里汲水挑水，然后又回到室内，恢复原样。但这场景的恢复中还是发生了变化，天黑了。二、中间出现的描写和叙述的变化：人称和角度的变化。前面部分是述说性描写，直接的观看，直接地和一个具体对象，你，说话。然后是“几十年了，每逢想起爷爷/天就黑了，雪就飘起来，村子中间的那口井/就变得深不可测”。这个“几十年了”引起的转换非常漂亮，由直接的“你”变成了“爷爷”。前面部分的描写非常有镜头感，后面部分的叙述很有神秘感。前面部分的描写在后面部分的叙述中重现、补充、加强、清晰（井、女人）。前面部分因为直接述说，内部关系并不明确，但通过后面部分的叙述，全都清楚了。这前后部分的安排非常好，整首诗有着非常完美的统一性，同时各个部分本身也非常自足。前面部分的那些描写很普通，但既客观冷静（细节非常准确强烈），又带着魔幻（儿童视角），给人印象深刻，非常有效果。后面部分语言的回环意味深长，充满了神秘感。这首诗还有一个特别之处是情感的变换。前面部分，童年的室内独处时，是一种沉默的观看，单方面的缺乏交流的观看，情感上也是陌生和疏远：“我，总是坐在南炕的木窗台上遥遥看你”，“我看你的时候，你从来不看我，也不看别处/童年的我，和你待在房间里，是一种困扰/我觉得你眼睛太小，颧骨太高，下巴太光，样子太丑”。但后面部分“几十年了，每逢想起爷爷”，“爷爷说”，“只要我想起爷爷”，“爷爷”反复出现了三次。这显然带着强烈的情感。也就是说，这首诗在情感方面并非当然的祖孙相处其乐融融的常见模式，而是有着特殊的心灵历程。这也是这首诗非同一般之所在。这是一首非常朴素而又神秘动人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