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这里至少存在一种危险。谈论阅读方法,或是提供一个“好读者”的肖像,我并非有意给人这样的印象,表明我是一个完美的读者。事实并非如此。我是一个混乱的读者,而且在我的教育里存在的漏洞,比瑞士的阿尔卑斯山还要巨大。我的话因此应该被看成属于梦想的领域,一种个人的乌托邦,而不应被看成是在描述我的优点之一。
混乱地阅读!不久之前,我打起行装,到瑞士的日内瓦湖附近过暑假。让我们来看看我随身携带的书籍吧。我也许应该带上让·雅克·卢梭、拜伦、斯达尔夫人、尤利乌什·斯沃瓦茨基、亚当·密茨凯维奇、吉本和纳博科夫,因为他们都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与这片著名的湖泊有着一些联系。但事实上旅行中他们的书我一本也没带。我在书房的地板上看到雅各布·布克哈特的《希腊和希腊文明》(是的,英译本,淘于休斯顿一家半价书店);一册爱默生的随笔选集、波德莱尔的法语诗歌、斯蒂凡·格奥尔格诗歌的波兰语译本、汉斯·尤纳斯论述诺斯替教的经典著作(德语版)、兹比格涅夫·赫贝特的一些诗歌,以及胡戈·冯·霍夫曼斯塔尔大部头的作品集,内含他一些非凡的随笔作品。这些书,有的属于巴黎不同几家图书馆。这表明我是一个相当神经质的读者,常常不愿买书读,而更喜欢从图书馆借书,好像阅读那些不属于我的书交给我额外的自由度。
而我为什么要阅读呢?真的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吗?在我看来,诗人们似乎是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阅读,有些理由非常简单,跟其他普通人的动机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们的阅读主要在两种情形下显示出不同:为了记忆和狂喜。我们阅读,为了记忆(知识、教育)因为我们对在心智打开之前前人创造的很多事物感到好奇。这就是我们称之为传统的东西——或者就叫历史。
我们也为狂喜而阅读。为什么?没有特别的理由。因为书籍不仅包含智慧和秩序井然的信息,也包含了类似于舞蹈和萨满教的醉态般的一种力量。这在(某些)诗歌里尤其如此。因为我们自己也亲身体验了那些奇特的时刻,其时我们被一股力量驱使,它要求严格的顺从,而有时,虽然并非总是,它像火焰留下灰烬那样,在纸上留下黑色的斑点(“使纸变黑”,就如法语里对写作这一高贵行为的说法)。一旦你体验到狂喜的写作的时刻,就会像一个上瘾的吸毒者那样渴求更多。为了它,你什么都愿去做;阅读也就不会像是一种过分的牺牲。
我读的书——如果有人要求或需要我坦言之——可归为两类,即为了记忆而读之书,和为了狂喜而读之书。到了深夜就不能阅读狂喜之书:失眠会接踵而至。睡觉前你可以阅读历史,而把兰波留给正午去读。记忆和狂喜之间的关系是丰富、诡异和迷人的。有时,狂喜生发于记忆并像森林之火那般蔓延——一个人贪婪的眼睛所读到的一首十四行诗,也许引燃一首新诗的火星。但记忆和狂喜并不总是重叠。有时,一个无趣的海,把它们隔开。
有一些学者,他们的记忆力惊人的巨大,但他们很少产出什么。有时,在图书馆里,你看到一个打着蝴蝶结的老人,因岁月的重负已经佝偻。你会想:这个人知道一切。这样一些上了年纪、戴着厚厚的眼镜的读者,的确知道很多(尽管也许不是前天你见过一次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但是,这是缺少创造性的类别。在这个范围的另一端,我们经常看到迷恋于说唱乐的年轻人,但我们不能指望从这种特殊的激情里收获丰富的艺术成果。
显然,记忆和狂喜强烈地彼此需要。狂喜要求一点知识,而当记忆被抹上感情的色彩,它就什么也不会失去。阅读对于我们太为重要了——“我们”是指诗人,但也指那些喜爱思考和沉思的人——因为我们的教育一直都是不完善的。你们所上的开明学校(或者如我曾经学习过的学校)对于经典著作关心甚少,对于现代的大作甚至更少兴趣。我们的学校自豪于流水线生产那种巨型动物,制造一个由骄傲的消费者组成的新社会。的确,我们不像十九世纪的英国(或法国、德国,甚至波兰)那些青少年,受尽摧残:我们无须背诵全部维吉尔与奥维德。我们必须自我教育;在这方面的区别,比如某个人,像约瑟夫·布罗茨基,十五岁失学,于是开始抓到什么学习什么,而另外一个人,成功地完成现代美国教育的所有课程,包括一个哲学博士学位,却很少涉足常春藤联盟安全范围之外的任何领域,对此无需太多评论。我们主要是在校园之外和在走出校园之后进行阅读。我所知道的一些美国诗人,读书广泛,但我清楚地看到,他们是在学业完成与步入中年的间隔时段,获得他们良好的知识结构。大多数美国的大学毕业生知道得相当少,比他们同龄的欧洲学生少得多,但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接下来的几年中,都弥补了这个欠缺。
我还有一个印象,很多年轻的美国诗人,他们今天的阅读范围相当狭窄;他们主要是读诗歌,而不读太多别的东西,也许除了一点批评文章。诚然,阅读自荷马到兹比格涅夫·赫贝特、安妮·卡森的诗歌,一点问题没有,但是,在我看来,这种阅读模式还是太专门化了。这就像一个学习生物学的学生对你说:我只读生物学的书。或者一个年轻的天文学家只读天文学。或者一个运动员只读《纽约时报》的体育专版。只读诗歌,并不是十分可怕的错误——但是,在实践上,就有一点过早职业化的阴影,会导致肤浅的阴影。
“只读诗”意味着某种刻板而疏离当代诗学实践性质的倾向,以为诗歌已与哲学的中心问题无关、与历史学家的焦虑无关、与画家的困惑无关、与诚实的政治家的疑虑无关,就是说,无涉于更深、更普遍的文化来源。一个年轻诗人安排阅读的方式,实际上对于他处理诗歌在各种艺术中的位置非常关键。它可能决定诗歌——而不仅是对某个个体——是否是一种主要的训练(即便是那些只为愉快而阅读的少数人),是否能够对某个特定历史时刻的关键冲动做出反应,或者只是当作一种感兴趣的苦差事,出于某种原因,继续吸引着一些不快乐的爱好者。
或许也可以反过来说。我们的阅读模式反映出我们更深刻的,也许不是全部有意识的,关于诗歌的中心——或边缘——问题的结论。我们满意于专家的胆怯的方法,满意于那些谨慎、狭隘的对文学关系的理解么?特别是,我们能满意于那些把自己限定在讲述一些心碎故事的作家的理解么?还是更愿意阅读那些奋力思考、歌唱、冒险,更热情而大胆地拥抱我们的时代越来越稀薄的人性(也不忘记讲述一些心碎的故事)的诗人?所以,年轻诗人们,请阅读一切,阅读柏拉图和奥尔特加·加塞特,贺拉斯和荷尔德林,龙沙和帕斯卡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奥斯卡·米沃什和切斯瓦夫·米沃什,济慈和维特根斯坦,爱默生和狄金森,T.S.艾略特和翁贝托·萨巴翁,修昔底德和科莱特,阿波里奈尔和弗吉尼亚·伍尔夫,安娜·阿赫玛托娃和但丁,帕斯捷尔纳克和马查多,蒙田和圣奥古斯汀,普鲁斯特和霍夫曼斯塔尔,萨福和希姆博尔斯卡,托马斯·曼和埃斯库罗斯,阅读传记和各种论文,阅读随笔和政治分析性文章。阅读你们自己,为灵感阅读,为你们头脑里甜美的混乱阅读,为质疑与虚弱而读,为绝望和博学而读,阅读愤世嫉俗的哲学家,如齐奥朗,甚至施米特枯燥、冷嘲的评论,阅读报纸,阅读那些敌视、驱逐或者只是忽视诗歌的人,并且试着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做。阅读你的敌人也阅读你的朋友,阅读那些强化你的关于诗歌发展观念的人,也阅读那些你还不能理解其黑暗、恶意与疯狂的人,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成长、超越自己,并成为你自己。
译/ 李以亮
来源:选自《捍卫热情》(花城出版社“蓝色东欧”译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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