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应该怎么写?什么样的诗才算好诗?作为一个有着非常悠久历史的诗歌大国,无数先贤作了精辟论述,清朝诗人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诗”。清代学者钱泳在《履园谭诗﹒总论》里说:“诗文家俱有三足,言理足,意足,气足也。盖理足精神,意足则蕴藉,气足则生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希腊诗人埃利蒂斯说:“我认为诗歌是充满革命力量的纯洁之源,我的使命就是要诱导这种力量,来反对我良心上所不能接受的世界”。当下,不少诗人一直埋怨诗歌的黄金时代已经远去,诗人和诗歌越来越边缘化;喧嚣之后的宁静,雷电之后的寂寥,让不少人受不了,顾影自怜。只能靠一波又一波炒作、一浪高过一浪的集体起哄找存在感。这时候我们应该冷静思考一下,当前很多人不读诗、远离诗,难道就没有诗人自身的原因?评论家杨光祖说:“现在读者远离诗歌,我一直认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的诗歌、诗人躲进了象牙塔,跑进了死胡同,与民族、现实、时代都没有了什么关系,既然,诗人把自己改造成了自恋者,那读者抛弃诗人和诗歌,还奇什么怪呢?”。即便写诗,不少人热衷于歌功颂德、献媚拍马;越来越多的“口水诗”、“脐下三寸诗”堂而皇之充斥网络和报刊的时候,怎么能让读者继续喜欢读诗?让自己孩子读诗?某权威年选上有一首《约人吃饭》:“钟鸣村的表弟∕来县城请我吃饭∕叫我约几个朋友参加∕我立即掏出手机∕分别给几个朋友打电话∕由于是星期六∕一个在昭通∕一个在小草坝∕一个已有人请∕一个要在家陪父母吃∕一个无法接通∕一个呼叫转移∕一个已关机∕一个打通了也没接∕我再也没心思∕接着打其他朋友了∕只好告诉表弟∕今晚就我们两个吃”。像这样稀松平常的诗在一些年选、精选上比比皆是,这些作品,与街坊邻居间闲聊的家常里短和鸡毛蒜皮有何区别?与放学回家的孩子说小明和小强闹别扭了有何不一样?我曾在不止一篇文章里说过,即使当下诗歌口碑并不完美,但总有一些人爱诗爱得真诚、真挚,写诗写得安静、认真,他们的诗有泥土和老院落的味道、土炕和炊烟的气息、田里庄稼干渴的神态;比如张二棍和他的诗,下面从四方面浅析诗集《旷野》。
娘说的,命
“娘说的命,是坡地上的谷子∕一夜之间被野猪拱成∕光溜溜的秸杆∕娘说的命,是肝癌晚期的大爷∕在夜里,翻来覆去的疼∕最后,把颤抖的指头∕塞进黑乎乎的插座里∕娘说的命,是李福贵的大小子∕在城里打工,给野车撞坏了腰∕每天架起双拐,在村口公路上∕看见拉煤的车,就喊∕停下,停下∕娘说命的时候,灶台里的烟∕不停地扑出来∕她昏花的老眼∕流出了那么多的泪,停不下来∕停∕不∕下∕来”(《娘说的,命》)。曾几何时,不少作家和诗人写乡土题材的作品时,大多停留在闭门造车当中,要么把乡村写成落后封闭、脏乱愚昧、虱子跳蚤到处都是的蛮荒之地,村民痴呆木讷。要么写成垂柳依依、亭台楼阁、风清皓月之处,现代化程度很高。当下真实的乡村是:年轻人不少已有自己的小轿车,穿比较高档衣服,用触屏智能手机;但也有很多村民,依然贫困孤单、老弱无依,留守儿童性格偏执孤僻、悲苦无助。我认为张二棍的写作是实事求是的写作、务实的写作,既不把乡村美化成桃花源;也不避讳农村的封闭贫穷。他笔下的父老乡亲是真实的,生活状态和情感纠结是本真的。这样的写作自然接着地气,粘着村野小花小草的气息,是人们喜闻乐见的作品。我老家在西北农村,每年都要回去,甚至好几趟,我的父老乡亲在张二棍的作品里都能找到:比如被建材砸断腰的二虎,天天躺在炕上哭闹,让白发父母手足无措;比如被五儿三女拒之门外,拄着拐杖去邻村讨饭的永福爷;比如独生子打工从十七楼掉下去的来旺叔,隔三差五就去儿子坟头哭一回,指甲里塞满了哭天抢地时的泥土……犹太人作家艾·辛格说:“一个作家必须要有根。作家的根扎得越深,他取得成就的能力越大。富有创造力的人悲观并不是颓废,而是一种要拯救人类的强烈情感”。学者贺雄飞也说:“理想主义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对人类价值的终极关怀,对人类缺陷的深深忧虑,对人类出路的苦苦探究,这是永恒的人文之梦”。从张二棍作品里,能随时随地看到底层人民生活的艰辛,生存的艰难,内心和情感的纠结。寂寥的乡村和庄稼并不葳蕤的黄土地,就是张二棍的根。
继续看(《咬牙》):“他们说,咬咬牙就挺过去了∕这一生,为了挺过去,我们∕咬着牙排队,咬着牙摁手印∕咬着牙求人,下跪∕在异乡的街头,咬着牙磕开一瓶白酒∥为了供学,一条腿的建国咬着牙,卖完牛∕卖血。为了踩藕,佝偻的老四在水下∕咬着牙,练习芭蕾。一百个∕脱光的小丽,她们在天南海北的床上∕咬着牙,为了挺过去,这些人们,一次次∕把牙咬碎,咽下去又吐出来∕他们咬完真牙,咬假牙∕无牙可咬的人,就咬床单,咬舌头∥这次,挺不过去的人,是得了胃癌的∕栓寿叔。他躺在土炕上,打滚∕把嘴唇都咬破了∕死了,总算不咬了。嘴张得老大∕连一枚薄薄的口含钱,都咬不住∥栓寿婶一边往里塞,一边咬着牙骂∕这个死鬼呀,把后年的收成都造光了∕你还心疼这个钢镚儿,干啥”?应该说当下可谓国泰民安,经济发展迅速,很多人消费水准节节攀升:到处是豪宅、豪车、高档饰品;各地舞台上莺歌燕舞,明星像走马灯一样扭来扭曲、来回穿梭;楼堂馆所终日灯火辉煌,杯盏觥筹,吃客爆满。当这一切充斥在我们生活里,人们渐渐把这些当作常态的时候。我们的眼睛弱视了,耳朵失聪了,忽略了广大农村还有很多人的贫瘠、贫穷、艰难。而这些,由当下稀缺的张二棍这样的人做着真实记录,他笔下的人,就是我们很多人的左邻右舍、阿婶叔姑,他们能叫上我们的乳名。通过诗行,我们能看到农家小院的破旧、栅栏的高矮和鸡鸭门舍。这些底层民众,举止质朴木讷,表情拙实憨厚,各有各的愁肠,各有各的无奈。他们勤奋肯干、倔强隐忍,相信命由天定,更相信汗水胜于泪水,但最后只能是没完没了的泪水。张二棍能体会到他们哀叹里的无助、皱纹里的心酸,能感知到那片土地的脉动与温度。所以他的诗可闻、可见、可触。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印度文豪泰戈尔也说:“如果一位诗人不走进他们的生活,他的诗歌的篮子里装的全是无用的假货”。张二棍与乡亲们时常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喜同悲同甘苦,这是他诗歌活泛的原因、有血有肉的原因、人们喜爱的原因。
张二棍的诗歌写作不好高骛远,不浮皮潦草,而是认真、诚恳,通过他的诗,能听到乡下孩子们的吵闹和老人的絮叨;能看到村头村尾和乡间的土路,也能看到田间地头乡亲们脸上滚动的汗水;能感知诗人对人生的一些思悟。比如作品(《我应该怎样死》):“之前∕就得想好一种绝不雷同的死法∕我得区别于,这个村子里∕所有的故人∕我既不能像爷爷一样∕窝囊,一辈子∕都没下过一次馆子∕也不能,像九大娘一样∕冤枉。因为邻居怀疑她∕偷了鸡窝里的蛋∕就灌下一碗敌敌畏∕不能像村西头老庞,仅仅是∕小卖铺多算了傻儿子几块钱∕就提着刀子拼了三条命∥我得走出来,我得∕到处看看∕他们是怎么个死法∕你们是怎么个死法”。众所周知,我们处在一个功利、欲壑难填的时代;很多人把名利挂在嘴上,用在行动上,有时甚至如蝇逐臭;一些文人也不淡定,写能赚钱的书,比如企业名人传记、明星绯闻、占卜星算、八卦风水、厚黑学等。真正对底层民众的生活状态、弱势群体的喜怒哀乐,有多少人写?评论家何西来说:“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阶层,从总体上说,是一个民族专司思考的部分,体现着这个民族的理性与智慧。他们中的先进分子,常常代表了他们生存的时代的最高智慧。知识分子最可贵的品格,就是他们的永不休止地向未来世界探索的自由理性”。德国哲学家尼采也说:“一切文学,余爱者”。再回到(《我应该怎样死》),张二棍以他一贯诚实、平实之笔,把村里故去的人死亡方式巧妙的安排在一首诗里,这些亡人,有的死于误会,有的死于疾病,有的死于莽撞,但归根结底,还是死于贫穷。诗人来自北方农村,对脚下土地的书写是真诚、真实的,对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充满了感激和怜悯。写作时,乡亲们生活的艰辛艰难,地位的卑微低下,心情的压抑纠结,他感同身受;总有说不完的话,情感投入淋漓,字里行间满是怜惜和忧虑。同时,对乡亲们质朴、正直、坚毅的品格加以歌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凡没有担当起在世界的黑暗中对终极价值的追问的诗人,都称不上这个贫困时代的真正诗人”。张二棍在这首诗里最后写到:“我还要看看∕为了死去,那些走卒∕贩夫,官宦,公子∕又会是,怎样个活法”?(《我应该怎样死》)。我认为是点睛之作。何尝不是这样?与很多底层民众相反的是,一些人狂妄自大,任性奸佞。他们手里有权,可以指鹿为马、瞒天过海、邪招频频,玩权谋于股掌之间。他们手里有钱,并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欺行霸市、黑白通吃,为所欲为、祸害一方。诗人对这种现象深恶痛绝,并进行有力的抨击,诗歌有一种视觉上的冲击力、震撼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明代﹒张载)的高贵品格显露无遗,他敢于直言、敢说真话的勇气让人敬重。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张二棍凭着这几年的异军突起,备受诗坛关注,2015年参加了第31届青春诗会,并于同年当选《诗刊》社“陈子昂诗歌奖”。令人仰望的成绩背后,必有文本上的过人之处,我认为,除了诗人大爱胸襟、良善之心、悲悯情怀之外;是诗人在作品里睿智的思考,巧妙地布排,还有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忽略的细节描写,这是张二棍诗歌不同于常人的重要一点。法国文豪莫泊桑说:“一个作品的布局的巧妙,不在于有激动力或者令人可爱,绝不在于引人入胜的开端或者惊心动魄的收煞,而在于那些表现作品的明确意义的可信的小节的巧妙组合”。另一位法国文豪司汤达说:“尽量清晰地勾画出性格,极其粗略地描绘出事件,然后才给添上细节。无论什么时候,你也不能像在工作中、在写作之际那样深刻地忽视细节”。比如作品(《穿墙术》):“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我见过。在县医院∕咚,咚,咚∕他母亲说,让他磕吧∕似乎墙疼了∕他就不疼了∕似乎疼痛,可以穿墙而过∥我不知道他脑袋里装着∕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墙∕吸纳了多少苦痛∕才变得如此苍白∕就像那个背过身去的∕母亲。后来,她把孩子搂住∕仿佛一面颤抖的墙∕伸出了手”。诗人用简约的文字,特别是一连串细节描写,给读者一副不忍多看的画面:一个生病的孩子,母亲无能为力,医生无能为力,医院也无能为力,他只能“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咚,咚,咚”的撞击声,敲痛了所有人的心,但是最疼痛的,还是孩子的母亲,一句“让他磕吧”,道尽了无奈,道尽了悲苦和心酸。诗歌最后一句“她把孩子搂住,仿佛一面颤抖的墙,伸出了手”。几个动词的巧妙运用,使得整首诗节奏舒缓,意蕴浓烈,情愫充盈;画面感十分强烈,诗句的轻灵、精妙走进我们眼里,诗行后面的情感走进我们心里。
继续看(《春天,姐姐失手打碎了心爱的小镜子》):“那夜,姐姐早早就躺下了∕她用手轻轻地掖住被角,抽泣∕而灯下,母亲做着针线活∕她要为我短于现实的衣衫∕续上,瘦长的灰布条。还要∕等到姐姐睡着,在她的枕头下∕掖进几角钱。后来,我睡了∕天也默默的亮了。姐姐和娘∕用红红的眼睛告诉一个少年∕穷,布满了细微的血丝∕哪怕是播种与发芽的春天∕忧伤也无处不在∕但我们都过来了”。先让我们一起看打碎镜子后母女两人的动作描写。“姐姐早早就躺下了,她用手轻轻的掖住被角,抽泣”。“母亲做着针线活,她要为我短于现实的衣衫,续上,瘦长的灰布条。还要,等到姐姐睡着,在她的枕头下,掖进几角钱”。“穷人孩子早当家”,在那个年月,一个小孩子积攒几分钱、几毛钱何谈容易,每次梳头梳下来的数根头发得放起来,等货郎来了换几分钱;跟着村里大孩子挖草药、捡杏核、掏苦菜,大半年后变卖上一两元钱;过年大人发上一两角压岁钱,总舍不得花,甚至要存放到下一个春节。一面小镜子可能就是一个小女孩的全部家当,是她的精神寄托,是她在小伙伴跟前引以为傲的资本,打碎了,她的心也碎了。谁都知道,贫困年代的母亲有多难,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要操心、计划,如何既让家人们不忍饥挨饿,又能做到细水长流,算来算去,只能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她不忍心委屈老人孩子,只能从自己嘴里抠。那夜的母亲,既要安慰深受伤害的孩子,又下大决心,从微薄的生活费里匀出几角钱,给女儿一个安慰和惊喜,让她重新拥有一面镜子和灿烂的笑容。多么平凡的小事,多么慈祥的母亲、大爱的母亲。再看当下,很多孩子吃要大鱼大肉,穿要高档名牌,用要豪车手机,把很多父母逼上绝境、欲哭无泪。我的一位邻居,刚刚给女儿报了上小学的名,背着新书包蹦蹦跳跳的孩子,她哪里知道,年轻的爸妈好不容易凑了十万元送给有关人士。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教育,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为何一直呼吁,始终没有解决?这首诗,张二棍依然是一贯的行笔方式,波澜不惊、静静展开,徐徐收拢。让诗歌意蕴饱满、浓厚,情真意切。
对于细节描写,印象深刻的还有(《我收藏着一张图片》):“我收藏着一张图片∕不是笑的,也不是哭的∕不是卖萌的,也不是发呆的∕甚至,什么表情,我也说不清∕就是一个小小的人形∕背对着我,站在一片∕白茫茫的虚空里∥有时看着它,觉得∕很像七岁半的小红。那时∕她只给我一个人看,她身上的∕淤青。看一下,就赶紧用脏衣服∕盖住了,然后背过身去∥有一次,我去她家∕看见她背对着我∕站在小凳子上洗碗∕她的继母,在旁边∕不知道,说着什么∕她始终,都没有转过身来∥最后一次,去看她∕她生病了,蒙着一床薄薄的被子∕她继母说,不行了∕我在大人们说话的时候,撩开一角∕看她。她还是,背对着我,双手捂着脸的样子∕以至于现在,我都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就像我收藏的这张图片∕”。读这首诗的时候,我一直问自己,作家和诗人到底应该怎样写才能让自己和读者满意?文学大师给了我们答案:德国诗人保罗·策兰说:“它(语言)必须穿过它自己的无回应,必须穿过可怕的沉默,穿过千百重死亡言辞的黑暗。它径直穿过并对发生的一切不置一词,它只是穿过它,它穿过这一切并重新展露自己”。捷克小说家卡夫卡说:“写作就是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敞开,直到不能再敞开为止,写作就是绝对的坦白,没有丝毫的隐瞒,也就是把整个身心都贯注在里面”。张二棍在诗歌创作中,显然把自己身心都打开了,把所有的精力和激情都投入了,在每一个字词里都倾注着他对现实生活细微观察和思考;他下笔是谨慎的、也是自然的,甚至一气呵成的;他的诗不显摆、不跟风、不献媚,没有更多的华丽和附缀。他曾说:“从开始写诗甚至读诗的那一天起,我就不断的游走在废墟与重建,宫殿与陵寝,刀锋与花丛之间,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写诗的动机,那一刻,我想记住一个倒在锡林郭勒草原上的老牧人,我想记住他的瘦弱,记住那天的大风,记住他被动物嘶咬过的血肉模糊的脸……感谢诗歌,我记住了,并且不断的记录着,用诗歌的方式!这个不断记录的过程,藏着一个人的卑怯与骄傲,妥协和坚持”。他作品里常常是由“庄稼、屋舍、牲畜、河流、鸟雀、土炕、炊烟、田地、村路”等农村俯拾皆是的事物组成,就在这些朴素的字词里,在一个个细节中,我们能轻易体悟到感动,体验到深刻,很自然的想到现实生活。当下农村孩子,十有六七是留守儿童,不少还是离弃子女,他们普遍不与老师或爷爷奶奶沟通,逃学旷课时有发生,或早早辍学。这些孩子的身心健康,全社会必须要高度重视。作品里的小红,饱受虐待,经常挨打挨骂;在外还要受其他孩子的欺负,忍受折磨。通过一首诗,我们感受到浮世的艰难、艰辛,一些人命运的悲苦,一些人的残忍和狠毒。
五月的河流
仔细翻阅张二棍诗集《旷野》,总能感觉到一种浓郁的乡土气息,他对看到、听到、想到的一切经过缜密思考和过滤,凝结成诗。诗行里有悲悯、有诘问;这种境界,跨越了地域和了民族,饱含着大爱,这种爱是对生他养他这片热土的爱,是对土地上民众的爱,对家国的爱,爱他们的现在、过去,甚至未来。明朝学者薛瑄在《读书录》里说:“凡诗文出于真情则工,昔人所谓‘出于肺腑’者是也”。比如作品(《雀》):“我无数次地看见过麻雀∕有时在枝丫间∕跳跃。有时掠过我的眼睛∕但这一回∕它躺在我的手心里∕不挣扎,甚至不颤抖∕小小的翅膀,淌着∕血。它不懂∕架网捕鸟的人∕多喜欢它们∕它怎么会懂∕人间的杀戮,占有∕和出卖 ,是喜欢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就像他们∕喜欢树木,砍光∕喜欢花朵,掐掉∕喜欢天空,就剪去翅膀”。不知道起于何时,人们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悉数入锅,烹煎烧炒,大快朵颐;并且吃法多种多样,有些甚至活吃活吞,惨不忍睹。就在人们吃得满嘴流油,吃得想着法子减肥这一过程中,不少生物却永远从地球上消失。而这种滥捕滥杀、海吃海喝还在继续。中国在很短的几十年里,走完了从平均主义到贫富悬殊这一漫长道路,先富起来的人大都是以牺牲和破坏生态环境为代价的;穷人又以破坏生态环境而起步。我国有十三亿人口,我们还有多少资源可以糟蹋?我们将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怎样的生活环境?有识之士多次呼吁和警告,我国资源出现了空前危机,很多地方土地沙化,水源枯竭,山川满目疮痍。其实中国先民一方面极端敬畏天地自然,洪涝求晴,久旱求雨;但另一方面对自己生活的土地痛下杀手:砍树伐林、排污放污、对动植物赶尽杀绝。通过一首诗,我们看到诗人的慈悲和善良,这些品性浓缩到一只鸟、一朵花、一棵树,一苗庄稼上。突然想起俄国文学家托斯陀耶夫斯基的一句话来:“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个人认为,一个心存大爱之人,一个敬畏天地之人,其作品也是有爱的,有温度的,充满正能量的。
继续来看作品(《五月的河流》):“只有我知道,一条河流的伤痛∕它在五月干旱的人间,一寸寸收紧两岸∕现在,它被掠取了澎湃,汹涌,荡漾∕哦,这些波光粼粼的字眼∕它消失在自我的放逐里∕它干涸,它生锈∕它在下游,用一尾泥泞中挣扎的鱼∕殉葬。而我,∕一个越来越冷漠的人类∕把浑浊的两滴眼泪∕收紧。仿佛那是悬着的命∕是的,我还不能为一尾鱼的死活而放纵∕我不可以像一条暗藏着杀机的河流∕把自己捻死在此地∕这无所忧患的人间”。在我西北老家,离村庄不远处有一条小河,童年的时候,我们夏天游泳、捉鱼、抓蝌蚪;冬天滑冰。但是近些年,由于地下水过量开采,上游来水层层截流,水的涵养地消失,河流枯竭,河滩曾经密布的石头没有了,到处是采沙留下的巨坑,像一张张面向天空的饥饿大嘴。河边小工厂、作坊、养殖场林立;排放的各种垃圾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西北干旱多风,经常看到空中飞舞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仿佛是在潍坊国际风筝节。过度乱开滥垦,肆无忌惮的樵采,毁灭式掠夺,致使环境恶化、病虫害增加,人们身心健康受到影响。我国在经济快速增长的后面,就是耕地面积减少,酸雨面积和重金属污染持续扩大,森林、草场、湿地覆盖率持续走低。张二棍是一名地质工作者,他长年辗转各地,行走在大江南北。目睹了很多地方的环境状况,以不同常人的视角和高度,用文字关注和呼吁各级政府和人们,保护我们生活的家园;呵护养育我们的大地母亲。其悲悯意识、同情心里,忧患之心感人至深。这首诗在写作中,依然用平实直接的语气,通俗易懂的口吻,把看到的场景次第铺开,作品有痛惜、有警告、有呼吁。能看到诗人心灵的柔软、内心的微澜,能感知到他对大地母亲爱的炽烈;用诗人艾青的诗来表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静夜思
慢慢翻阅《旷野》,不时能看到张二棍对人生、世界的一些思考和感悟,诗人应该或多或少受到佛教的影响,仔细想一想,受到佛教的影响也很正常,因为他的家乡就有世界佛教中心之一的五台山,寺庙密布,香客如云如潮,终年络绎不绝。人生短暂,世事无常,诗人用一些简言短语,写得很有哲理,让人印象深刻,比如(《三岔路》):“不需用路标∕再老的牛,羊,驴子∕也不会走丢。能走丢的∕是人。老糊涂了的∕疯了的,心里装着事儿的∕想哭一场的∥岔路能去的地方∕不多。一条回家∕一条拐向荞麦地,一条∕去坟丘,或者几块石头∕堆成的,小小的山神庙∥祖祖辈辈,在这儿走丢的∕也都是在这儿找见的∕没有人会太担心”。三条路,“一条回家”,“一条拐向荞麦地”,“一条去坟丘”。帝王将相、官宦大臣也罢,庶民百姓、草芥布衣也好,都在走自己的路,有人走得趾高气扬、步步青云;有人走得卑微无声、一步三喘;但是最终都是“去坟丘”。诗人在这首诗的写作中,平实低调、不急不躁、娓娓道来,既在吟诵个体生命的匆促、短暂;又在谈叙世事的芜杂、人心的不测、命运的多舛。生前的不公正、不公平,到死时、死后的绝对公平,这是所有人的宿命。“在这儿走丢的,也都是在这儿找见的”。这首诗的结尾很有哲理意蕴,让人有一种心智上的启迪,与诗开头部分的表述形成了鲜明对比,产生了诗歌在结构上的张力,给读者的感觉是:既有豁然开朗的点拨,又有意犹未尽的深思。
最后品析(《山村》):“沱阳,枣林,鹿蹄涧,山底∕卧马坡,分水岭,黑山疙瘩∕越靠近山顶,人烟越少∕许多村庄,已空空荡荡∕花彪嘴的老戏台里∕挤满了鸦雀。它们在此∕替代那些远走他乡的人们∕上演着婚丧嫁娶∥马鬃山顶的寒林寺∕无人住持。只有鹰隼∕伏在残存的廊柱上∕拉屎,打盹,看见我∕也不屑一顾。高傲的样子∕像极了多年前,死在这里的∕癞头和尚”。先看村庄,“许多村庄,已空空荡荡”,让人不得不想起以前的村庄:村民鼎沸,大人们絮叨家常里短,孩子们嬉闹玩耍;夕阳西下,牛羊晚归,村民回家,鸡上架、鸭归窝,热闹非常。再看戏台,“花彪嘴的老戏台里,挤满了鸦雀”,是啊,这里上演过多少金戈铁马的厮杀、惊心动魄的争斗、悲苦凄绝的爱情;台下多少人曾笑过、喊过、甚至哭过。但是现在,演绎的故事远去了,演故事的人走了,观众不见了。最后看寺庙,“马鬃山顶的寒林寺,无人住持。只有鹰隼,伏在残存的廊柱上,拉屎,打盹”。可以肯定,这里曾经香火昌盛,香客如流,暮鼓晨钟曾荡涤和震撼过多少人的心灵,但终究归于寂静,成为废墟。这首作品,让读者不得不把历史和现实加以对照,在悠远深邃的历史面前,在浩淼无际的时空面前,现实是如此虚无、有限;生命是如此渺小、短暂。品阅这些诗句,一股繁华过后的寂寥之风扑面而来,一种昌盛之后的落寞驻扎于心头。个人觉得这首诗同样已上升到哲学高度,有一种返璞归真、大道无形的意蕴和力量;能让我们把曾经拼命追逐的功名利禄看淡一些,把当下简约平实的生活和日子看重一些。
文学艺术作品的意义和作用,法国文豪雨果在《莎士比亚论》里说:“有温和的实用,也有愤怒的实用。如果它是温和的,便能抚慰不幸的人,并创造出社会的史诗;如果它是愤怒的,便能鞭打恶者,而创造出神圣的讽刺诗”。来自底层,在底层呐喊,行走在旷野,在旷野里歌唱。这是诗人张二棍的生活方式,也是他喜欢的方式;实践证明,这些底层的呐喊,这些旷野里的歌唱,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愿意聆听,也非常喜欢聆听,这就够了。我们期待能听到更多的这样的呐喊和歌唱,来荡涤我们日渐冷漠、麻木的心。
史映红:笔名影鸿,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县,九十年代入伍进藏,服役20年,已转业;居山西太原。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西藏,西藏》等诗集4部;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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