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并非一无所有,它有绝望 ——海子《九月》赏析
作者:潘昕媛 2018年09月07日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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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并非一无所有,它有绝望 ——海子《九月》赏析
九月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马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我生在江南,长在江南,今年我20岁,没有去过草原。诗人海子就成长在我隔壁的省,他22岁去了我从未去过的草原,写下《九月》——这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杰作。对于草原,我只能想象,想象德令哈、想象远方、想象一个22岁的伟大灵魂的见闻。我认为,用各种主义理论、咬文嚼字方式的去解剖诗歌,或许有些盲人摸象,我只读我读得懂的,存疑的地方就让它保留神秘感,不去考据。
査海生之所以取名叫海子,有人说是他的初恋内蒙古姑娘取的名字,有人说寓意是大海之子,有人说是取自牧民口中“上天赐予人间的湖”。1986年是他第一次远游西北,当时他在中国政法大学哲学系任教,虽然对出生农村的他来说风光无限,但他在诗坛始终无足轻重,投稿大多石沉大海,感情上也因女友家人的反对而告终。暑假,他来到西藏,又去往敦煌和祁连山。这次旅行是他的朝圣之旅,也是涅槃之旅。
这首《九月》便写在那个时期。它辽阔而又壮美,永恒而又渺小,像一首马头琴曲,声声呜咽。很多次读完后,我都会觉得深入骨髓的悲哀和无助,这种感觉会渐渐弥漫开来,和读完海子的其他诗歌的感觉一样,痛彻心扉。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这是他当时的生存背景。众神死亡、信仰隐遁、英雄缺失,这物是人非的世界上空留野花一片。海子从农村长大,村庄、粮食、麦子本是他精神世界的依靠,但是80年代的中国被工业化的浪潮席卷,现代化的城市将原始质朴的乡村一点点的吞噬。诗人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他目睹了人类精神之草的枯萎和零落,只能将唯一希望寄托在卑微的野花上。
然后,他说到了远方。曾经,他说自己“是远方的忠诚的儿子(《以梦为马》)”,他去远方摆脱世俗,开拓人类精神文明新的版图。在这首诗里,海子四次提到了“远方”,七次提到了“远”,每一次都是一句深深地叹息。德国画家保罗·克利说过:“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那里看似有无穷的可塑性,但是到达了远方的他发现那里也是虚无的不毛之地,孤独感、幻灭感和绝望感纷纷涌来,他不止一次地在诗歌中斥责远方“一无所有”。
早年的《龙》中他写道“远方就是你一无所有的地方”。后期的《远方》中开头便是一句:“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结尾又说道:“远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日记》中他说:“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流浪的幸福不见了,海市蜃楼的美梦幻灭了。“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看到镜头渐渐拉开,置身无垠草原的诗人缩小成了一个圆、一个点,直至看不见,这是孤独;而身边以千万计的株株青草,都像是骷髅,穹顶之下,只有你一个生命体,这更孤独。风乍起,把草原吹得灰飞烟灭、一干二净。“远方的风”是诗人无论如何都到不了的地方,在他的精神家园“远方”之外,他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来去无踪的庞然大物,硬生生拦截了他的希望。这句话细细想来像是有千斤重,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却把诗人迫害到无家可归。
“远方的远”从不曾属于海子,可是他无从选择,只能说:还给你,我不要了。这不稀罕要的岂止是一个草原,那是他毕生岁追寻的另一个世界。而他自愿退出这个广袤的空间,重新还给它神秘和想象。
大概因为马头琴可以分为马头和马尾吧,“一个叫马头 一个叫马尾”。还有另一个版本说“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那是马头琴的两种材料。不管怎么说,在这里,诗人将这一把琴割裂了。琴本该是诗人可将心事赋予的事物,本可以靠它来寻觅高山流水。但是海子说“琴是我的病床(《我病了》)”。诗人与马头琴相伴,把琴作为最后的知己。他将马头琴的哀怨气质溶于自身,自己呜咽,它便呜咽。李白说得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海子也一样,他没有杯盏没有酒,但一把琴就能把他的忧伤劈成两半,幽幽咽咽,无人聆听。在墨色夜空里,孤独也乘上了两倍。
泪水何以全无?因为绝望。以前贾宝玉也不明白,“岂有眼泪会少的”。后来林妹妹病逝,“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正应了那句还泪而去。哭泣是因为伤心、委屈、或是失望,但倘若眼泪都流尽了,那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对尘世的无牵无挂。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远方再次出现,但是野花啊,它不再是上一节中明媚的生物,它的宿命是死亡。它仿佛鬼魅,在死亡笼罩的荒原里绽放着谜一般的微笑,可惜诗人的眼中已没有希望。成群的野花是一个和死亡并肩出现的意象,它更像是讽刺,像是讥笑,又像是要夺人魂魄。后一句仿佛神来之笔,诗人抬头,像屈原一般发出天问。他看见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而他只是这瞬息万变的宇宙中永恒的孤儿。
琴声第三次呜咽,诗人的悲伤也积累到无法复加。他洞悉了一切,参透了人生,他看到了世间万物的终点,但无处可躲,还被人误以为是异端。他对生命不再抱有无端的幻想,“只身打马过草原”。就好像古龙笔下的侠客,来去如风,不留牵绊。
郑愁予“打江南走过”,他也“不是归人,是个过客”,但读者只觉得美,带一种朦胧的忧伤。但海子“打马过草原”就不一样,读者会心痛,甚至窒息。他过草原,他去哪里?草原本是他逃离世俗的去处,是精神情感的寄托,是包容一切的大地。他还是选择走。“人生如逆旅”,王侯将相、仁人志士、凡夫俗子都纷纷迎难而上,但是海子不挣扎。他独自一人走向终点,那个永恒的栖身之所:死亡。
海子的绝大多数诗,都会给我带来一种深深地幻灭感和压抑感,但是又止不住的一首一首往下读。我想我能理解这位天才诗人所做的决定,那应该是他唯一的通途。“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因为那是海子的天空。我踮脚仰望,并因此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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