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三立诗作的生命意识----周甲辰
作者:蒋三立 2018年08月31日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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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三立诗作的生命意识
摘 要:蒋三立在其诗作中感叹生命的短暂易逝,描绘生命的困苦挣扎,正视生命的弱小孤独,抒写生命的自足欣悦,彰显了生命的美好可贵与坚韧顽强,蕴含着促进所有生命自在生存、彼此尊重、和谐相处的美好理想。其作品呈现出浓郁的生命意识,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
自上世纪80年代后期步入诗坛以来,蒋三立先后在《诗刊》、《人民文学》、《人民日报》等数十家报刊刊发了诗作,出版了《永恒的春天》、《蒋三立诗选》、《在风中朗诵》等诗集。其诗作大都蕴含着浓郁而独特的生命意识,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张清华先生曾明确指出:“对于生命的悲悯与礼赞,对于时光与记忆的追想,还有对于存在的领悟与经验,成为了蒋三立诗歌的核心与主旨。”[1]
一、感叹生命的短暂易逝
相对于宇宙的永恒,个体生命存在总是短暂的,其死亡则是必然的。一个人只有认识了死亡的必然性, 才能领悟到生命的可贵。基于此,海德格尔曾提出 “向死而生”的命题。生命的短暂与衰亡也是蒋三立反复体验与表现的主题。他很清楚,秋风转凉后,“即便阳光灿烂,枫树的叶子也会血一样滴落”(《我无法对秋天说》)。他说:“冬天来临,那些一年一度的生命将被带走/卑微的,就这样永远与我们无关。”(《初冬,行车在路上》)在众多生命年复一年的生生死死中,诗人觉得,一个人也犹如一片叶子,在春天时被迫来到树上,秋天到了又别无选择地死去。生于死之间只隔着薄薄一张纸,稍不留神就会被捅破(《叶子》)。他似乎见惯了种种不同生命的消失,熟知死亡的恐怖面目。他说:“在这个最富活力的季节/我见过开败的花朵/部落的遗址,被剥弃的牛皮/被野兽吃剩的野兽骨头”。(《期待春天》)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父亲的疾病和死亡曾深深刺痛蒋三立的心。父亲病重期间,他心情晦暗:“想到我朋友三岁的儿子/死前的夜晚梦中呼唤爸爸/想到父亲微弱的喘息和他将来的墓碑/想到一次病痛中梦见的旷野一片黑暗/只有一条路闪着光亮,没有尽头”(《落日》);父亲临终时,他感叹:“一滴泪落下/没有回声/天快黑了/一个谢幕的老人,没有听到掌声”(《落日》)。父亲死后,他感觉父亲“像树根一样被大地埋着/仿佛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孤单》)。从这些诗句中,我们不仅可以读到浓郁的亲情,更能体验到诗人对生命与死亡深层意义的探究与追询。
“人生之旅犹如天涯之过客,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当我们于宁静中真切地思考这一人生的意义时, 不觉产生一种沉重的痛苦。”[2]在这方面,诗人不仅敏感而且感受深刻。他说:“一年一度过得飞快/总觉得失去了一些什么/再也找不回来”(《坐在车上看掠过的风景》)。他感慨“生命中有一种风,永不归返”(《琴声摇动了花朵》);感概“比死亡更黑暗,比时间更痛苦的”是活的流逝(《温情的心》)。而对于已经流逝的一切,诗人总是充满眷念与不舍。他珍爱“那些过去曾经漂亮的衣衫”(《旧衣衫》)和记载着无数往事的黑白照片(《黑白照片》)。他说:“那些过去的岁月/那怕是一朵花,一片叶子,一道善良的目光/都能把我的心揉出泪水”。(《农家子弟》)他还说:“我想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样子/我珍惜原来的样子,像一群追风筝的孩子/把头抬得很高很高。”(《暮色》)面对昨日之事不可留,诗人充满无奈与悲凉,他深情咏唱着“秋天的往事”,认真描绘着废弃的“老站”和老站里迎风摇曳的野芦苇花,其作品往往弥漫着浓厚的怀旧情绪。
二、表现生命的困苦挣扎
个体生命不仅是短暂的,而且其生存过程往往也是超越各种困境,应对不同挑战的过程。为此,历史上不少思想家、文学家曾将生存与痛苦直接联系起来。蒋三立生长在一个偏远落后的山村,对于现实生活的严酷不乏切身体验。从事创作后,他“像飞翔的鸟,把苦难当作歌声”(《在风中朗诵》),常将社会底层的贫民作为作品的主人公。在他的笔下,扫地的大婶无论酷暑与寒冬,都得半夜三更起来工作(《扫街的人》);流浪的小乞丐寒风中萤火虫一样飘忽在城里,裸露着零乱的头发、磨破皮的脚趾头和脏黑的手(《萤火虫》);深山里的运木工,在远离村庄的崎岖小路上重复着同样的劳动,中秋已过,越来越冷的风呛得他们泪眼朦胧(《运木》)。这些人物生活处境之艰难令人无限同情,他们在逆境中所展示出来的顽强生命力与不懈努力更是令人顿生钦佩与景仰之情。
基于对生活严酷性的体验,诗人还描写了众多正在遭受厄运的卑弱生命,它们为了能继续生存下去,绝望中都在尽全力挣扎。这里有秋天的风声越来越急促辽阔的时候,干旱小径上钻出泥土的蚯蚓、四处觅食的瓢虫以及在柳枝上哀鸣的知了(《我无法对秋天说》);有暴雨过后,爬在竹片上挣扎着随水漂流的蚂蚁(《洪流》);有“过街的老鼠,入室的鸟”等(《惶惑》)。诗人曾说:“那些弱小动物悲颤的琴声,遮没了黑暗中的星光”。(《期待春天》)诗人慨叹:“这些细小的生命在世界上走一回,多么不易”。(《春天的小径》)
社会底层贫民的奋斗在某些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蚯蚓、蚂蚁等卑弱生灵的挣扎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往往只是徒劳。然而这些奋斗与挣扎,对于底层贫民与卑弱生灵来说,却往往意味着生命的全部。蒋三立认为,虽然“人不过是茫茫天宇之中的一位过客,如流星,如花雨,如街道,如房子,都会或快或慢地消逝在时间的长河中”,[3]但是“所有的日子都倾向于活着,活着就是一切”(《期待春天》)。因此,诗人对那些极力想活下去的弱者,寄予了无限的悲悯与同情,一再呼吁人们给予爱和尊重。诗人曾写道:“丢了魂的蝴蝶,擦着暮色的清冷/它扑打着我的心灵/像是挣扎,一下、两下、三下”。(《黄昏》)在这里,诗人跟垂死的小蝴蝶之间情感是相通的,灵魂存在共振。诗人的这种态度既体现了他对生命的热爱和对奋斗的肯定,也体现了他促进世界和谐,实现生命平等的理想。不仅如此,我们认为蚯蚓、蚂蚁等意象,无疑还可视为现代人自我异化的产物,而扫地大婶和运木工的努力也暗喻着现代人在重压下忙碌的生活,因此,蒋三立诗作所蕴含的情感体验无疑烙上了深刻的时代特征。
三、正视生命的弱小孤独
人生的短暂与困苦均离不开生命的弱小。在博大无比的自然面前,个人永远是弱小的。“尤其是在今天的社会,人们面对的是超自然力的生存环境,是生存和发展的严酷竞争,是技术、商业和信息的强烈冲击”,[4]越发感到自身的弱小。对此,蒋三立的体验是深刻的。他说:“这么远大的夜空,这么宽广的大地/这是多大一个家啊/我是其中多么渺小的一部分,像卑微闪烁的萤火虫”。(《夏夜》)由此出发,诗人提出,“万物皆有灵魂与翅膀”(《秘密的花朵》),特别钟爱那些经常被人忽视的卑弱生命。在他的笔下,有“穿越无数季节的昆虫”、“溪水里游动的小鱼”、“小径上慌张觅食的黄鼠狼”、暮色中翻飞的蝴蝶、慢慢飞进夕阳的雀鸟等。在他眼里,“生了根,不哭不喊的树/被杀的羊的眼神/母牛用舌头舔它刚出生冒着热气的小牛/大地平缓低矮处生长的草丛”等都充满了无限诗意(《忽略》)。诗人刻画这些生命,既源于他关于生命弱小性的真切体验,也表现了他对自然的热爱尤其是对弱小生命的怜悯与呵护。
在蒋三立心中,个体生命不仅卑弱,而且孤独。“孤独”是蒋三立诗作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之一。他感叹:“不知道冷与暖的距离,也不知道心与心的距离有多远”。(《聚会》)他把自己比作在无边无际海洋里遨游的大白鲨,“孤独地赚取了一生的孤独”(《大白鲨》)。在他的笔下,一个老人独自生活,在晨光中出门,在黄昏时还家,时光好像已经静止(《一颗树》);“一个少女双乳颤动/动情地望着远方/倚着的木门已经开裂”(《乡村音乐》)。由于孤独,蒋三立他眼里,“一朵云,是一只悠荡荡的孤船”(《朗空》);“一截胡杨树的根,不知是谁种下的孤独”(《深夜》)。他描写“繁华散尽,一片树叶飘向红红的黄昏深处”(《温情的心》);描写“雪花悠悠,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风》)。
但是,在蒋三立那里,无论是弱小还是孤独,都没有成为否定生命意义与价值的理由。诗人虽然感受到了生命的弱小,但他并不在意弱小。在诗人看来,生命没有尊卑之分,即使再弱小的生命体也值得我们去发现、理解、珍惜和尊重。他“把花朵当知己,把昆虫当亲人”(《在风中朗诵》),其最大的理想在于所有的生命都能自由自在地生存,“彼此用生命照亮”。诗人虽然时常体验到孤独,但他也决不害怕孤独。在他看来,孤独同样是一种享受,他说:“沉浸在孤寂里,心的天空更广”。他认为,一个人在孤独中可以更好地面对心灵,感悟人生,“人生中许多片刻的美丽/在孤寂的盘旋中/成为留不住的永恒”(《孤寂是一种享受》)。
四、抒写生命的自足欣悦
生命苦短,生命弱小,人生多舛,因此,生命的目的离不开享受生命。而要享受生命,个人首先要做到知足淡泊。蒋三立深谙此中的道理,他说:“每种生命都想拥有更大的世界/更大的世界就在更小的拥有之中”。(《期待春天》)他笔下的农民工,虽然要在风雪中从事艰苦劳作,但对生活却充满感激之情,他们布衣粗食,知足地活着,呈现出生命的充盈和丰润(《寒风猎猎》)。他笔下的民间歌手,信奉“穷也做人,富也做人”的原则,从春天唱到秋天,“就这么在贫瘠中唱着活到了晚年”(《老歌手》)。他描写的粉虫“一生只需要一片叶子,这是它最大的愿望”,而且当天气一天天好起来,它觉得“这片叶子长得太大了,叶汁也越来越甜”时,还想到“应该邀来更多的粉虫,在阳光下享受这片叶子”(《一只粉虫》)。
在享受生命的过程中,蒋三立往往淡忘了生活的苦难。他幻想“在放慢节奏的乡村,水稻在不知不觉生长”(《高速公路的快与村庄的慢》);幻想“春天给了我们一对巨大的翅膀”,使我们能尽情地“在晨光里的彩云上飞翔”(《春天》);幻想自己像蜻蜓一样“睡在一片红红的落叶上,做一个春天和夏天的梦”(《多想蜻蜓一样在漂流的叶上做一个梦》);幻想“时间过得太久,什么也不会发生”,一切都在恬静中永恒(《焦虑》)。在诗人眼里,“财富和权势对于灵魂毫无实在之处”(《期待春天》),他享受生命的追求始终没有指向功利需要,相反他对过分追求功利还存在着本能的反感。他向往大自然的纯净与安宁,厌恶城市的追逐、拥挤与喧嚣。他曾痛斥那些贪婪之辈,他说:“有一类动物全身都是张开的嘴”;他还说:“有些人集结成蝗群/啃光了一片绿地/又飞向另一篇绿地……”(《焦虑》)。
蒋三立认为,“树活皮,人活心”(《老歌手》),他享受生命的追求始终朝着精神高处的方向。他说:“展望人生,达不到愿望不是痛苦/达到了愿望不是欢乐/拿走我的一切吧/ 我将超脱欲望抛弃所有的野心/独自一人,拍掉两袖的尘土/带着我的灵魂/坚守晨风摇荡的高处”。(《独处的日子》)他还说:“在那洁白高高的山上,我望见了我灵魂安居的地方”。(《高高的天山》)他告诫自己:“我得把一些事情遗忘/心态安详地活着/像一些开败了的花朵,把春天丢到一边”。(《往昔》)所有这一切,无不体现了诗人对生命本身的关注和生命意义的坚守,而这对于欲望膨胀、争名逐利的无数现代人而言,则无异于点亮了一颗能映照内心深处的星星。
综上所述,感叹生命的短暂易逝,描绘生命的困苦挣扎,正视生命的弱小孤独,抒写生命的自足欣悦构成了蒋三立诗作生命意识的主要内容。“美的本质是对生命的肯定”,短暂、困苦、弱小、孤独等词语虽然都是负面的,但蒋三立以这些词语作为关键词来写作,却很少表现出无助、迷惘、悲观、恐惧、绝望等情绪。他倡导“善待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灵”(《惶惑》),其诗作大多洋溢着对生命的热爱与肯定之情。在他看来,正因为短暂不再,才彰显生命的可贵;正因为困苦挣扎,才彰显生命的顽强;正因为自足欣悦,才彰显生命的美好;正因为弱小孤独,才更需要维护其尊严,追寻其意义。综观蒋三立的诗作,我们虽不难发现“天人合一”、“庄子化蝶”、“万物有灵”等中外传统思想渊源,不难看到参透生死、超脱旷达的古圣贤的影子,但是蒋三立关于生命的体验与思考不仅是真实的、深刻的,而且也具有其独特性。因此,我们认为,蒋三立既是生命的歌者,也是生命的智者与勇者。他“已经拥有了一个真正的诗人最可宝贵的品格”,[5]其诗作可视为这个时代生命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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